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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漫卷流年忆往昔(八)②

梅花园里的庭雪在皎洁的月色下莹润而无暇,可那绯色似血的薛涛笺竟像是嵌于雪地上正不断往外汩汩溢血的伤痂。

梅园中一片死寂,静得使人窒息,静得……仿佛能够听见远地树枝因承受不住雪块的堆压而脆折之声。

唐弄玉在父亲步出园子之前便似被钉在雪地上一动也动不了,身后几声零星的门响传来时他沉重得抬不起来也迈不开的双腿软了下去。

压力消失,冰凉袭来。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摔到雪地上时雪层脆裂的断声。

双膝跪跌落到地上,陡然如同坠入腊月冰湖的彻骨寒冷漫袭全身,他才仿佛从懵怔的癔症里醒了过来,而当他一目扫到绯笺上的字时张了张口,声带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愣愣地瞪着那张绯红颜色的薛涛笺,鎏金色的镶边,粘金沥粉的双喜字,下头郑重其诺地写着唐家与公孙家缔结姻亲之诚,除了些贬降二弟的谦词外,便是赞耀公孙晟的这个幼女娴羽什么坤德既轨,彤管有炜,以表唐府对门传钟鼎家世山河的公孙邸所出的女儿公孙娴羽的认可和欣赏。

字迹是爹爹独有的梅花篆字,于篆的基础上将梅花镶嵌字中,使同梅花天然巧妙地融为一体,远看像篆体飞舞,近看似梅花盛开,远观为花,可近看成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花字相融无碍。

至于公孙娴羽此女唐弄玉是知道的,她为洛阳人氏,于康文帝仁寿元年出生于长安,字“霓凰”,小字“观音婢”,父亲公孙晟乃是大康的右骁卫将军,母亲高氏为北齐乐安王高劢之女。

公孙一族因是北魏宗室之长,于孝文帝政改之时赐姓公孙。

公孙家族作为皇族宗室,自北魏至康代以来能人辈出,而公孙晟更是有一箭双雕的美誉,且于长期处理隋与突厥的关系中曾使计分化突厥,使得突厥之内对他极是敬畏,听闻他的弓声便认作霹雳,见到他所骑之马误惧为闪电,是而公孙晟一家便得了“霹雳堂”的敬号。

那位与二弟幼有结姻之定的小姐公孙娴羽,便是这样一位出身世家的名将之女。

此刻大雪且复新落,覆盖了爹爹转身后的那一行脚印,只铺着层明月黯洒的惨白之光。

也许是夜的寒意,唐弄玉的身子无意识地缩紧了下,晴炎夏日降世的他实际上是怕热不怕冷的,然此时他却一动不动地抱住膝盖坐在冰凉的雪面上,双眸空洞地看向那张血一般的薛涛绯笺全身冻得发僵。

二弟若从宫里回来就要和公孙小姐完婚了,除了公孙娴羽与二弟同年同月同日但不同时生之外,他仍在她出生的那天在逗完数时辰前临世的二弟之后,便随了父亲前往公孙府道贺并看看这位未来的二弟媳。

那日公孙府邸的祥瑞之兆与唐家的如出一辙,虽无百千灵鸟齐集朝凤,却亦是飘飘奇彩异寻常,袅袅祯祥腾煌雾,衔着桃枝的凤鸟与口含牡丹的凰鸟交翔翩绕,漫天之华花雨落降,香华散缭间似有数名仙婢攫木根以结茝,揽众芳以鸣佩,环绕着三皇之一人首蛇身的女娲娘娘降下五颗灵珠以表赐福。

待得那些灿烂更胜阳光的大片香花雨华渐渐散去,凤鸟与凰鸟拉着宝璎天辇载着大地之母——人皇女娲飞向了远空,慢慢消失于云朵之中,唯闻花香满楼窗。

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雄鸟名凤,雌鸟名凰,民间有个说法,只要凤凰降临便有明君降世,而古语又云国之将兴必有祯瑞。

唐府的二公子同公孙家的二小姐不仅同日生于世间,更分别出现一凤一凰的祥征,正应了景星凤凰天下太平的瑞寓,身为曜国公的唐远道莫不感到傲豪自胸臆盘升,心中更是认定自己将来必是那方士所言的天下主。

而刚出世的公孙娴羽之伯父看唐远道之妻希颜郡主窦氏睿智大气,亦笃信她所诞的有凤回林兮云飞扬之瑞兆的次子唐登云亦必出色,遂劝言公孙晟为年幼的公孙氏与曜国公家缔下姻亲。

唐远道同有此意,便两家一拍即合互赠信物。

第二回唐弄玉见到公孙娴羽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大康显帝明业五年时公孙晟的去世之日,他牵着五岁的弟弟唐登云跟着父亲前去吊唁,与二弟同岁的公孙娴羽虽龄轮小,又是一身缟素的颜色,挽起的发辫上却镶着米粒般大小的珍珠攒成的团花,映着一眼便觉若开得张扬富丽盛世牡丹般有着艳极而盛美丽的娇颜,那种不见一丝遮掩的艳美,似翔穿牡丹的凰鸟一样,艳气耀满角角落落。

月光冷冷,雪花飞舞之中,玉葱般的手指伸入身畔的“鸳梦池”一道一道地划搅着霜水,“红梅寒山腊月旦,霜叶一时新。似烧非因火,如花不待春。连行排绛帐,乱落剪红巾。解驻篮舆看,风前独一人。”

萧瑟冷风之前,唯有他独自一个人。

鸳梦鸳梦,锦绣鸳鸯竟最后春归一梦尽繁华。

物尤如此况情何以堪,“爹爹,您和圣上之间是不是……是不是便留难存转圜的覆水之憾?”

怪得北风急,前庭如月晖,美若玄仙的雪莲白手心里微微亮起吸了月华之辉的一撮晶莹团光,在念诵起的咒语之力下这团辉圆竟‘啪’地爆燃出无数小圈的幽蓝色的火光,精准无比地弹入熄了火的莲灯烛芯,数目亦不增不减刚刚好,刹那间全池光复如初耀若白昼,闪亮芒泽。

从遥外看去,围环于莲瓣里的斗亮烛光似被罩上了虚渺的朱红浮影,而亦因这般的朦绯之色,盏盏莲心中央那点烛华便若不真实的猎猎飞焰,晃动着便开始流转了面前的景象。

烁耀交辉的莲花灯梦绮般瑰丽又鬼魅般妖冶,一盏复一盏的辉芒似能将全部的皇天后土都亮遍,然曜国公府里一切的楼阁,树木,亭台,簌簌而落的雪花,纤巧的水榭与这座种满父亲最喜爱梅花的“漪梅园”,竟都在这般的夜之幻梦里于他眼前迅速地光旋扭曲。

将阑的夜色逐渐模糊,如同水波一样的荡漾景象仿佛让整个天地消失,连呼啸的风声也似被阻隔于外,唯现跟前的是突然之间莲灯的璨芒异景以令人眩晕的频率抖动起来,逐渐扭曲为昔年春日扰动了的满城飞絮似的桃花。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便好似光阴又溯回至少时年年的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他收集红叶打算用摆开在林中的文房四宝抒墨新辞,而映水之上一色彤云绯的清丽男孩淡笑如云,因刚会了火系新法术的“乱红飞暮”而一双桃花眼浓了花香。

旋飞的花朵划开天际乱红的弧线,暗红色的彤云桃绯仍是稚气的孩童,看着双手灵能术印运起的刹那光芒浮动流香,笑容便骄若初阳辉照。

改不了的一身火红如同剑一般的傲锐之气。

二弟……登云……

即便乃如是的心智竭尽,亦任厚厚的雪积了一修肩,唐弄玉高华仙雅的灵秀面容上保持的永远是得体的微笑,在最窘迫的势境里仍维持着自己的气度和风韵,静雅地凝视着玄纹云袖的一拢红衣奔扑入怀里,自己在风中翻飞若雪的白袖才拢上滑顺质地的彤云绯之背,怀内眉眼极美的男孩顺便瞬间烟化成千万瓣的桃花四散风空,飘零飞雪般漫洒如冬。

幻梦一片的浓艳色彩渐渐泯灭,锦簇的嫩花娇蕊消失,他张口喊的二弟名字亦于无边的空旷中诡谬地飘忽成衰弱的尾音,甚而身体都挪动不了。

脑里乱成一片,方才深卷繁花的场景不知怎么就散开在了冷清清的月光里,空旷的雪地上风声都涌回了耳畔,然在几乎不能再思考的时候,寒冷也再压抑不住无情地袭了上来,片刻之后,瞳孔失却焦距之前见到的最后景象便是池上所有的莲灯被道道落雷劈灭。

猛然地轰了数十声,耳边便寂静如墓地。

前,后,左,右,尽是无底的渊薮,迷迷茫茫之中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不食人间烟火的朦胧雪莲白在茫蒙的黑雾中探行着,身边忽然有了暗香迭起,花瓣入袖,香甜泌心,剔透欢快的婉清鸟鸣掩在影影绰绰的树丛花间,且沉且浮之间忽照刺眸日光。

唐弄玉颦了颦黛月之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雾气渐散,瞳前的场景逐渐清晰,青顶幽泉,鸟鸣水涧,清潭若明镜无波,泽内水莲吐幽,那一身的清净雪莲倦依着背后的风露石挣扎着慢慢地站起,几缕颊旁的墨青凉丝在峦风中轻柔地飘荡开去,却不掩他那晶莹肌肤寒山雪玉般的洁净无暇。

雪色莲袖在风中汤汤渺渺地萧飒飘扬着,唐弄玉有心无力地看着倒退的往事渐渐行开而去,自四周逐渐涌起的茫茫雾气中走出,他便昏在了这处山头。

淡望向远方连绵不绝的山脉,遥有峰峦竞秀,万壑争流,山底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日照光线下的白江细影斑驳又如练,似远远已连上了苍茫的天际,有如一线,山谷处处间秀润的草木自带了碧水三千,山傍水而高,而水依山而流,绕着濛濛泊光的长宁亭外风音迭起,空灵虚幻,白鹭惊飞入云曦,飘碎了千万里的嫣红姹紫,红絮掠漫而过的云雾缭绕里竹林清风,玄鹤冲天,满心的凡尘便落了碎淡。

周边点点雪白的琼花即将吐纳芬芳,冰花翦翦,花萼洁莹,成球的碎玉泛出骨瓷一般半透明的光泽,映出唐弄玉若有所思的神情,足畔是悬崖深渊约有千万之丈,侧道还有水势奔壮的飞流银河落九天,更有苍云的雾气笼罩着座座层峦群山仙气盈然,望得人物我两忘,心驰宏宇,仿佛前梦种种都若幻境一般,却又不至于忽略了当下清醒的实景。

这儿是……

奇花异木,灵力沛裕,恍若仙门之地,花雪春山之上雪衫玉人身影落于一旁那湾清光灿渺的深潭上,衣袖翩翩,仙姿清颜,如绽放吐蕊的雪莲晓来玉立瑶池之巅不沾点尘,一双丹凤丽眸静静地俯瞰着千山,心思翻转了下便知道现己身在何处。

天有仙界,从下到上分有九层,每一层次之间相隔万里,其上居有天仙;而人间,亦是自有人间的仙界,除却武当山,长留山,龙虎山,玉浊峰,青城山,天山和蜀山,便是素有绝世仙山之称的巍巍昆仑了。

昆仑者,其山外有山,五色祥雾缭绕其间,一派巍峨的神圣之景,上达瑶池幽境,下有万方弱水,乃天地间琉秀钟灵的修仙之所,其凭因地气可大致能分为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以及七十二福地。

此人间仙界的洞天福地之中论起其中最为昭名的地界,当属盘古之心所在的蜀山仙剑派,以及位于天上仙界之下的昆仑山整脉。

《山海经》有载,昆仑者,则于西海之戍地,至北海之亥地,地方一万里,去岸有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回绕匝,山东南接积石圃,西北接北户之室,东北临大活之井,西南至承渊之谷,此四角大山实昆仑之支辅也。

而积石圃的南头乃是王母宫,曾经王母有告周穆王云,“山去咸阳三十六万里,山高平地三万六千里,上有三角山,方广万里,形如偃盆,下狭上广,故曰昆仑山三角。”

世间清气当属昆仑,而于昆仑之上则有着八大求仙问道的修者宗派,分别为琼华宫,碧玉堂,悬圃宫,阆风巅,天墉城,紫翠丹房,玉英宫乃及昆仑宫,这些修仙门派所居之地莫不是世间灵气充溢之地则不选,是而这八个教门的修行之地咸上通璇玑,元气流布五常玉衡,理九天而调阴阳,品物群生,希奇特出,天人济济皆在于此不可具记。

至于昆仑三角之说不过统称,因其一角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玄圃堂;其一角有积金为天墉城,面方千里;另其一角正东,名昆仑宫。

唐弄玉现在便是身处昆仑山上八大道宗之一的昆仑宫。

这里景云烛日,朱霞九光,山墙巍耸,宝殿壮阔,近似那西王母之所治也,绿荫葱茸间见香雾缭绕,钟鸣宝磬之声经久不绝,超脱俗世外,不在红尘中,真官仙灵之所宗,身处其境便能令一切心事卸落,稍视裾畔的云起云落更似乎天涯只须轻展羽翅便可乘风千里与翔鸟同行,唯天唯地,浮华归寂,半点尘心不起。

隔着一树花影透过满目的寒烟深深地看向对峰之上,云山苍苍,灵气蒸腾,极目望去台阶扶级而上之处乃司露幻云崖顶,轻雾丝缕相缠间飞檐斗拱的丹房琼阁水榭流香,浸浸晓雾濡绿瓦,沉沉暮霭掩红墙,左侧石壁上万千水珠跌入潭中的泉瀑溅落,瀑前一排白鹤挥翅斜向着右面天边飘渺的云层深处飞去,卷带起风中的乱絮迷浊了万方。

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风里瓣瓣粉红凝成的流霞和暖轻盈地连成一片,似是九重天上青霄的绛云映在了绘眉山川上,唐弄玉看着虽心寂神空,却莫名地凝视着对巅如覆薄影纱一般的花落满天更添了一丝反常的迷惘。

他不是适才身位家邸里父亲辟植的“漪梅园”内么,怎么会……

对山的瀑布声响如琴瑟,满空的落花纷飞,漫天绯色中雪净得尘埃不染的白影没有焦点地茫望前方,直至名山奇峰钟声肇起才突然自头脑不清的魔怔中彻底明醒。

转瞬之间隔世思念,心意茫茫人难见,瑶宫七日,人世千年。

素来寒锐宁定的凤眼里隐约有泪光闪过,今日种种,似少无痕,可他仍是想起来了,池上莲灯的彤红艳影瞬幻桃林之景,后一刻自身环不住的二弟倏化桃花烟絮,自己的衣褶里似还沾有隐隐的桃花幽香,面前铺天盖地而来的瞬转景象似乎亦向莲灯施了幻法,莲心中央橘黄色的烛光融成了一片眩目的惨白,随即一束淡淡的光芒照亮了梅园雪地,紧接着便是被雷打中的盏盏莲灯冒出一抹又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