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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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基耶斯洛夫斯基 《悖论的过程》

当读完《基耶斯洛夫斯基谈基耶斯洛夫斯基》时,我略略出了神——这本书是要让人出神的。像是一个男低音在电话里,让人恍惚着想到别处去,但别处也是他指引的别处,暗屋子里的镜照。我想: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基耶斯洛夫斯基是好的。但他不让人爱。他清醒,同时忧郁。他是个严肃的知识分子与紧张的诗人。但他的问题在于他过于完美。虽然不提供答案,但将悖论进行了精确的推理。让没有答案成为必然。在他的左右为难中,我几乎看得出来,他难以克服的控制欲望。

——但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泪流满面地看《蓝白红》,看《爱情短片》与《杀人短片》,在看完《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后,我有许多天心神怔忡。在天堂与人世之间,我们能有所选择吗?以及在爱与恨之间,在生与死之间?人,可以有多大的力量?爱的力量与善的力量?我被他的故事压迫着。他的故事是所有人的处境。于是,我们,处在一个道德的尖塔之上,维持着岌岌可危的信仰与怀疑的平衡。

是的。所有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故事,都关乎道德。他把道德的焦虑描述得集中、完整、因果井然。当然在每一个故事的内部,我们可以发现丰富与细微的变动与起伏,但他所有的故事组成了定律,这“基氏定律”是不可抵抗的悖论,前提和结果都如此强大,将个人放在命运的碾盘里轧过,是的,无力抗衡,微不足道。

人的命运真是如此的吗?是非、善恶,的确可以选择吗?从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例题中抬起头来时,我想:他的问题无法解决,也许是一开始就过于二元对立。道德是对立的产物。基耶基洛夫斯基完美地阐述了对立,描述了对立带来的紧张和焦虑——在将紧张与焦虑审美化上,他真是无人能及。但当命运就如此严密地推导时,失去了命运自身的喜怒无常。在归纳推理中,他几乎要控制“命运”了。而我们看到,他越是后期的作品,真就越是完美。他达成到他的巅峰,可又注定了他的局限。

在那些无善无恶的,将爱流放的人身上,我们可以对照出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过于知识分子的洁癖来。比如库布里克,他有一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横心。他不怕人说他不好。他无所谓好,还是不好。但基耶斯洛夫斯基是在意的。他是一意求好的。他走得最远的一步是反省这“好”:“瓦伦丁想要为别人着想,可她一直从自己的角度来为别人着想。她根本没有别的角度,和你们一样,我们都没有别的角度可以看问题。事实就是这样。可问题就出来了:即使我们付出,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我们想有一个对自己更好的评价?……我们有些东西付出的这个事实中就有美的东西存在,可如果我们的付出是为了给自己更好的评价,那么这种美就有了瑕疵。这种美纯洁吗?或者是有点给破坏了?”(关于《红》)

于是,在一段时间里,我更喜欢特吕弗,因为他的好是天生性情好,更敬爱伯格曼,因为他不通过简单的对立来推导,他的好里头有不好——可他还是让人相信让人爱。而基耶基洛夫斯基,他读书时该是好学生,他教书时该是好老师,他清楚明白。但因着太要清白,他错失了生活可能有的清白。——他只能在形而上里头找清白的救赎。《红楼梦》里头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悖论是:他把悖论定型了。

我这样严厉地说基耶斯洛夫斯基,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在爱他的边缘徘徊。最终不爱,离弃而去,得为自己找到充足的借口。

我疏远他。因为他故事说得太好——用影像来叙事他是真正的大师。比方《十诫》,他用了九个不同的摄影师,但最后这十部电影的风格还是如出一辙的。他说这是由“剧本精神”决定的。我暗想:看,里头的“基氏定律”多么强大!我逃避他的故事与他的定律。逃避道德的困境,只能向着一个不要道德的方向而去。但是在善恶泯灭的种种尝试中,我慢慢又领会到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好。他真诚,并不顽固。他对世界要求严格,是因为对自己要求更严格。我们的世界,可能需要道德,也可能不需要道德。这是各人自己的选择。基耶斯洛夫斯基选了前者,他一以贯之在道德的路上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的个人的忧郁放大到一个时代,就是悲凉。

当折回头去,看基耶基洛夫斯基的早期作品时,我发现我理解,且亲近了他。这些作品不完美——它们也在走向一个拓扑式的悖论,但在过程中留下了许多裂隙。而我因为这些不圆满的地方微笑着面对基耶斯洛夫斯基了。他也是多么困惑于自己的电影的意义啊。在这个“荒谬”的工作中,他说起一个场景:

“四位法国的年轻女演员,在一个偶然的地方,她们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假装拥有支持者和伙伴,表演得如此动人,一切都像是真的,她们的对话不多,她们微笑,她们忧郁。”

基耶斯洛夫斯基说:“那个时刻我就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真想,在他这么时,温柔地看着他,对他笑。我也明白。

附录:四个早期影片介绍《生命的烙印》:碟片的名字是这个,但直译作《伤痕》也许更为朴实准确。贝德那兹被派去主管一个大型化工厂的建设工程,他相信他在建设一个有意义的东西。但事实上,在与现实中的虚伪与教条保持平衡中,不愉快的过去与不美好的未来也在将他夹击。这个片子略有些沉闷。基氏选择的角度很难说是一个引人人胜的角度,种种矛盾也没有往更深处走。但作为他的第一部故事长片,似乎也不应当用一个大师的标准来要求。《影迷》:菲利普·莫兹给自己买了一架8毫米的摄影机,想用它来拍自己刚出生的小宝宝的成长。——他非常爱他的家庭,爱生活。但摄影机给生活带来了变化,他渐渐把摄影这件事情看得比生活还要重要了,于是生活报复了他:妻儿离开了,而他对自己拍的东西的意义也产生了怀疑。这个电影很容易被理解为电影与生活进退两难的反映,但基氏声称不是:“电影与生活可以共存——至少可以试着去调解它们。”他的问题是:“通过善意制作的电影,很可能被别人恶意利用。”因此,记录生活与生活本身的矛盾倒不大。大的是这种记录在权力的运作中,总是受到意识形态的控制或加上意识形态的标签。

《机遇之歌》:这是一个著名的影片,看到它的时候,难免要想到《罗拉快跑》乃至《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威特可的命运在赶上与没赶上火车之间,或者成了一个党员积极分子,或者成了一个反对党军人,或者成了不涉足政治的医生。这个片子的主题关于政治,说明政治的虚妄?但事实上,基氏还是在其中表达了自己在政治上的立场。不谈政治,人的真诚与虚伪总是一个更为直接的标准。

《永无止境》:一名律师的灵魂来到戒严过后的世界上。几个主题互相交织。一个曾由这个年轻律师辩护的、被指控为反对党积极分子的工人,现在由他的一个年纪稍长的同事辩护,这位同事受委托作出了一定的妥协。律师的遗孀到丈夫死后才发现自己有多爱他,她尽力忍受自我的空虚。这里有形而上的成分,即这个已不存在的人向所有他留下来的东西发出了信号。片子的几个主题或者几个部分结合得不太好,但这个片子非常动人,有一种感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