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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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帕索里尼 《死亡模仿艺术》

1975年11月1日,万圣节和万灵节之间的那个夜晚,意大利作家、“后新现实主义时代”的电影导演帕索里尼在罗马郊区被一个17岁的男妓用棍棒击杀,时年53岁。这位毁誉参半的大师的猝然暴毙震动了欧洲文艺界:教士们在他尸骨末寒时便开始驱除他的“邪恶魂灵”,而他的朋友、学生和崇拜者们(其中包括萨特、贝尔托鲁奇和罗兰·巴特)则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尊奉他为“圣一皮埃尔·保罗”。

帕索里尼最著名的影片当然是《索多玛120天》,被称为“电影史上最黑暗的影片”、“必须一看而不可再看的影片”。

这个电影根据萨德的小说改编,但是把场景移到了二战德军战败前夕。九个少男少女被劫持到一个花园房子里,成为一群军官与妓女的性奴。几乎所有能够想到的最为恶心的性行为都在这部影片中得到了赤裸裸的表现,这种直接程度使得《索多玛》都不像是一个色情片了——它不能够带来快感,而带来的是震惊与反胃。

《索多玛》是帕索里尼的绝笔之作。这个影片是一个极其黑暗的影片,原因不在于各种怪异的性行为方式的展示。性本身是一件非常个人化的事情,在个体之间展开的性行为,如果没有伤害到他人的身体与心理,而带有某种游戏性质,那么S/M本身是无可厚非的。有些人如果先天或后天地形成了S/M倾向,而借助这种方式能够平衡生活的话,那也是个体所选择的通道。但是《索多玛》不同,在其中,这种性不是两相情愿的游戏,而是掺杂进了权力。成人与孩子,男性与女性,处在这种性行为的不同权力台阶上,于是这种S/M不再是一种可能的释放,而是一种加强的压迫。是社会权力不能得到满足的专制者把权力欲转移到身体的一个梦魇。在一切道德与感情都被清洗之后,一个人可能对另一个人的身体达到何种程度的完全占有。——这种占有,是以一种凌辱的方式来表现的。

看《索多玛》实在是一个让人非常不愉快的经验,甚至于分析这部影片时的回想,也让人有生理厌恶。但它实在还是一部杰作,因为无人能够抵达这样的黑暗的最核心,这是被社会异化了的性欲的最可怕的展示,但也许在某一两个细节上,叩合着每个人最隐密的内在。《索多玛》超越了性与色情,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取缔了自身的消费性。——但这个影碟,一直是音像店的一个畅销与常销商品,帕索里尼在走向一个极端的同时,得到了无数的、隐密的共鸣者。对于一种真正的黑暗来说,性与色情也许都只是借口,或者一个最本质的载体。

《索多玛》其实是个“现在”的故事,帕索里尼是一个强硬的悲观主义者,一个冷酷的预言家。这个影片的影调极其清冷,谋求着一场苛刻的放纵。一次结果已经失败的尝试。这些施虐者与受虐者得到任何的快感了吗?以及屏幕前的窥视者?

这个问题让人难以面对。在《索多玛》里,帕索里尼不但将快感与道德、与感情完全分开,而且身体与性行为被这样子赤裸裸地展现时,几乎失去了任何审美愉悦。——片子中的军官与妓女是着装齐整的,而少男少女们完全没有穿戴的自由,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被脱下衣服成为性奴役的对象。在取缔了善之后,是不是还可能有“真”与“美”立足?《索多玛》是人类的沉沦之城。异化了的快感,如果饮鸩止渴,最后只可能在毁灭中得到高峰。

如果是对照着《索多玛》看,那么帕索里尼的《生命三部曲》一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集》、《一千零一夜》就是关于“过去”的故事。

过去比现在,比未来要来得美好。南意大利的天空如此湛蓝。刚刚从中世纪苏醒过来的人们,像是经历了一次长长的睡眠,身体有着饱满的欲望。《十日谈》是以做爱来预告着复兴的,修道院的修女与院长都渴望着一个年轻健康的“哑巴”园丁。葡萄园里生长着累累的果实,修女们在小房间外排着长队,这种场景是有一种幽默感的,这种性爱被表现得很直接,却又有一种奇怪的“疏离效果”,也许这是因为色情产生于对性的掩抑,产生于各种求而不得的欲望间隙中,这样的直陈反而显得光明磊落过分。

不过《十日谈》依然算得上一个好看的电影,导演用一种明亮的影调,一种稍带点夸张的口气来说几个色情小故事,把其中的坦荡给放大了,有着一种几乎是“鼓舞人心”的东西。这个片子在当年的票房非常成功——帕索里尼是一个坚定的中产阶级趣味的反对者,他坚定不移地用无道德无感情的性行为来嘲笑中产阶级的虚伪。但是正如布努埃尔在《一条安达鲁狗》的映场准备了石子以对付嘘声,最后却收获了热烈的掌声一样,《十日谈》得到一种普遍的,也许是导演所不愿意得到的全面欢迎。

《坎特伯雷故事集》也是如此,这个片子不像是《十日谈》那样,有一种清新健朗的气息,而是显得灰暗沉重。中间有一个无关性爱的故事,几个人为了一笔钱财互相残杀。没有了《十日谈》开篇的那个偷戒指故事的欢快气息,而有着图穷匕现的凉意。《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无数关于排泄物的笑料,有时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恋粪色情在帕索里尼的电影里,简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贯穿性主题。

在讲述色情故事的时候,宗教同时是帕索里尼的不出场的永恒中心。在《十日谈》与《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无论人们做了什么坏事,都依旧虔虔诚诚地向上帝祈祷,在胸上画神圣的十字。——这就是众生。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同时就宽恕了这个世界。而在异教徒的《一千零一夜》中,人们同样过着一种自然而又放纵的生活,这个影片比起前两部还要明丽,帕索里尼在其中加进了许多同性恋的桥段,对于任何方式的性爱都给予了歌颂。

《生命三部曲》不是一个非常统一的作品系列,有对中世纪世俗风情的精彩描绘,基调是对于生命与性爱的歌颂,但是其中却还是糅合着种种的愤苦与无奈。在这三部曲中,帕索里尼最关爱的人物,是由他的同志好友多弗利饰演的卓别林风格的流浪汉,在他天真滑稽的外表下,已经不是卓别林人物意义上的纯真善良,这位另类的小人物更加粗鄙也更加真实,他在段落最后那一段与众多裸女共舞的场面,是最平常但又难人道德家法眼的男人梦想。

回过头来说帕索里尼,这位著名的异端人物一生桀骜不驯。他以其残酷、暴烈、令人惊怖的电影、文学作品,以其明目张胆的、犯上作乱的传奇般的生活故事来颠覆资产阶级主流意识形态和“官方说法”。具有象征意味的是:他的被杀似乎是他的艺术作品的一个情节,一个自然的而且是必然的结局。批评家们说,这是“死亡模仿艺术”。

作为一位身体力行的革命家,帕索里尼的目光总是凝聚在生活于资产阶级世界之外的苦难者身上。他出身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但是他深入骨髓地自我憎恨:“我同莫拉维亚和贝尔托鲁齐一样,是个小资产阶级分子,也就是说,是个狗屎蛋。”他热爱一无所有的流氓无产阶级,他经常在影片中搬演、重现《圣经》中耶稣受难的场面,而被他视为现世基督的人物往往是窃贼、抢劫犯之流。他以其特有的风格来“污染”神圣。但是他认为:真正被污染的是罗马郊区的贫民百姓和广大的被剥削阶级,正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庸俗油滑的资产阶级用虚伪透顶的教义来“污染”纯真率直的无产阶级群众。

——不遗余力地抨击中产阶级,是帕索里尼所有作品的共同特点,而在他成名之后,他的作品又成了中产阶级的消费对象,这个矛盾几乎是帕索里尼最痛苦的根本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三部盐》并非帕索里尼的满意之作。但是,是否这种“反中产阶级”的姿态,在今天看来也过分地占据了一个过分政治正确的立场,而犯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帕索里尼借助性爱对整体人性的光明与黑暗的揭示,是不是本身也就能得到一种普泛的认同,而不仅仅只是一种误读性的消费?一边是美学,一边是政治,一边是弗洛伊德,一边是马克思,帕索里尼的创作是一个巨大的裂缝。他让观众一起坠落,同时惊呼。我不喜欢帕索里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