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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年复一年

月底,我去见了老龙,这是我们说好他把事情告诉的时候。

关于比赛前我得急性肠炎的事情没有跟他说,一来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二来是怕被追究偷吃他东西的责任。我想反正今天的重点也不是炸牡蛎,而是陶妮的故事。

老龙先是问了我比赛的结果,关于判罚不公什么的我也没说,只告诉他我得了第三名。看样子老龙对这个结果挺满意,我庆幸自己听了白秀燕的建议把奖状给爷爷带过来了,他捧着奖状比捧着他孙子还亲。

最后,老龙终于不舍得地把已经被吾热的奖状放回桌子上了。我们开始吧,他说。

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点害怕了。

我知道陶妮有故事,也一直在试图探究这个故事,可是现在这个故事就要浮出水面了,我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了。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老龙——反正无论如何他的监狱也是蹲定了,和故事什么的无关,谢梦茵活着,陶妮死了,可是两个人在人界和鬼界都过得不坏,谢梦茵的儿子很聪明,我跳舞跳得不错,唯独看样子不太好的卓星也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就算一辈子走不出来,也不见得是坏事,所以结论是大家过得都挺好,这种状况下,去挖根究底地寻摸一个故事,有必要?

我思考着,希望老龙先清清嗓子什么的,这种事到临头的怀疑感糟透了,一下子把我认识陶妮以来的所有为追寻真相所作出的努力都否定了,真想不出万一有一天柯南君发现真相不止一个的时候他还怎么生活下去。我虽然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没有把寻找陶妮的故事作为唯一的目的,可是一旦我知道这个故事——有人死有人疯的悲剧故事,不知道还可不可以好好的生活下去。

陶妮死在十年前。终于老龙开口了。

我看着讲故事的老龙,大概是思绪回到了过去,他的人有一点飘渺的感觉,不很像那个邋里邋遢的老酒鬼就是了。

老龙说下去。

陶妮去世前,一直是个芭蕾舞演员,当时和她一起跳舞的还有谢梦茵,他们都是中央芭蕾团的演员。那个时候谢梦茵只是配角,陶妮却是团里的首席。二十岁的时候在莫斯科获了奖,隔一年又在瓦尔纳得了奖。

很厉害,我心想,当然,如果那个人陶妮并不足为奇。

所有人都觉得,一路走下去,陶妮会成为名垂芭蕾舞历史的传奇。她的天分实在的高的可怕,人又很勤勉,陶妮的命看似是芭蕾舞,结果后来却成了一个人。

卓星?

老龙点头。

上海国际芭蕾比赛的时候卓星家是赞助商,两个人是这样认识的。卓星自己会跳一点芭蕾舞,纵然从专业的角度看,跳得也很不错了,不过家里有生意,将来还是要继承生意的。那天卓星去场地办事,陶妮正在走台,你看,那么多人走台,不偏不倚卓星去的时候台上的人就是陶妮,你能说不是命?这样两个人就认识了,都会跳舞,陶妮是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一点不夸张,至于卓星,你见过卓星了,大概也知道。

我说,的确是陶妮会喜欢的人。

所以后来也水到渠成,其实按说两个人也挺般配。不过卓星家里不同意,这也是人之常情,陶妮漂亮,会跳舞,可是人家看来就是个戏子,希望卓星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

我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还珠格格里,这两年这电视剧正火着呢,虽然是小姑娘的看的东西,不过宝妹和我说过一点,我也知道老佛爷想要拆赛五阿哥和小燕子的种种手段。卓星和陶妮大概也差不多吧,在这个三百年后的北京,遇到了一个比老佛爷还刁钻的老太太。

老龙继续说下去,陶妮晓得卓星的难处,这个时候提出了分手,可是卓星不愿意,有一天两个人为这件事吵了起来——

等会,我说,他们这样的人,会吵架?

啊,老龙微微笑了,说,对,那不是吵架,该说是唱诗。

唱诗一样的吵架,我想象不出来,我想诗什么的也不是我听得懂的,就催着老龙问,然后呢?

然后啊,他们就这么分了手,老龙的目光随着叙述黯淡下来,卓星不再到芭蕾舞剧院来看排练了,陶妮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跳着舞。结果忽然有一天,陶妮就失踪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的,人就没了。这样过了快要一年,我终于找到了陶妮,不,确切的说,是陶妮的坟。她葬在丰台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那片墓园,当时还不是墓园,只是一片荒凉的林子。然后,我就在那里住下来了。

完了?

老龙笃定地点点头,没有一点再开口的意思。

老龙算说完了,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简单的简直过分了,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已经循着许多蛛丝马迹猜到了的,我当然注意到老龙省略掉了一些很关键的地方,比如陶妮为什么失踪,她是怎么死的,卓星为什么疯,卓星怎么和谢梦茵结婚的,还有,他老龙是谁,他又为什么会收养我。

当然,我的脑子不笨,仅仅凭着这一点大纲,我心里似乎隐约有了答案。刚要问,狱警宣布探监时间已到。

老龙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这件事就不要追究下去了,告诉你这些已经够了,收起你的好奇心好好练舞,九月份再来吧,下个月来了我也不见你了。

狡猾的要命的老龙,但我无计可施,可恨的监狱,到底是关住了老龙还是关住了我?

晚上回家,谢梦茵为了庆祝我和卓伦考试结束做了一大桌子菜,坦白说,谢梦茵做菜的手艺真不怎么样,没有油水,看起来像白水煮的一样,我和卓伦还是喜欢吃白阿姨烧的菜,无奈谢梦茵说我需要控制体重,还是少吃油腻的为好,所以多半时候,我只能无可奈何的跟着她一起吃水煮菜,偶尔是肉,也是非蒸即煮。这一天,我对着谢梦茵盛给我的一碗肉圆汤,忽然想,那个时候做主演的陶妮已经死了,而配角的谢梦茵成了大舞蹈家,果然,知道了故事——即便只是一部分故事,终究让我的日子不好过了起来。我忘记了接过汤碗。

你怎么了。谢梦茵问我。

龙宝,不要担心考试了,相信我,一定可以及格的。卓伦说。

考试啊,谢梦茵说,龙宝,没有告诉你,我和你老师说过了,因为这段时间比赛舞蹈,耽误了学习,我让老师手下留情了哦。

大约是为了补偿我们的第三名,谢梦茵在功课上也给我了走了一次后门。按说是我一直盼着的,不过这时候高兴不起来。

并非高兴也并非不高兴的状态,叫做什么好呢?

卓星,他也没有高兴与不高兴,叫做什么好呢吗?还是因为高兴与不高兴的东西太多了,结果什么也不能想清楚,所以什么也不去想了?

我决定还是把肉圆吃掉,一个爱大口吃肉的龙宝才是龙宝。

我开始大口的吃饭,谢梦茵松了一口气,卓伦也高兴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情绪好坏成了这个家庭氛围的主导,也许是因为这一家人情感都太寡淡的缘故,永远平平淡淡的,反而没了气氛,倒不如我这样,高兴了就大笑,不高兴了大声骂人都好,才像是活人世界的味道。说来真奇怪,我这个从墓园里出来的人,身上怎么会带着特别多活人的味道?

吃完肉丸子,我忽然有了知觉,香喷喷的是肉,跟死啊疯啊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七月初,放假前最后一次返校,领成绩单,倒数虽然还是倒数,但好歹要数上一阵子了,不会像过去那样把眼睛放在最后一行立马见到。

龙宝,可以呢。

我的前排跟我说,教室里的最后几排,是后进生的领地,这里有一个属于后进生的小团体,大家团结一致的调皮捣蛋,和老师作对——当然,我不包括在这个团体里,不是因为我不甘同流合污什么的,而是连他们也不要我这个怪胎。

我是怪胎,这是从一年级起我就知道的事情了。他们眼里,我学习不好,自然就应该和他们是一类人,就像许多人觉得宝妹和雪花膏是一类人一样,这个单纯以100分和80分划分阵营的年代,实在也单纯的可以。不过很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我虽然从来没有刻意寻求一个独行侠的状态,但看着后进生集团以不思进取为荣,实在没有办法说我也同意。

今天我的前排——也是后进生的一个小头头主动和我说话,实在是破天荒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在舞蹈比赛里拿了个奖状回来的缘故,为这件事我还在学校的广播里被表扬了一番,实在是别扭的很,那个把我作为差生代表传播了许多次的喇叭忽然被迫说“让我们像龙宝同学学习”,它一定比我更加别扭。

嗯。我说。不冷也不热。

龙宝,前排搔了半天后脑勺问我,男生也能跳舞吗?

天!这问题实在是幼稚的我不想回答了,但看在他今天主动示好的份上,我决定还是原谅他的无知了,我说,是啊。把那句“男生除了生孩子,没什么不能的”憋了回去。

嗯嗯,我的前排——一点不喜欢看书的人却因为家族遗传有特别高度的近视眼,镜片上清楚的看到一个个圈圈,厚度和啤酒瓶子的瓶底差不多了,之前没有打交道也就忽略不计,不过今天开始决定叫他酒瓶底,酒瓶底对我的回答嗯嗯了两声,显然没有明白但又不想别人看出他没有明白,其实谁看不出来呢?特别是我,每次上课的时候都是这样这样一副憨态,也就特别清楚。既然清楚,我也就决定不拆穿他,毕竟自尊这东西,不管是谁,都不能没有。

我这时候不经意瞄了一眼成绩单,才发现,这回酒瓶底代替我成了那个垫底的人。这样一想,他这次大概一顿皮鞭子炖肉是少不了了。酒瓶底的爸爸我虽然没见过,但听老龙说一看就知道是又暴躁又没文化的人,只会打孩子的那一种。这跟老龙可不一样了,虽然现在正处在重新认识老龙的阶段,但起码知道他这个人还是讲道理的,打我当然打过,可也只有我把他的裤子拆成布片的那一次,除此之外的时候还是认认真真和我讲道理的。想到这里,心里对酒瓶底生成一丝同情,虽然少得可怜,但多少还是存在的,不至于像卓伦一样悲天悯人,可再也不会幸灾乐祸了——如果是过去,我偶尔一两次考个倒是第二什么的,心里一定是忍不住得意一番的。

酒瓶底又说,龙宝,你妈妈真漂亮。

我妈妈?哪来的?我心想,毕竟没说出口。

你妈妈是舞蹈家?他追问。

谢梦茵啊,原来说的是谢梦茵,我说,那不是我妈妈,是一个亲戚。

是舞蹈家?

是吧。

酒瓶底立刻崇敬起来了,对于可以在职业之后加上一个“家”字的,小学生都认为很厉害,比如我们熟悉的鲁迅,就是“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

不过那不是我妈妈,说到底,是和我半点关系没有的陌生女人。

这次交谈之后,我和酒瓶底渐渐熟悉起来了,有时候一起出去玩什么的。我才发现他住的离谢梦茵家很近,虽然一个是高档小区,一个是老棚户区,但距离上只有三站地。酒瓶底和我想象的不很一样,不得不承认,之前很大一部分只是纯粹的想象了,酒瓶底并不像看上去的蠢笨,他人很聪明——也许说聪明不妥当,是机敏吧,狐狸一样的。比如一次我们去菜市场,当时身上有零用钱,准备去买石榴吃,那时候的价格多是一块五两个,结果在酒瓶底的领导下,我们成功地用一块五买到了三个,后来边吃石榴边听酒瓶底得意洋洋跟我传授购物诀窍的时候,我就想,不管再怎么努力,我对这种事情也是擅长不起来的,比如从小也跟着老龙去菜场,仍旧不会买东西,至多就是不被骗了,至于卓伦——现在我们像连体双胞胎一样,我出去玩的时候总是带上卓伦,他和酒瓶底相处的也很愉快,和所有人愉快相处,这也是卓伦的一个天赋,不过说到菜市场的事情,卓伦比我更不在行,说得不好听点,是那种自己被卖了还被数钱的那一类。

为这件事我和酒瓶底一起嘲笑卓伦,卓伦对于我们的嘲笑也笑着表示赞同,说,我当然是比不上朱骏的。

酒瓶底说,这有什么用,我情可儿数钱一点不会,也不想数学老不及格。

卓伦说,你会数钱数学都不及格,不会数钱了,数学不是更要不及格了。

我晓得卓伦这个暑假开始读一本叫逻辑学的书了,所以对听不懂他说话已经做好了准备,酒瓶底可就费解了,我想他要是早些日子认识卓伦,一定不会管我叫怪胎。

我将卓伦神奇的学习能力讲给了酒瓶底听,酒瓶底听了,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说,真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眼镜后的眼睛,因为眼睛片太厚,玻璃几乎呈白色,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我从来没有见过酒瓶底的眼睛,是一双很大的很漂亮的眼睛。

卓伦给我说得不好意思,微微脸红,说,我其实很喜欢跳舞,可是,他看了看自己的腿,笑笑说,没有法子,像龙宝就好了。

酒瓶底也说,是啊,龙宝跳舞跳得可好了。

我心里想笑,酒瓶底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跳舞了?不过就是得过一个不靠谱的奖状。可是听得出酒瓶底说这话一点不是瞎扯淡,而是出自真心,我也就没反对。

余下的暑假,我和卓伦,酒瓶底一起出去玩儿,渐渐也有了别的孩子,不过最好的还是我们三个。当然,还有宝妹,和宝妹的聚会一般在家里,我家或者宝妹家,在我家里的时候一般加上卓伦三个人一起打扑克或者玩大富翁,猜谜游戏也有,但那个时候就完全是宝妹和卓伦两个人的时间了,我参与不上,后来这个游戏就在我的强烈抗议下取消了,去宝妹家的时候会一起看个动画片什么的,宝妹喜欢看《灌篮高手》而不是《美少女战士》,租来碟子,我们俩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训练是少不了的,最多的时间仍旧花在了舞蹈教室。

两个月之后回到学校的时候,不少人都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龙宝,你长高了好多啊。

这是我的五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