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声色现场:和苏七七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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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伯格曼 《冬日之光》

我躲进育婴室一个宽敞的衣柜中,把放映机放在一个糖盒上,点燃煤油灯,光线直射在雪白的墙上。然后我装上幻灯片。

一幅草地的画面出现在墙上。一个显然穿着民族服装的年轻女人躺在草地上。“然后我转动把手!”对此我是难以描述的。我无法以确切言语表达我的兴奋。但在任何时候,我都能回忆起幻灯机烤热后金属发出的气味,衣柜中尘埃和樟脑丸的气味,以及手握曲柄时那种感觉。我能看见墙上晃动的矩形画面。

我转动曲柄,那个女人醒了,坐起身,慢慢地站起来,伸展开她的双臂,转身消失在右边。如果我继续转动,她将再次躺在那儿,然后,又完全精确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她在移动。”

——这段话摘自伯格曼自传,《魔灯》。童年的他用一百个锡兵向哥哥换来了一台放映机,于是,“光”形成了“影”,一生的宿命像是从此开始应验。

虽然在自传中,伯格曼谈论戏剧的篇幅远远超过电影,但他还是以一个电影导演的身份留在艺术大师的名单上。对于伯格曼,我的心情真是矛盾复杂。我敬爱他。可又不免由敬生畏,由爱生怜。——谦畏与护惜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情绪,可是伯格曼让你体会到最高处的天与最深处的渊,心灵与身体的各种美,各种痛。他有时严厉,有时温柔,有时无助,有时残酷,有时无邪有时又切近邪恶。

但善与恶在伯格曼这里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或选择。对于普遍意义上的好、坏、善、恶,他有一种奇特的平等心。森冷处让人要畏避的,他只管平直面对,并无隐讳,温暖明亮处呢,也只是一般看待,并不在光热处恋念停留。他像是“天地不仁”。“仁”处生出的道德,是要又生出扬抑的,无所谓“仁”,就也无褒贬扬抑。有一种凛冽的通透明彻。

我总在伯格曼的“光”里头,交出了我自己。我被震慑于《呼喊与细语》里的,半明半暗的光,病痛与死亡的阴影,告解与宽容的光辉。这是一个可怕的电影,人被人性压迫得艰于呼吸。然后又被《处女泉》里的,那样纯洁的光所净洗。父亲在山坡上砍一棵小树,光里头有风,那个镜头,像是在体察与领受着神示,而人又有着完整的尊严。《魔笛》是孩子的光,没有渣滓,而《野草莓》是老人的光,滤过渣滓,希冀着重生。最后,《芬尼与亚历山大》是一幅光的总谱,观众在人性的史诗中沉浮,惊心动魄地对照与验证,也领受着解说与安慰。

在看伯格曼之前,我总是心情微微紧张。而看到中间,常常连身体也微微紧张。他与我是隔绝的,却又如此进逼。他一生中,有着巨大的身体的病痛与心灵上的怀疑,但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他以自己的力量控制着生活,自始至终都在岌岌可危中达到了固若磐石。他不停地质疑上帝,但他的艺术使用的是上帝的方式。他的“光”是先验的,是从达·芬奇一直照到康德的光。而在一个没有宗教传统的国度里长大的一个观众,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接近与理解伯格曼。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上帝,因此也无须承担失去上帝的苦痛,我们只看到一个伯格曼站在教堂与剧院间,如同在《芬尼与亚历山大》中的场景——奇怪地,我觉得伯格曼同时是神父与演员,同时是父亲、继父与孩子。可是,我们不是天才,不能如伯格曼般坚强,我们在岌岌可危中,只好逃避,或者忘却。

一天里,我一张接一张地看伯格曼,有一个套装是三部曲:《穿过黑暗的玻璃》(又译《犹在镜中》)、《冬日之光》与《沉默》,还有一个拍摄《冬日之光》的很好的纪录片。我的电视放在窗前,这些黑白影像在屏幕上流动时,画面的上方,窗外的风景,像是永恒的“冬日之光”:天与杨树,太阳怎么样让叶片在蓝天下闪烁着银器一样的光,又怎么样舍弃而去。让灰色的天幕笼罩着灰黑的枝桠,最后又怎么样地,黑暗统治了一切,一切光亮,默默消歇。

《穿过黑暗的玻璃》的开头,是一片灰色的海。四个人游泳回来,卡琳与她的父亲、丈夫和弟弟。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一举一动一笑一颦无不天然。但她精神分裂,数度治疗,医生认为她的病治不好了。——她爱的,与爱她的人之间,隔着身体的病痛与精神的病痛的鸿沟。父亲的冷酷,丈夫的冷漠与爱是混淆在一起,而弟弟还是一个无力的孩子。这个女孩子的精神为壁纸之后的另一个世界所牵引。她看到了上帝,但又发现那只是一只蜘蛛。这个女孩子的苦是谁也救不来的,她像是“海的女儿”,因为太美太灵,只好受这样的苦。而人的缺陷,我们也无可责备,只能各自努力,争取一点可行的,对人对己的好。《沉默》则开始于一列火车,途中,两个姐妹与一个孩子暂停在一个旅馆。灰色的旅馆。这里的人说的是一种无法分辨的方言,姐姐受着疾病的折磨,妹妹则被情欲煎熬,这是生命中不知如何处置的身体,间杂着难言的痛苦,快感与幻想。侏儒剧团像是伯格曼关于童年的一个梦。他在回忆中评价说:“这个片子像是一艘载重不太平衡的船。”但是它有一种迷幻的力量,让人耽溺沉沦。

而我最爱的,是《冬日之光》。这个电影没有一个镜头是在阳光下拍的,只有阴霾与带雾的景。但是它很亮。——是的,很亮。有比现实亮上半度的光。人物全被照耀着——被暴露与被升华。关于主题,伯格曼实在已经说得很清楚:“我走进一问废弃的教堂,为了和上帝交谈,求得一些答案。我可以作一个选择:永远不再抗拒,或是彻底放弃这永无休止的困扰。是去依附那位强者/天父,向自己对安全感的需求投降,还是揭发这个只存在于几个世纪以前,不断嘲笑人类的声音。”想保留自己的选择权的“个人”,在影片中都有着一种又强悍又虚弱的面目,因为强悍,有时候几近残酷,因为虚弱,有时候又生出温情的需求。不论是牧师还是女教师,他们都如此。

“现在我知道,除非我能够真正爱上我的角色,诚心祈求他们能够自悲哀中得到解脱,否则我不可以写这出剧。不要漫不经心,不可以勉强。”——这是一部完全没有“漫不经心”之处的作品。闪烁着一种光辉。它的故事与人物,比起三部曲的其它两部简单得多,但它从朴素中达到深刻。一种伟大的,有解脱的深刻。“经过四分之一个世纪再回头《冬日之光》,是一次令人满意的经验。我发现一切仍然很完整,没有变质。”

我想,我是如何理解《冬日之光》的呢?——有一天我去一个朋友的小屋里听《哥德堡变奏曲》。那是个小平房,屋子与窗子都奇怪的高,因此,人像是特别低,听着古尔德的巴赫,就要更加的低。光从小小的窗照进来,树叶子筛下碎影。古尔德是如此谦卑又如此骄傲。一个人,他的手指唤领起自然之谕。

在某一刻。我如此感动于光,影,音乐,以及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