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一天,他顺手抓了本小说,那是《恋火》,日本作家谷崎精二小说,叙述一个中年男子已有妻室,可与另一个女子恋爱,终于两边舍不得,而在中间受苦,郁达夫觉得现在的自己心情被人洞穿了。如果现在有人问他要那一个,他也许会说:我两个都要。
他忘不了王映霞,她的年轻、她的美貌,还有有关她的希望、寄予的厚望,只有与她接触,他才能新生,才能忘却悲哀。但是他现在又着实怀念着北京的妻子儿女,那种孤独无望,她那里知道此时他的心思?想着,他流下眼泪来……,可是她——王映霞的影子又时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很矛盾。
他一个人到街上去行走,矛盾的心无法解脱,心里就像一团乱麻,他爱着映霞,她就是但丁理想中的女子,惟其可爱,他相信她能使他新生,生命的升华,一想到她,他就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如冬日里见到阳光,干旱中得到甘霖……。可是他扪心自问,他可怜孙荃,她是个可怜的人。他必须抉择,他悔恨得流下泪水,忍不住哭起来,他诅咒这命运,这不能解释的人生,他只想到死……
已经是星期一,在孙家她与他已经约定,今天再次见面。郁达夫心里并不痛快,他恨不得早点与她见面,可心中自有说不出来的苦楚。丘比特的箭早已把他射翻,他的思想一刻也不平静,他觉得王映霞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他只想早一天与她结合,可以耳鬓厮磨、卿卿我我。
上午在创造社只呆了一会儿,找了个借口,他匆匆走了,到孙伯刚家去。他们原是准备在这里约会的。他知道孙伯刚并不赞成他们的浪漫约会,但是王映霞却叫他一定在这里等她,他等到了好久好久,可她还没有来,他到附近的霞飞路一所俄国人开的书店里去买了几本书,回到孙家来,过了好久,她才姗姗来迟。
她来了,换了身簇新的旗袍,郁达夫心里十分欢喜,那种因她迟到的怨望心理云过天青,不知到哪里去了,他满心欢喜,巴不得与她一起说个痛快,几天不见,他太想念她了。
他们一起从孙家走出来,冬天的天气,乍阴乍阳,阵阵寒风,有十分寒意。郁达夫提议与她去开一间旅社房间,到创造社去太不方便,那里人多,伙计多,不能尽兴,但到公园什么地方毕竟太冷,虽早已是春分节气,可到马路上还是春寒料峭。他们一同到江南大旅社去,郁达夫在那里开了个向阳的房间,他们应该尽情地享受这美好的时光。
室内的确温暖得多,与窗外适成鲜明的对照。天空时而布满乌云,时而露出一抹淡淡的阳光。他们并肩坐在房间里的安乐椅上,互相看着,他心花怒放,她也是十分兴奋,那是一种解脱,自由的放松。郁达夫静静地说着情话,他谈着将来的计划,对她的态度与决心。他决心为了她更好地写作,可以赚取更多的钱,他决定到夏天和她一起到欧洲去,到威尼斯、佛罗伦萨,或者干脆到巴黎或者柏林。他喁喁的情话十分感动她。她也是静静地听着,那天真、纯洁无瑕的双眼,盯着他,想看透他的心。他重复着书信中的情话,为了她,可以牺牲一切,名誉、地位和家庭。他非常认真地说,如果她愿意上学,继续读大学,他可以设法负担她的一切。她心里充满欢乐,显得更加妩媚娇艳,动人心魄,郁达夫看着那纯洁得如同无瑕的白玉般的女性,心里涌着层层感情的激浪,他真想搂着她,跟她甜蜜地亲吻,他知道她的那双唇一定很甜很甜,但他抑制住感情的涟漪,惟其爱她,也把她神圣化了,他不敢触犯她。
王映霞显得特别温柔,她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她对他的一切都感到顺眼,包括他的喁喁情话,她对他有敬仰、有同情、有丝丝缕缕说不出口的感情。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不想多说,只带来双耳朵,她要听听他的心声,在这旅社的房间里,她觉得是来到西子湖边的林间,幽静、快乐,那是人生的乐事,她不想发言,她怕惊动他,打断他的表白,那在她听来是诗、歌一般的语言。坐在他身边,她感到充实、安全、愉快。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已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男子,被男子爱着是幸福的,无论那一个女子对钟情于她的男子,心里都有一种道不出的感情,她矜持,但她自己心中知道,如果这时郁达夫有那么一点非礼,拥抱她,轻轻地吻着她,她是不会感到奇怪的,她也许会投入他的怀抱。
谁会知道,在十里洋场的上海,竟有那么一对痴情的男女?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了三四个钟头,郁达夫只觉得满心欢乐,那是一种胜利的喜悦,无限的舒畅,他知道,从她的心灵窗户中探索到,她已经在心中爱上了他。他让愉快隐藏在自己的心里。
五点钟之后,他请映霞到四马路酒馆去喝酒,为了表示谢意,郁达夫同时请了孙伯刚夫妇。那对夫妇对郁达夫的小心殷勤肉麻的样子颇不以为然,但人情难却。饭后他们又一起到大马路上的快活林去喝晚茶。孙氏夫妇眼看两个男女已是一对鸳鸯情侣,便早早告辞了。郁达夫好快活!他与映霞在马路上轻轻地散着步,心里有说不出的欢乐。
晚上八点钟了,他还十分强烈地要求她到他住的江南旅社去一趟,王映霞有点害怕,但她还是温顺地答应了。依然是郁达夫充满激情的情话。
依然相对而坐,他感到阵阵满足,但他又不满足于现在,他看到那盈盈的双眼,那丰润的嘴唇,他只想与她接吻。但他依然忍住了……
映霞要回到孙家去住宿。他真想挽着她温顺的手,走了出来。来到尚贤坊的门口,临别了,郁达夫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想有所表示,王映霞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也用她那温顺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想说什么,但是一切都在两手的交流之中,他的血涌上了脑门,而她感情也涌上了嗓子眼。这****人家是不知道的,只有天知道,地知道,他和她知道……
郁达夫浑身舒畅。他知道,那漂亮的尤物,那心中的女神也与他的心一样,心里充满了爱。他的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他害怕装不下心里的快乐,霞飞路上空空荡荡的,而他的心里却充溢着爱。他只是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不与她亲亲热热地亲嘴,如果他大胆一点,也许他可以亲热地与他接吻了。……他只觉得自己平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了真正的爱,他觉得映霞是他的贝亚特丽齐,使他新生,使他的感情净化了。
他一个人在街道上静静地走了三十分钟,只感觉到幸福,幸福无边。他想找几个人谈谈自己的话,他怕负担不起。他走到周勤豪家来,那儿是另一种空气,周氏夫妇外,还有小孩子们绕膝嬉笑,妇女们在愉快地闲谈,郁达夫在那里见到徐之音与她的姐妹们,他和她们谈笑,一直谈到深夜十二点,才返回到大旅社去。
他躺在映霞在白天晚间坐过的安乐椅上,心里在回味着她的每一句话,回味着她的每一个行动,心里充满希望,他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只是到了天蒙蒙亮,才合了合眼……
郁达夫充满着爱,充满着希望,他希望通过这爱使自己得到新生,他把这爱当做他一生中的头等大事,他发现了新的美,那种具有现代色彩的爱,在以前他只从书本上看到,无论是苏俄小说、法兰西文豪的雄文巨著,还是英美小说,那是一种开放、文明的爱情,而他自己总觉得自己压抑在一种畸型的扭曲的责任之中。现在他发现了爱,王映霞唤醒了他的爱心,他觉得她就是他的贝亚特丽齐,只有她才能使他得到新的生命。
第二天一早,他就梳洗了,兴冲冲地赶到尚贤坊孙氏寓所来看王映霞。郁达夫看到她刚刚起床,身穿紧身的又短又薄的棉袄,蓬鬓未整,可她天生丽质,倒是更使郁达夫产生了怜爱之心。看到她那楚楚动人,美目顾盼的倩影,郁达夫是万丈柔情不知从何说起!他相约她一起去大世界,度这快乐的一天。
王映霞并没有理睬他。孙太太因为那种女人的惯例病,又加上过度疲劳,发着高烧。为了陪伴女友,王小姐整整忙了半夜,她是个好心肠的女子,心里颇为忧愁,极不快活。她对达夫婉言相谢,暗送秋波。
郁达夫看着她忙这忙那,又见她递着眼色,他知道她一时半刻离不了她,只得怏怏地离开马浪路。
他就像一个孩子,坐立不安,那心里只是记挂着女友,他匆匆到周勤豪家坐了一会,周太太与徐之音都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他照样坐卧不安,匆匆回到创造社来,浏览着一封封的书信,他读到妻子寄来的家书,孙荃来信希望他能到北京去。那是一个妻子的情真意切的书信。
郁达夫看着看着,心里充满了痛苦、内疚,他真想哭。
心爱的人的诱惑毕竟大于一切。那是磁场,万有引力,郁达夫无论如何无法抵抗那颗跳跃的心,他只想同映霞一同上街,一同到新新、先施或者大世界度过美好的一天,他办了个把钟头的公事,立即跳上电车到孙家来。他看到王映霞依然坐在那亲如姐妹的孙氏夫人面前,使郁达夫大为感动,心里一阵激动,他是个多病多愁的人,他希望有这样一个情侣,以维护他多愁多病的身心。
郁达夫十分不快,他看到一位天津银行的职员就坐在映霞的对面,那是孙伯刚的男朋友,曾使达夫产生过误解的徐钓溪,可现在她竞不避讳地坐在他对面,他有说不出的妒嫉,郁达夫奇怪何以自己竟会产生这样的感情。他痴坐了一个多钟头,他的美人儿并没有要与他到外面相会的意思,他大失所望,产生了一种愤恨悲痛的感情,他不懂,何以她昨天晚上是那样亲热、亲近、温柔,满面春风,可今天就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觉得一股受压抑的感情像山一样向他压来,他信马由缰地走了出来,坐上公共汽车,回闸北来。
他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一个女性,女性的爱与恨,女性的苦与乐,女性的悲与喜,女性的里与外,他不可能真正地懂。他不是贾宝玉生活在女孩丛中,他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自小缺乏母性的爱,缺乏祖国的爱,他的个性已经倾向于东洋的错杂的体系,更接近于西方世界的直截的宣泄。他甚至不懂得一个女孩子矛盾的心理,她单独在喜爱的男子面前与在公共场合的表情永远无法统一……
他回到出版部,心如潮涌,他吸烟,心事浩渺,他想再出去,再去看望她,又怕她耻笑。他自己也不懂,何以会产生这样一种爱情,他安下心来,写了封长长的信,他希望她能与他一起。他知道她即将离开孙家而到坤范女学去,他希望她与他在先施公司会面,明天就能见面,或者,请她写一封短短的复信,寄到出版部,他写道:
“我对你的这第一次的请求,请你不要拒绝,并且你出来的时候,请你对你的同学说一声晚上不回来吃的。”
他希望占有她的一切——时间、空间。他希望成功,成功来得快一点,他不希望失败,但如果失败来临,也要早点,免得天天做梦,免得总是不安……
郁达夫错怪了她。王映霞又何尝不爱着这个有妻子的才子呢?她总觉得在孙家不自由,她害怕孙伯刚的那双眼睛,她同情郁达夫,敬重达夫,同时产生了深深的爱,就在郁达夫写信的时候,她搬了家,搬到她的一位女同学那里,那里叫坤范女校,她寄居到这里——梅白克路。她觉得住在同学那里比长一辈的孙先生家自由多了,她的同学叫陈锡贤,后来她成了蒋光赤的夫人。
郁达夫闻风而至,但是他没有遇到王映霞。他找了半天,寻着了那.个比小学还小的女子中学,由门房传达室进去,请出陈锡贤女士,那女士只回了声“映霞上她姐姐那里去了”,把个达夫急得五内俱燃,垂头丧气……他知道她又到孙夫人那里去了,只好乘坐电车回家,但魂不守舍,到中午后,他又只得到街上,聊以减轻那种难忘的热情。他无目的地在大马路上逛,到霞飞路上走,跑书店,然后到周勤豪夫妇家去。周氏夫妇不在家,据徐之音说,他们到外面去赌钱去了呢。郁达夫看到那同学的遗孀在那里沉思默想。达夫向她诉说了自己对王映霞的感情,她哭了,她诉说自己的苦闷,郁达夫知道,他与她都是苦闷的人。他安慰她,但是他自己也泪眼朦胧,男子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安慰了她半天,才匆匆离开周家,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何如。
闲过了一天,他应邀到法科大学去教授德文。课程安排在晚上,学生并不多,可以多几个收入,何乐而不为?只是他离不开那个年轻的女性,心里不是滋味……
又过了一天,忙忙的,竟没有余裕的时间,反正他把约会安排在三月四日,他打算再在江南大旅社开一个房间,也许旅社会给他带来运气,他计划着创作、翻译。打算到欧洲去,译出但丁的《新生》,但此作为与王小姐结合的纪念,他心里美滋滋的。
上午他在创造社整整干了半天,查账,开批发单子,向小伙计们面授改革的机宜,到了下午他如约到先施前面等候她。他怀着一种焦灼的恋情,等候着心上人的到来,他越等越烦,开初还抱着饶幸的心理,可等着等着,沉不住气了,从太阳正午等到起,直到太阳斜西,心上人没有来。
他懊恼极了,先到先施的东亚酒店开了一间房间,他就跑到坤范女中去找她,希望见到她并且把她请出来,他相信,只要他们能见面,他一定能感动那颗温柔的心。
事与愿意违,她还是不在家,今天一天她还没有回过这女中,郁达夫很是生气,他觉得自己被冷落与欺骗了,他恨恨地想:
女人的心思,为什么会这样狠这样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