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耽美小说倾尽天下之乱世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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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七下)

大约走了数里远后,天边的云层渐渐薄了,一缕阳光洒了下来。

冬日暖阳,让人更加心情愉悦。

晋王又不自觉的去看了一眼曜国公,积雪映着日色,更衬得那人冰肌玉骨。

那不似凡人的男子微垂着头,几缕黑发散在肩畔,眼里似有缤纷流光闪现瞬息万变,然却又被细密纤长的睫毛半遮着,这种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媚气的模样更加让人有种想要强行掰正他的脸和他直视的欲望。

沈阔又想到了那天晚上的旖旎春光……真是一副好皮相,偏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了一抹涟荡的笑,“啧,还是不肯说话吗?”

把马匹往那里拨了拨故意去撞他,望那人突然抬头一脸愠怒的样子,觉得心里高兴了不少。

人长得好看真是连生气的样子都秀色可餐,晋王此刻带着一抹调笑的意味,全然忘记自己也生得一副引人流连的好样貌。

这么想着时伸手又去轻轻拂揉了一下唐远道的脸,那人愣了一下,但并没有反抗,只是脸颊却烫了起来。

“此次出征我是未经圣命擅自跟从,怎敢随意指手画脚。”优雅而娴媛的人心不在焉地搪塞了一句,顺手把自己的坐骑往边上扯了扯,和沈阔拉开距离,对方手上的温度让他一瞬间回忆起了出征之前那件疯狂的事,身体还能回忆起那人满含****的撕扯。

但是唐远道很清楚,那人的情,不是给他的,然而他还是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自己简直太没出息了,越想越气就干脆就把沈阔一个人晾着,让他自己个儿玩去。

“拉了张臭脸给谁看啊。”晋王哼了一声,突然伸手往那身上有着妖媚的梅香的男子后颈领里一捅,冰凉的手碰到那人柔热的脖,加上对方的那声惊呼,沈阔不禁笑出了声。

“你做什么!”唐远道把身上披着的大氅又裹得紧了些,一脸嫌弃的看着沈阔顺便拨了拨缰绳,让马离他远一些。

“嘁,还以为你会来打我,真没意思。”

那人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妖孽相的男子这才又走得近了些,偏头看了看他,末了敲着马鞭哼了一句,“你当我和你一样是个没开化的掼泥巴玩儿的三岁小孩儿么?”

沈阔被这么损了一顿倒是也不生气,他看那人总算是多说了几句话,兴奋还来不及呢,“喂,刚刚问你的话,你听进去没有?”担心那人继续一直惜字如金,准备干脆开启话唠非把对方逼出下一句话为止。

“听见了,那萧摩诃为陈朝武将中最为勇武之人,是个主战派,若是强攻定然会折许多兵马没错,然……”唐远道说着说着就突然掩嘴笑了一下,这回笑得沈阔莫名其妙,不过很好看倒是真的。

“然什么?”眉目间略带棱角的晋王看着曜国公明眸善睐的眼睛,那双长眸里闪过的几丝狡黠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然那萧摩诃和他的妻子之间并不和睦。”一阵暖意夹着的妖娆香风压低声音在耳边说着,媚柔的声线和那人呼出的热气挠得沈阔有些心痒。

行军已久未再曾碰过他分毫,他有些想念他身上的香气了。

冰冷的空气让相貌出众的晋王很快平静下来,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失神,回味了一下唐远道刚刚说的话,沈阔不知他什么时候对人家夫妻间的感情问题开始感兴趣,“你怎么有这闲心去刺探人家的家事?”抬手拨了一下鬓角散落的碎发,顺便斜着身子去碰了一下曜国公。

“因为萧摩诃有龙阳之癖,且相貌凶狠,再加之其每朝必奏……陈主必然恶之。”唐远道支起了身子坐好,转过脸来直直看着沈阔的双眸,笑得像只狐狸。

“啊,连这你都能打听得到?”沈阔不禁觉得非常好笑,但是转念一想,国公大人也不是什么市井愚妇专门喜欢刺探人家隐私闲事,故而他打听到的事就一定有价值,想到这茬,晋王这句话的尾音也从单纯的惊讶变得有些阴阳怪气。

“不是我打听到,是我猜的,我觉得是就说是,我说有他就真的会有。”曜国公说着,笑得更是志得意满。

沈阔立刻就明白了那人的意思,他是想演一出好戏说一段好书然后让一个功高劳苦的人身败名裂无心再战。

“谣言永远是最厉害的刀刃,这句话果然没错,无中生有这种事情,举手之劳。”晋王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微微挑起了眼帘,攥着马缰的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马鞍,应该是在盘算怎么样萧摩诃死在谣言之下。

是啊,谣言永远杀人不见血,唐远道看了一眼勾起一抹浅笑的晋王心中一恸。

沈阔即使是笑着,嘴角仍含了一分的冷绝,使人不能抗拒地心生敬畏。

天上的雪下得不疾不缓,大军到达前线的时候,营寨中的伙头军正好在生火做饭。

营角的缨束旌旗飘风盈鼓,此时天色已是很暗了,营火带着温暖的橘色火星上翻下飞,一切皆很祥和,战争的紧迫感并没有在这座营寨中惶恐蔓延。

“你今晚是和我睡一个大帐,还是单独睡一个?”沈阔活动了下筋骨回头一脸无所谓地凝看唐远道。

沈二公子的想法曜国公用指头都猜得出,看在前线物资有限的状况下也不好意思一人占一个帐篷。

于是晋王便喜闻乐见地看着那绝美的男子板着好看的脸踏地面上散碎的月华走进面前的帐篷。

对很少能在斗嘴扯皮辩论之中占上风的沈阔来说,看着这样绝色的人一脸不乐是一件很快活的事。

然望着那人掀起帐帘进篷后面上笑容已经淡开。

他的笑向来不多,尤其是这几年,性子越来越寡薄,除了面对长兄的时候。

而今……又加了这么一个妖娆惑人的男子。

主帐的灯一直亮到三更天,他倆商量好战术之后紧悬的神经才渐渐松懈,唐远道简易梳洗了一番后便和衣睡在了沈阔之旁。

“你睡觉还穿得这么严实?”晋王修长而嶙峋的手从唐远道背后磨蹭着布料一直滑到他肩头,咬住他的耳,语气中带着微妙的气息,温热的呼吸让他耳廓有些发麻。

江南潮湿的夜风透越帘隙穿过他散落的发稍,吹得一室的香雾妖娆地流转,“军中简陋,当是怎样方便怎样来。”挪了挪身子隔开了沈阔的手,但是后者怎肯罢休。

手上一个用力便把给他莫名吸引的人扯回怀中,从背后抚过他丝滑的衣料在腰间环住,放肆地在他颈间嗅着那股若有似无的淡梅之香,“我倒还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被私情左右,看来……毕竟还是凡人啊。”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幽深的眼底却突然显出了阴郁。

眼前的人可以碰得,却大哥碰不得。

唐远道刚想争辩便被一把压下,覆身上来的人居高临下的模样不容丝毫违抗。

顶篷天窗洒下的月光斜斜笼在身上人的眉梢眼角,让人看不到脸上表情,眼光极凌厉地扫过自己周身后唇齿却温柔地埋入了修长的脖颈。

被抵在榻上的人很是清楚自己的心,他的确对沈阔有情,但他也知道对方心中装了另一个人,他唐远道不过是个替代品,他的尊严让他无法接受晋王施舍一样的爱,可是……浮起的细尘中乌青衣裳的王爷瞳光幽邃,僵持良久便伸手轻巧解开了他繁琐的衣带,抚进衣领扯开层层布帛,然后贴着紧致的腰际滑下。

柔热而顺滑的触感直教人轻恍晃惚流连不已,温热的吻从颈间滑落到肩上背上,却又坚持要他虚虚披着那件紫梅颜色,呼吸之间,溅落肌肤之上一片梅花源。

越来越放肆,尺寸不放。

唐远道没有拒绝,由着他推倒在榻上压制住双臂,虽极端厌恶自己这样的恬不知耻,却又舍不得这近在咫尺的温存。

被搂过去抱在怀里,止不住动了下身子又被一把扣住,覆上的唇舌一路纠缠到了胸前,阖上眼睛躺着,衣衫彻底披散开去。

夜还长,灯花闪烁几下,昏黄光泽滑落在榻上之人摄人心魄的身躯上,沈阔对着灯烛吹了口气,让一切隐于黑暗。

晨光还没穿透云层,攻城的士兵就已经列队完毕,有些混沌的视线之中只有兵刃上浅浅的光亮。

战鼓与号角在瞢闇中发出了最为清醒的声音,战争,已经开始。

攻城的士卒架着长梯,在敌人的箭雨之中奋力登上城楼,中箭身亡的士兵接连掉落,先锋的士卒眼看就要全军覆没。

“再上一队人,萧摩诃好战,必须将他引出城来战。”沈阔看着前方的战况,不急不慢地下令,他是康文帝沈坚之子,自然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即使几个将军已经对前方的死伤颇有微词,但是这些话他们也只能自己噎进肚内。

似是望不穿泓渊的晋王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战场。

他不掩饰自己骨子里的嗜杀也不介意别人说他冷血,他只看结果,而过程中的代价,只要结局值得,再高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那萧摩诃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去命令阵型露几个破绽,别太明显,我就不信他不上钩。”对身边的副将轻声下令,后者是追随沈阔多年的亲信,所以自然对其极度信任,不问缘由就任由去完成任务。

盘算着时间,这个时候那个人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沈阔的余光看见了一身银甲的唐远道过来,抱怨了一句,“这么慢。”却都在看到近前男子的面容时生生被驱赶了个烟消云散。

“挑选死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人平静地说了一句后雍容地驾马走到身边和他并排。

晨阳渐渐冲破云雾,阳光投射在战场上,原本暗淡的血迹顿时变得鲜红刺眼,而大军之中,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显眼得要命。

的的确确是,要命。

萧摩诃看着敌方那个黑马银甲的将军带着更多的人马开始列阵的时候,他的忍耐到了极限,对方阵型的破绽,以及那个愚蠢高傲的将军,一切都刺激着他想要出战,去狠狠砍落敌军的脑袋。

城门打开的声音来的太晚,可这声音足以让沈阔和唐远道激动不已。

那个陈方将领似已按捺不了等不及,扛着大刀带着大军冲杀出来,直奔康军阵型的破绽而去。

刀剑相拼,尖厉的声响,萧摩诃却并没如愿地感受到那个看起来很不中用的将军在颤抖,相反的,大刀全力的一斩并无让对方有一丝畏惧,反倒是自己震得虎口生疼。

被第一击激怒了的萧摩诃发誓要打败眼前这人,嘲笑一句,“头盔连脸都给遮住了,畏首畏尾岂不是鼠辈?”

然对方并没有回话,只是再次举起了剑。

根本就到处都是破绽!

萧摩诃此时确定了对方第一次只是凑巧而已,事实上就是个不中用的花瓶,只敢躲在盔甲之下。

远远地谁壮起了声势,拼杀持续了很久,城池之下一片血海,刀光血光在身边不断飞舞,自己看起来逐渐处于优势地位,这样,便更加想要继续这场战斗。

光影间的比斗,对面将军反手一剑想要刺向他的喉咙,但一眼看去破漏甚大,萧摩诃一个回身顺手一刀砍在了对方剑上,一个侧身的距离便将敌手狠狠向下压制住,同时另一只手火石电光地毒辣抡向面前之人。

“哐啷”一声头盔落地,萧摩诃趁势举刀想要给对方致命一击,可刀挥在半空他就惊讶停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会扶在对方腰上,也不知为何那个人会突然有这个动作,但是他有些震惊。

跟前这个妖精一样的男人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看着他,这眼睛漂亮得便像是皇上身边的张贵妃,太过妖娆,好看到令人不忍杀死。

然而这不是他的停止之因,而是感觉得到有冷冰冰的刀刃刺透了盔甲,就抵在他心口,而他怀内的这个人正理所当然地把手放在他胸膛上。

漫散着的妖娆梅花香姿容尊贵且端丽,却带着淡淡的鄙薄与嘲弄,“萧摩诃,我杀你就像杀蚂蚁一样简单,但我劝你赶紧回家看一看,你妻儿的脑袋还在不在。”唐远道浅笑,手里微微用力,对方便疼得一个冷战。

这个暧昧的姿势结束后,萧摩诃便带兵迅速撤离,令所有的人都始料未及。

过后沈阔和那个眼睛笑盈盈的嬛妖国公都知道,该是谣言出现之机了。

“我的眼睛的问题?你比以前女人了几分是怎么回事?”沈阔望着正在打水准备洗面的唐远道,一脸调笑的表情。

轻灵如露珠般的曜国公淡淡应了一声,“略施了粉黛而已,你觉得不好看?”

晋王笑笑,继续站在案边看着他,“不……是觉得好看得过分,有点儿不像你了。”

擦干脸上的水,长眼清澈若湖中清月倒影的人转身,不客气照着沈阔的肚子冷不丁地来了一拳,“本就该你去做这档子事的,你非说那萧摩诃认识你会有戒心,现在坏了我的名声你就笑去吧。”

“嘶……我说你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还有,我长得比你有阳刚气,我要去的话头盔一摘吹胡子瞪眼就直接砍上去你死我活好吧!”沈阔挨了唐远道这一下,虽非多重却也够他哼唧一会儿了。

发间异香扑鼻的曜国公依旧板了一张脸,“行了行了,随你怎么说,回头写战报的时候可别写这些,也别提我,省得唐家又被猜忌。”刚梳洗完的缘故,鬓发上还带着些许水滴,这么一看还真有点让人意乱神迷的意思。

沈阔看完唐远道板着的那张脸突然伸出手去扯了扯那人的嘴角,“每天板着个脸就跟谁欠了你银子一样,你这是在气我还是气那莽夫冲撞了你?说猜忌你?你也不看看这普天之下谁动得了你。”说罢又从那嘴角勾出一个胭脂色冷媚之笑的人唇边揩个油。

饶有兴致的年轻晋王是铁了心的要讨打,拦也拦不住。

唐远道的脸拉得更沉了,似乎还带着怒意,“你父皇还有当今的太子殿下,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

沈阔的面色出现了一瞬的不自然,然他仍是很好地将它掩饰了过去,“怎么会,我父皇和大哥那么器重你,别瞎猜。我大哥没那么多心眼的,他啊,就是个闷木头。”想起长兄柔顺清雅的眉眼,合上了一下眸子掩住瞳中伤情,接后好似在回避什么,笑嘻嘻摆摆手意思是那人多心了。

后者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便妥协了。

这一战过后,萧摩诃便急急回到家里寻找妻儿,但他们还真不见了,四处询问才得知是被张妃请去了宫中做客,而此时谣言又飞遍朝野,说是他多年冷落妻子只因根本不喜欢女人,还传他在与叛军交战中失利亦是受诱于敌方的一个嬛美将军。

前面那件事除了他自己与妻子没人看得见,可后面的事却是众目睽睽下发生,他赖也赖不掉。

妻子夜夜留宿皇宫,帝王多次借故避宣,萧摩诃直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个武夫,自无那么细心思,然谣传多了难免被正主听见,他冤到不能再冤。

主战派的顶梁柱被扳倒,陈朝已是风中残烛,皇室招降纳叛成风,只待那强风卷地,天下易主。

征战极快便行进至了春季,北康伐陈的大军已一口气攻到了长江边畔,对岸便是陈朝宫殿,而南陈后主叔宝此际还在日夜享乐不事朝政,妄图靠着长江天险苟延残喘。

“淑德,你知道么,那个萧摩诃已经降了,听说是他妻子同那陈叔宝有染,他自己又背了个龙阳之癖的骂名,弄得君上都不愿见他,在朝中受尽排挤,啧啧……你这一招真是够毒的。”沈阔在唐远道耳旁乐呵呵地说着,手上却在忙着拨弄沙盘上的行军布局。

唐远道也不说一字,只不过神情偶尔有点恍惚,却依然二人你一下我一下地拨玩着代表战船的木块。

对于二者来说,战场格局已经了然于心。

耳畔翻涌的江水之声,天色渐渐暗下,江边扎营的士兵们也开始了一天中难得的休憩,主帅们也各自回营歇息,却就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他们的晋王和曜国公却骑着马双双外出。

守卫也没敢多问,只是低头行礼放行。

沈阔牵着马和唐远道并肩走着,“近几日梅雨不断,天气凉得有些不像话啊。”

含着魅惑笑意的冷梅顺着他的意思顿住,若无其事地蹲下身,冰凉纤细的手指摸了摸地上的湿壤,“草木露重,土地也存不了什么热气,近几日将士们也多有抱怨。”

月辉如水,微冷夜风轻飒地拂着楼外的丝丝垂柳纤枝,氤氲的夜来香如雾弥漫,潮湿的气息,那有着绝美脸庞的梅般男子起身时衣袖蹭过花草亦染沾些少许露水。

原本穿着清凉的夏晚,人们却因这异常的温触而莫可奈何,仍穿着初春衣装。

沈阔看着泛上月色的江水不由得陷入沉思,“江面无风,水下暗流涌动,若是风帆缺少动力,则船行不稳,若是强行渡河,怕是有些危险。”

这天屏宽不见对岸,水流不匀不稳,小船若是一意孤行贸然前进,不说对岸敌军的防御,光是暗流激涌就足以翻船。

而大船行动迟缓,如此天气风帆不着力,光靠人力也无法一鼓作气,若是在这儿耗的时间长了,大好的势头势必会过去,伐陈大业也会因此重创。

唐远道仰头望月,尔后闭上了眼,“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念完古人的句子陷入了沉静。

沈阔笑着凑过去,“你是忽然诗兴大发么?但是在这江对岸念那曹孟德的诗真的好么?”

月光并不是那么明亮,半月清辉投在梅香四溢之人仰起的脸上,白皙的肌肤此时泛着说不出的静谧银白光泽,就连浓睫上都似晕了月辉。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在吸取月之精华的山灵精魅,皎洁无瑕。

引得晋王用手去触碰了一下梅馨公子的鬓发,“好看。”半途却又收回了手。

悬云逐渐笼住了月色,唐远道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一向静稳清邃的美目里此时却猛地泛起了几丝戾气,“晋王,你是怕我们成那雄心勃勃却铩羽而归的八十万曹军么。”

“江对岸的,不是孙刘。”沈阔看出了面容略显苍白之人的眼中深意,他不催他,这种静静的等待此刻也是令人着迷。

唐远道依旧看着漆黑的夜空,夜无风,月无云,“如今的天气,草木露重,湿气不散,次日清晨必成浓雾,而江面之上,浓雾经久不散。”低下头去看那些安静的长叶野草。

沈阔表示不认同,“浓雾作为掩护是个妙计,然我方以雾为屏障,敌方亦未尝不可,且借雾攻至敌营,离近了必然也会被发现,若仍保持如此船速……”

幽香溢满四散的梅般男子并没有应答,夜风撩动了他的几缕含香碎发,伸手将其别在耳后又抬头看了看皓月。

天边一片云被风吹着不断涌动着,地上草木的叶子微微动了一下摇落了几滴露珠。

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唐远道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声音淡淡地散在雾风里,“夏季本炎热,此时却这的般异常湿冷,而方圆之间不会全局如此。”看着沈阔的眼,那样少年得意的风采是他多少年都不曾见到过的,心底莫名涌上一抹欣慰,“明日雾重之致,必有大风。”

沈阔顿了一顿,凝注那人乌黑的双瞳,一字一句地回应,“以空船头阵佯攻,大军在后,潜于浓雾,以大风为号,一举击破。”

“如此一来,陈,必破。”唐远道的笑意不加遮掩,夜风卷着他泛着暗银光泽的长发,虽然杀意缭绕,却依旧美得如月下突然绽开的霜梅,让人移不开眼。

细风吹起他的发丝柔顺地抚在沈阔面颊上,让他人感觉既带着渴望又莫名颤畏的晋王突地握住梅花男子的手,“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暂忘了水月镜花不过只是一梦繁华。

听得这句话,唐远道被他笼住的指尖轻轻一颤,凝视着对方越发亲近无隙的笑意,心才终有一分莫名的释然。

浅浅地微笑,回握住了他的手掌。

两个人执手望向江面,明日便是最后一战。

曜国公偏头看看晋王俊俏的侧脸又转过了头,他清晓自己心里涌动着一些不该出现的情感,然他作为唐远道,大康朝的国公,没有什么感情是不能舍弃的。

云雾从清月前掠过,地上几道阴影转瞬即逝,长江上月影零落,这一道天险便是属于他们那个盛世的开端,在不久的将来,他俩的人生将会比这场战役更加跌宕起伏令青史铭记。

然而这样一个露重月稀,两名衣袂翩翩的风华少年执手相惜的夜晚却再无人可从黄沙血骨的史册中再度挖出。

清晨的江面上雾气凝结,且越来越浓,几艘站满了人影的战船在迷雾中向前航行。

楼船高耸的舰身冲破了迷雾,稳稳地前进着,而江对岸的守军很快就发现了它。

“陛下?”灯火摇曳,娇妃踏着一地光辉雍缓身侧停步,衣裙铺曳,眼目沉静却冷言冷语。

所有的喧嚣都在瞬间沉降,看到手中换了的茶水便抬眼望张丽华,建康城初见的时候虽身湿狼狈却难掩倾城之姿,面庞亦是完整,今景她纵添了静雅,却泯了艳华,况额上还有一迹破碎伤疤,英雄空冢凋去多少红颜,“稍后我吩咐魏忠给你准备一盅十全乌鸡汤吧。”

所谓十全,便是当归、熟地、党参、白芍、白术、茯苓、黄芪、川芎、甘草、枸杞十样药与整只乌鸡一一拾掇,乌鸡需沸水迅速氽烫而过,加上去核红枣和蜜制肉桂,以猛火煮开再用文火煲上近一个时辰,乃宫中女子产后常用的补汤,有益气补血,调经理脉之效。

可那么吉美的药膳之名与眼下光景反差极大,身上不好,额边碎疤,哪里还有吉祥如意,故此,张丽华几要将这寓含十全十美本表祥景的吉意话理解成对现今处境的反讽了。

她听了那话看着空缺画像的白墙笑起,“陛下并未像对待欢乐侯陈士杰那般将曜国公的长子次子都召进宫,看来陛下亦乃有情有义之人。”把自己女儿南阳公主的驸马掳入宫中的消息遮都遮不住,难道他忘了她分明记得沈涵熙卒逝后他曾经发的誓言了么?

房陵太子人魂未安,沈阔便开始不断召各大臣家的男孩子进宫,这便是他对沈涵熙的深情不渝?

沈阔未对她语气里含的那么一缕冷意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仅嗯了一声不作辩驳亦算作是应下,有些事没必要说得如是清楚,也不方便解释。

“记起来了,陛下当年可不仅与臣妾夫君同攻南陈,亦和曜国公感情深厚。”蹉跎错,消磨过,她一生孤苦仅繁华一瞬却让出的心头好入了那修罗道,往昔忆尽无新篇,再想要追回的时候已然来不及,“夫君跟陛下手足亲胞,共是二十余岁的年纪已是经年征讨,尔后却时乖命蹇四下飘零,若九泉下闻知曜国公不亚于他的好待遇……”

“张丽华!”一声明有怒气的暴呵惊了室外候着的静珊和静柏,进屋看着沈阔望不见底的眼色起了畏惧不住抽手,然铁腕暴戾的帝王对着无畏瞪峙自己的女子却打不下手,曾经的种种愧负想将之忽略真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女子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挥示宫婢二人先往外退,随而目光冷冽地看着沈阔颓坐回原位,却心思数转后难得神色又安恬纤敏了下来,似冷谏又似劝诫地说了一句,“劝君莫借风流债,借得快来还得快;家中自有代还人,你要赖时他不赖。所以陛下莫要再造孽了,多为子延积点德吧,虽然他是您的侄子,但他却是您大哥涵熙的亲生儿子,现在更是您的皇太子。”亦在另一侧铺着的一色青金镶边明黄色万福闪缎坐褥上坐下,“不过丽华先谢过陛下的十全乌鸡汤了。”

自称的变化令沈阔微微缓过来闭上眼去,也不再多言,“若是仍觉得身子未好,改日我不论怎样都要把凌羲城的少主玄南子请来为你看诊。”

很长时间已忘昔日发生的一切,只记得九华鸣鸾殿的中堂上画像里兄长的柔顺眉眼。

他不存张丽华能彻底原谅他的指望,但女子偶尔能口气温和下来同他说话已教他知足,何况……现今仍记得那段岁月之人已剩得无几,好似只要有人记得他和沈涵熙在一起的一段时光这场爱恋便能永留痕于世间,昨日的旧梦便能不断被牵扯出证明往时的真切存在,尤其是见证得最深刻的张丽华。

故而那女子的地位向来都不容丝毫动摇。

张丽华也不争什么,便亦不在乎总易被人忘却,然沈阔的诚恳仍是令她对他有所改观,说话间有时还会放下一些芥蒂微带和煦的笑,“陛下费心了,不过那凌羲城之城墙略呈方形,因天时,就地利,据险设防,深沟高垒,素有‘铁打的凌羲’之称,您有把握万无一失?”

君王那一瞬间的神色不是阴郁,而是钢铁般带着寒光的冷绝,感着手中的胎菊茶已凉,却不让女子再去换一盏来,唇边勾起一抹嗜血的笑,“国家大事,在祀与戎,所以丽华你不用担忧。”想到己立的皇太子缓了微翘的嘴角,“子延……也会好好的。”

这一席话像水浸入海绵一般,渗入了那边女子的怀绪,转眸看去见那笑容如刀锋利的男子露出温慈的神情,顿时愣在当下,心内亦诸味织杂,“陛下确是真心顾疼子延的。”

她很难出殿走走,十数年的萧禁已磨淡了对国事的知懂,何况异国他乡的大康,她更是对朝事一无所知。

不过她也不想有兴趣知道。

唯今之念便是挂忧自娩生之日起就见不到面的儿子,看到沈阔是真的在为子延谋尽算策,她亦不好再固步自封于一个自己给自己布设的怎么都走不出的迷阵,就算做不到对沈阔不怀怨结,也至少让自己的孩子在杯弓蛇影的险境中能顺稳平登龙座而选择暂放恩怨,同康主站于一处排攘种种暗患。

沈阔不置一言,张丽华稍释前愆的目光透过他的双眸直抵他心底,突然教他觉得自己如将溺之人抓住了水中枯木,这数多载若处孤寥忘川的冰冷日子终于迎来了淡淡暖意的解知同与共,“丽华,谢谢你。”

“逝者长已矣,为了子延,大家都要好好的。”曾经的绝色面容纵有额疤却仍见美得不平淡,更因多年的深殿索居而养染了娴雅之气,何况如今有了振作的依寄,那些蛰伏已久的拼念便孤苦无惧,不屑冢茔。

温婉地笑了笑,耳垂上一对东珠坠子缀在颊颈边晃了下,温彦药茶已凉,饮啜不在于急一时,便呷了一口静柏已备在一畔的红枣蜜茶。

虽语执着不若勘破,然勘破不比勘不破,与其独对半生凄凉,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不如静,思,忍,来个峰回路转的风卷雷鸣电破空,为她的延儿能一步一步稳稳地踏上皇宫大内雕龙玉座之路扫遍阡陌,启一个最好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