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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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侯麦 《恋人絮语》

埃里克·侯麦有一张很“知识分子”的脸。他在侧面照里支着下颔,皱着眉头,摆出了思想的架势,不过他想的,可以归结为日常爱情的意识形态。——以一种阳奉阴违的保守主义,试探着越轨,谨慎地回归,保全了中产阶级的优雅和体面。上个世纪中叶,他是新浪潮中一朵犹豫不决的浪花,比不上戈达尔的激进,也比不上特吕弗的深情。1959年,正当戈达尔的《筋疲力尽》与特吕弗的《四百下》横空出世之际,他的首部长片《狮子星座》,在评论与票房上均告失败。

但侯麦的长处在于坚持己见且矢志不移,走一条固执的温和路线。十年后,世间本没有的这条路被他走出来了。1969年,《我与慕德的一夜》得到热烈喝彩。他49岁,“知天命”——这天命,也许是新浪潮的这朵旧浪花,该开在革命的1960年代结束后的沙滩上。

1960、1970年代的道德故事,1980年代的喜剧与格言,1990年代的四季。侯麦是那种只拍“一部电影”的导演,每部都是一样,絮絮叨叨着欲拒还迎。可看他的片子,单看一部却又不够,两个钟头的絮叨只会带来一点惊异、一点会心微笑与一点厌倦烦恼,但是四十余部电影的絮叨,却给絮叨加进了坚定的、顽强的、近乎真理的品质。在微妙的区别与统一的和谐间,一个作者的耐心与包容、才华与毅力得到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展现。这就是为什么侯麦对系列影片忠贞不二的原因吧?他不是短跑或长跑能手,但他给自己安排了一场又一场接力。最终,也算是达到了目标。——一种功利的衡量方式,是2001年第58届威尼斯电影节的终身成就奖。

要是让艺术片的“大师”们站个队,侯麦站不到太前排去。他不宽广,不深刻,他甚至还太好懂——且惟恐你没看懂。他不走极端,他拍的是细枝末节的喜剧与不伤筋不动骨的悲剧。但他是个细心人,虽然保守,却有追根究底的反省精神。他拍得最多的镜头是“对话”。不停地剖白、辨析、批评与自我批评。可他也并没有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意思,音节的起落像是梭子,织起一张毯子,看完了侯麦,可以安生睡一觉。世界上没有痴情种子,大家都一样心猿意马,虽然小有悲欢,一点泪一点笑足以展示证明与化解。世界不完美,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个长镜头,海与沙滩,街道与巷落,花园与房间,它们都干干净净。侯麦的世界是个“文明”世界,电影里的房间总有书,且还是一架架一叠叠的书。电影也因此有浓重的文字味道,哲学与文学徘徊不去。他的镜头明净自然,光,色,构图,都不牵强,有时几乎觉得太过平白。原因有简单之处——低成本不能承受昂贵的奇思异想,但这却使他的胶片保存着一种近于印刷出版物的朴素风格。就像是中国人爱说的“散淡”,但又没有萧索之气,时不时可见他对妩媚风情与口角机智的赞赏。

在安然的影像中,侯麦放纵他的角色的口舌。他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除了说话,还是说话。看他的影片,头一个反应是:怎么有这么唠叨的导演!当然,他不认为自己是最爱说话的——伍迪·艾伦才是呢。他分辩说,自己是个“爱沉默”的人:“我发觉,自己在沉默的时候是最放松的。沉默不会使我有压迫感。无论是在原野还是在空旷的街道,沉默呈现的是一幅独一无二的声响画面,显露出这个地方本来的面目,就像我们用嗅觉来感受它一样。”于是在一重又一重声音之后,侯麦其实是那个尽责尽职的听者。他能理解,能欣赏与轻嘲暗讽,还能做出完整公允的复述与评价。希声的大音是在录音设备之外的。它是一个导演的态度。而侯麦是个好人。他总是给人以宽容与希望。

除了对白,侯麦的电影里音乐不多——他没有背景音乐,他的音乐都是查有实据的。但他的片子除了“好看”,且还“好听”,那些起落滑润的法文音节,那些歌谣,树上鸽子在咕噜,草丛中虫子啾啾,还有海浪一波一波的含糊表白,都像是刚好打中了心里头哪个地方的节拍。在《夏天的故事》刚开始时,灰底黑字幕,响起口哨声。——又明亮,又温柔,就在耳边,又仿佛隔了天地,隔了流年。《人间·四季》,还是从春天说起吧。春天的故事,关于真相。娜塔莎在一个无聊的派对上认识了哲学女教师珍妮,成了闺中好友。她一心想让珍妮取代伊芙,成为父亲的女友。几个人的小世界,各自进退攻防,又都不愿让别人或自己觉得用心计了,都要保持着“自然”。小小的戏剧不停上演,有些像是偶然,有些像是设计,可大家最后都像是被偶然设计了——就好比那串项链的下落,猜疑到底,真相却简单得不可思议。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园子里开着苹果、丁香与棠梨。春天的故事淡得让人很容易就忘记了,可是春天的空气,却甜里有微酸淡涩,不时让人回味去。那些个小心思,小脾气,不免在心里头留下些的小印记。谁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回事呢?它根本就算不上一回事吧!

夏天的故事,关于选择。布列塔妮的海岸,又热烈又温存。这注定是度假的季节与爱情的季节——又注定了爱情只能与假期一样长久。他在等待蕾娜时遇到了玛戈,又遇到了苏莲。最后三朵花一起盛开在他的花园里,他只好逃离了夏天。这是个男人的情感寓言,他总是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间徘徊不定,再加上一把薰衣草,选择就变成了痛苦,还好有时限与音乐来挽救他。对于一部影片来说,这个男主角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他是个数学家,还会弹琴谱曲,长得也不错。可是他实在太黏乎了——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但这个片子除了开头的口哨极好听外,片子里有两首水手谣,伴着船头的手风琴,真是让人要原谅所有的负心。

秋天的故事,关于平衡。四十五岁的玛嘉丽,在乡下种葡萄,酿酒。女朋友们都喜欢她,忙着给她牵线,可是牵线里头,又总存着点私心,不甘不愿就这样把手里的好男人拱手相让。在一场预谋重重的婚礼上经历了重重试探,玛嘉丽慢慢明白过来,她也有失望和生气,但最后,表现了比两个女友都更难得的坦率和大度。她不如她们年青或者美丽,可是到最后,我们发现,这个女人有她坚实的魅力。秋天是个成熟的季节,也是四季中最可靠的一个喜剧。

冬天的故事,关于完美。这个影片的最初两分钟,就是“完美爱情”的两分钟广告,海滩边的两个人,美得,好得,像是不应当分开一样。但是他们很快就失散了。五年过去,菲莉丝的生活能够独立,感情却总在徘徊,她下定决心跟马桑走,却只走了一天又回头,她需要路易的安慰,但得到了安慰之后又吝啬地不付出。她说她,只爱夏何洛,女儿的生父。“只能与令人疯狂的人生活。”这几乎是个注定的空空等候了。但是侯麦却让他们在公共汽车上再相遇。没有变化。爱情还是爱情。完美的开头与完美的结尾。——这个冬天的故事让经过了春夏秋的人们怎么还能信服呢?它没有逻辑。但是,像是一份圣诞节礼物,不需要逻辑的欢喜。

与基耶斯洛夫斯基一样,侯麦的基本议题,是情感与伦理,但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总是快速地越过身体与生活,面对爱的终极——他有一个笼罩其上的宗教背景,他要的是关于爱与生死的一劳永逸的答案。但侯麦不,侯麦永远在中间,近乎沉湎地体验着感情的质地与层次,他说:“我要呈现的不是主角做了什么事,而是当他做这事时,内在的思考与活动。”在他展现时,他同时理解与原宥了。他以平等平和的心说这些个故事,如此,而已,也好。

《人间·四季》,一份人间的辩护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