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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八)①

落花飞絮,流水浮萍,飕飕风冷荻花殇,歌箫明月飘落长安满城夜凉,然每当夕阳最后一抹暗金的光辉收拢于宫墙边上之时,未央宫里每亘朱红色的漆墙便愈发显得光艳彤红。

每每此时,千烛万灯渐次而燃,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

长安月下的未央宫,便如倾了漫天碎钻星光的湖面。

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用罢晚膳,唐登云透过朱栏长窗遥望别苑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以及檐端鸱吻之上那一轮游走莲花流云里的明月,濯濯清光如环中,是长兄唐弄玉那如玉的容颜。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云起风生归路长。

不由心事重重。

千里婵娟共月明,不知这样的皎月清辉,远方的大哥是否也一同和他举目眺望?

天涯去,长离,纵有笛,亦是阑珊意,断章里唯那思念迢寄。

略带童稚圆润的初显狭长韵致的桃花眸里流过一道暗影,如风掠浅塘,幌纱而过。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哓穿朱户。

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的兽脊,也是镇压着满宫宫人们的怨思的,何况他们这些不得已入宫伴读的质子们?

夜风徐缓,摇漾着屋角的檐铁,发出凄凉的寒声,凝固了春夜的花香,无数纱帷被吹得翻飞扬舒而起,似已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之手肆意拨弄。

单是“身不由己”四个字,便渗出让人胆寒的阴骘。

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心中便有些倦涩。

唐弄玉一直伫停在唐登云寝阁的门雕祥兽锁前意味萧然,扶疏的枝叶斑驳明暗地落在他身上,杂错的细影似衣上暗绣稀稀疏疏,便若他此刻摇浮难定的心绪。

当日府内画楼西畔父亲所说的话犹徊耳侧,然爹爹接过强制他弹练的龙木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却对他不置任何评价,仅扬袖拈折下一枝红梅语声低抑,“强人所难之事不会有谁能全神贯注真心以待,罢了罢了。”话内藏话,艳姣的面目隐在丛梅纷桠织掩而盖的深浓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只依稀看得嘴角一个极冷极浅的上挑。

仿佛从天际传来的飘渺声音将寂寞豢养,使令雪莲净雅之色极是不明所以,正待启口轻问父亲真正欲言的忧事,可爹爹却头一回顾思他内心意向,缓语不再强令他在根本绝缘的梅园内弹习不擅的琵琶,亦打消强望他进得宫去之念,更只字未提入宫的二弟。

这是在他面前从所未有之事。

盏盏莲灯映得唐弄玉倾国倾城之貌水光潋滟里隐约幻现,一时水中显清雅,几载大地育菁华,湿黏的漫雾中玉人似华光竞现,真如仙子下凡一般。

作为父亲的唐远道手指捏紧了袖口,却叙叙说起了北齐双主的旧况,谈至了房陵太子和当今君主的不伦往情,临末又意有所指地补了一话,“若人真向道修则须迷途知返,上天仍给机会改过;莫道人心无人知,天地昭昭日月鉴。”

雪莲白闻父亲之语如被巨锤骤然击中,愣愣地开阖嘴唇,但容不及他细去推敲爹爹知晓了他内心都不晰朗的什么思愫,入眼一只带着淡淡梅花清香的白皙秀手朝他挥了来。

“爹爹?!”白纸扬灰一瞬谪尘少男平日矜持优雅的风姿失却维守,反射性身形一晃便即退开的应对就是一个法阵结出,但亦及时思想对方是亲生父亲而敛咒收袖,“难道您未知晓凡人中的所谓神功再厉害,在仙家徒弟面前都似小童戏般不堪一击么?孩儿差点伤到您,那便是弄玉的罪过了。”

如烟如雾的柔音纵偶有急乱却如故清恬,只是再淡漓的神姿,都不能冷灭得了唐弄玉的一颗对双亲至孝至顺之心。

而念起的水咒形成的清幕之墙于面前轻起的褶皱,挡住了爹爹集于手心急速挥出的强力,然尘俗功夫之力自不能抗衡仙法,唐远道打出的十数梅枝轻而易举就在施术的长子面前化溃成点点星砂融散。

梅花瓣落了满地,飘飘若仙的雪银白光渲晕着亮芒自解阵眼,明月升沉之中唐弄玉手持结印浮在飘满莲灯的塘上半空,染了月华色泽的清眸恬寂依然,却满载郁结无奈地看着父亲诡谧而凄凉的紫影,像这满园冷艳的寒梅,亦若妖冶的罂粟,手里几枚梅花暗器对着他。

“你做不到无情无义心狠手辣。”

“爹爹你今日好生奇怪。”自己作为昆仑山修仙门下乾元真人的徒弟,自是修为上合天心慈视万物,以斩妖除魔匡扶苍生为唯任,岂会作那些无恶不为引得三界人人得而诛之的魔邪妖类才胡行的作为,父亲理当是知他之心的,“怎么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唐远道不作回言,收纳回飞梅针后捋顺繁垂的衣带,眸意含杂地望向长子颈上绕的绣红莲绯巾,乌黑明亮的双目幽幽地看不到底。

父亲的唇薄如线令唐弄玉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毕竟虽然爹爹什么都不说,只轻轻静静地流望周下,便足以倾倒这世间的万物众生,可他眸光若深沉凛冽起来就好似能一直扎到自己的心脑深处,就算心思光明坦荡都会被盯得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

银波徽瀚水池上如幻似真的昙莲优姿清衫素雪,一刹那的失神过后目光淡淡地散在靴下波华湛碧间随水流而逝的红梅冷瓣,而心里却已不复面上的平静。

梅花可是爹爹最喜欢的花啊。

唐弄玉有些不敢迎向父亲的目光,低头看着以春日收集后安藏的桃瓣点点凝制成莲朵样的水灯,安然这些莲灯的完好无损同时心里亦蓦地一冰。

若说他有情,他又怎会对不是桃花的红瓣毫无怜意地施法让其飞散;若说他无情,又怎会百善孝为先对那些梅枝顿然停止施术。

然尽管及时停了咒法,亦不晓父亲为何突然朝他出招,只是挟蕴兵利之器气的梅花枝纵因术主仅施小法而不至于尽数溃化,仍有数片梅瓣轻旋着飘落于地。

唐远道直过腰际的亮滑乌发在风中流泉般蜿蜒柔扬,却是冷眸望了眼雪地上散落的红梅花瓣,复对着半仙之身的长子,一双若盛满了星光的媚美狭目里光澜寒寒流转,“法力又恢复了?”

唐弄玉长袖飘拂,衣带当风,淡淡的厌世之态只轻点了下螓首,“约是过了筑基期将达旋照期的缘故,法能的再现与保持相比以往有所进足。”身上亮起了银白的柔光一片,“晚色已迟,玉儿告退,爹爹也早些回屋寝歇。”他素向以孝为做人的首要之本,又哪里愿父子之间可能会出现的因言语分歧而自己忤顶的情形。

况且他亦想不通父亲何以这样对他,悉不达父亲欲表述的真正意思,面对父亲不带喜怒却事事洞观的双眼,心中更是从未有过地咯噔一声,升起某种不想被任何人窥晓到可自己又未明的私念却快被看穿的抵制情绪烦慌悬紧,倒不如先隐退匿形而去,辞避过如斯深心许会被亮白于朗阳之下一览无遗的不自在感。

正在那袭雪色身影渐渐虚幻之际,唐远道的话音又扬了起来,“为父的话还未说完。”

月朗云疏,清辉似霜,雪莲白清绝的身影笼着洒满梅庭的银胧月雾又渐渐地显出影形,缓缓地凌空而行再飘飘而落立在唐远道面前,“父亲请对弄玉嘱咐。”

白衣若雪清绝立世,天地敛光,眉目之间的一点朱砂莲花亦似尽敛风华,丹凤形瑜玉般铮明的静眸恭待他爹爹接下来的教诲,似乎明澈纯净一若往昔。

唐远道对上长子的瞳光却是语气平淡,“幸也不幸,你便是偶起狠念,却终究不会狠到底。”即便欣慰这个儿子视瞻不凡但知矩守礼,却仍叹忧孝悌之修在长子内心占据太要之地反而最终误害其身。

月光散落满雪地的惆怅,寒意浸肌,唐弄玉仰头看那似一道伤痕嵌在天际的如勾弦月,人终归是活在尘世中,总要食那人间烟火。

雪莲白的睫毛掀动间掠起了几许琉璃光色,他真的想不明透爹爹今夜的讲话为何那般奇怪,他一个修仙学道的弟子纵处凡间也不会违背上苍有好生之德,抵御外侮不过是家任与朝职使然,迫不得已为之,如若可以,他宁愿抛舍一切上山闭关求一朝登仙飞升。

甚至……还能改善在人间修术时动不动便法力消失与普通人无异的窘状。

他的凡尘功夫修为在人间行走虽几乎罕逢敌手,然在佼楚如云的昆仑山却并非一流二流的上层,甚至在仙法的修炼上于昆仑宫内亦勉强仅属中姿,况又身居朝廷任有官职及承担曜国公府的半数家业有时难免疏于仙术的勤修,更别说练武了,若突然遇上对国公府不利的首屈高手而他却一时仙力不复,又如何是好。

习了得仙法在身,对凡人哪怕武功比他高的杀手自是无惧,一个土咒术施过去,既不用伤到人,还能直接送其出现千里之外,然若是突失法力……更何况遭遇见吃人的精怪妖物,他拿什么去降服?

不记初日,白衣未染,况且对于凡尘之人他亦真的极不情愿手沾鲜血,忍不住开口,“且请爹爹明诉。”

敛了敛雪白袖子轻揖而礼,但就在他心思缠绕得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来的时候,对面悠闲雍容的艳紫身影转眼间已到了眼前。

“爹……”无来由心慌把剩下的话吞进肚里,一抹熟悉的梅香缠了过来便感颈围倏凉,然后就是耳旁衣袂夹带着风声旋转了半周。

重重露水惊醒了寒鸦,扑楞楞伸开翅膀的扇风灭了满池的莲华之光,唯洒月华如洗,星碎如银。

风华月下唐远道眸色中闪了闪,看着长子睁大眼中的迷蒙疑雾叹了口气,举起手中抽夺的绣莲绯巾说得很慢,“这便是你不负我期望却也令为父忧心的主因。”映着月色清浅光晕的绝代面颜无喜无怒,睿智而淡定的眼凝视着长子皎白如洁雪的衣衫半晌,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你从小便因博览群经好读韬略而亮拨不群,胸怀兵甲却又色艺双绝,亦能在领仕族之风骚同时敬长爱幼,种种的仁爱恭厚可堪国任颇使为父心中蔚然,可是你的重情重义有时会成为你裹足不前的魔障,甚至于你创一世奇功之际有半途身死的倾覆之灾!”

唐弄玉摸着项边的倏然空寒,心中隐约飘过一丝不妙之感,却说不出缘故,本就莹白若雪的脸色一时间更白得有几分惨然,“玉儿……不明白。”

有几缕孤临山巅的感觉,周身的空气冰冷,袖漫寒风,露浸衣衿,细洒微霜的月华下一身雪莲白经受不住的凉。

父子亲厚,兄友弟恭,贤良方正,孝悌力田,敦四海之亲邻,聚天下之贤德,这样的以德行接引人物让大众不至离心离德难道有错?

紫衣暖氅的曜国公遥遥望向长子的漆黑眼眸淡然自若,目光却慢慢变得冷厉起来,艳眉紧蹙,“是谓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虽言北周习俗,不论男女皆有一条红巾互赠彼此定情,何龄相赠都算未晚,入得手中便是作数。尽管放眼已然大康天下,此北周旧俗所存未多,但咱曜国公府仍留现此风俗,且为父深知你箱中数条的红帛里,之前是根本没有属于你二弟的彤云绯色泽的!”

这一瞬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极致的静。

唐弄玉安静宁和得宛如陌上清莲,叹寂与路遥,夜雪初积,想了半晌抬起头,幽深似墨潭还犹自泛着薄薄一层冰冷气息的瞳仁看着父亲那张绝美的面容,沉默了一会才再度淡淡开口,“这条绯巾,确实是二弟与公孙家小姐娴羽的定亲信物,可后来二弟进宫前便找公孙小姐要了回来,将桃花刺绣改成了莲花赠与了我。”

“懿莲吾儿,重凤龄幼胡闹,你一个做大哥的也跟着不懂事?”轻淡地说着,可长子依旧站如雪松,保持着端立高华的姿势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那样冷清的神色,让唐远道禁不住低微地顾叹,“重凤与霓凰乃指腹为婚,你素来恭识节理进退得分,待你二弟从宫归邸便挟了他上公孙府当门请罪,把这红巾上的莲花改回桃花给你二弟还予霓凰小姐。”犹如风里盛放的艳梅般的紫裳向清净雪莲走近,连语气都那么轻柔,可那看似优雅的动作背后却有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庭雪茫茫,月华无边,霜凉的触感令雪莲白只能怔愣地任爹爹为他轻柔却坚决地围上绯巾。

父亲没学过仙技,可唐弄玉听着那些话便仿佛全身都被咒术定住,任如何努力也挪动不了一分一毫,懵懵地听于耳里那似清凌凌坚冰撞击心头的一字一字,有种说不出的麻木无力。

他是可以不必勉为其难背负所有人的命冀进宫,爹爹也除了让他继续抚好喜习的古琴悠音之外,便是要他植增真心性往的莲花,后来说的都记不清了,眼前的景物叠成了重影,耳里亦几乎是嗡嗡的鸣音,只大略记得什么凌羲城少主能力不在他之下,督促他在勤练仙法的同时莫忘武功修为的进习,后还有例如突厥边境少孩失踪妖邪作祟的诡异事件。

夜风卷着梅花香气娴约地吹起曜国公的裾角,他看着长子刹那若被抽空力量的不知何谓停了停,轻不可息地叹了声,伸手替他顺了顺发丝然后走出了“漪梅园”。

“如果你趁着法力尚在能顺利见你二弟一面,那便去吧,只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宫里所有耳目。然而切记将这张当年本府与公孙家定娃娃亲的红笺提醒你二弟履诺。”

这是爹爹离园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伴随落梅留下的,是一张轻飘飘晃下划过脸上的绛红色薛涛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