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里想与她长别,他真的想到巴黎去,以便葬送这断肠的哀愁、失望。啊,女人,不是都一样么?他痛恨女人了,他认为她们都是下等动物,没有感情,只知道要金钱、要虚妄的名誉。他心里特别平静、轻松、挥洒自如,他写了这一封不长的信,是那时他的心的反映,啊,断了那爱的念头吧。他经历了十多个不眠之夜,他心里堂皇,已经知道王女士的心意,还有什么可留恋呢?他觉得他们的巧遇是那样的偶然,是那样的淡薄,女人是那样的不可信。见鬼去吧,爱情!还有什么真意呢,爱情是作家笔下的东西,他准备与一切女人来个彻底的断绝,憎恨和尚,恨及袈裟,他痛快这种无花果与女性的交际。他怕自己动摇那柔弱的心,那心还在发抖,把自己的信投入信箱,把那颗怨艾的信连同哀怨的心投诸信箱,寄出去了。
到巴黎去吧。他做好打算,再收取一点稿费,他可以成行了。反正他懂英语,懂法语,也懂德语,他完全可以摆脱这沉重的爱……
一夜好睡。这是到上海以来最好的最安稳的一夜。他觉得已经摆脱了那种儿女情长的俗气。
现在创造社十分兴旺。上午、下午有很多的文学青年来访。郁达夫都认真地接待了,这是文学青年们最闲的季节。
下午,他怀着平静的心境,一种临打击之后猛然醒悟的心境,又给王映霞写信了,那是经过一夜之后,思路更为清晰了,他明确决定夏天的时候到欧洲去。他不想在中国孤独地偷生过去。他向她解释自己原想去杭州,原打算到杭州养病。又说明正月初二、三没有去杭州的原因,是因为身体不健康,又怕不能与她相见。他说他总希望能与她再见一面,什么家庭、地位、名誉都不顾惜了。
他产生了怨言,何以王小姐在离沪之前几次三番地躲避我郁达夫?
使我不得吐露衷曲?他怨恨朋友们是“嫉妒你我间的好感”。他哀叹同是人类,何以这样不能理解。他总觉得王映霞在嫌弃他,因为生病,因为他已婚,她不信任他。
他向她表白,向她坦露真心,他自卑,存在着很深的缺点,他非常爱她,可是他希望她能给他以救助,希望她能给他以力量,能够从过去的自卑中救拔,能够从痛苦中救拔出来……
郁达夫当然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他的女神也正陷入痛苦、彷徨之中。
王映霞,她本来是一个快乐的少女,美丽、单纯。她是初出校门的女性,在那时候,可以上学读书的女性少而又少,微而又微。因为她年纪轻,又富有同情心,加上好动好玩的脾气,在人生的道路上,她还是一个不明世故的闺女,如果说,这个时候她有意为难郁达夫,那就大错特错了。
王映霞有个快乐的童年时代。她原本姓金,祖辈、父辈健在,原是杭州本地人。她的祖辈原是经商的。到父辈,进入小小衙门,做个书记员之类的公职。有母亲的爱,有父亲的宠,与一群兄弟可以闹闹,祖父母也是十分宠爱。她还有个外祖父,那是杭州城颇有名气的诗人,为人和善,胖胖的身材,红润的脸膛,声音洪亮,有如弥勒佛再世。王映霞的童年时代往往是在外祖父身边住的。他的最大特点是喜欢在书房里看书,把书房收拾得井井有条。这王老诗人也是性格开朗的人,但只因命运不济,民国三年,一年之中死了夫人,惟一的儿子与儿媳也相继去世,孑然一身。于是也住到金家去。这王映霞那时的名字叫金宝琴,是金家的长女,聪明懂事,颇懂礼教,何况又是个学生了,颇得王老的欢心,每逢假日、周日必与这外孙女一同出杭州城散步,走访亲友,教背唐诗,他非常重视女孩的教育。外祖父与外孙女感情融洽,很是给这孤独的老人不少安慰,视之为掌上明珠。到了她初小毕业那一年,这王老先生居然向女婿、女儿提出要他们把她过继给他,将她改为王姓,算是王家的孙女,那女婿、女儿因家里有的是儿子、女儿,巴不得取得老人的欢心,当然一口同意。
王二南先生分外高兴,他王家后继有人,他给这孙女改了个名字叫“王旭”,起了个号叫映霞,以后干脆就叫为映霞。这老先生是个饱学的秀才,思想开明,不仅让她读完了小学,而且让她进入省立的女子师范,眼看自己的孙女出落得像出水芙蓉,老人心里的确心满意足。
这王映霞进入省立女师的时候,也正是五四新文化蓬勃开展的时候,在中国的文坛上出现了一批新文化的明星,也就在两年前她快毕业的时候,她们的国文老师是一个北大的文科毕业生,他介绍了许多新文学,学校里也出现了流行的新诗、小说。王映霞那年轻的心也的确印进了些名作家的名字:冰心、叶圣陶、鲁迅、郭沫若、郁达夫……
她读完了鲁迅的《彷徨》与郁达夫的《沉沦》。她的心被那些深刻的描写与直白的抒情深深地震动。她更喜欢郁达夫的《沉沦》,因为它更能震撼青年、少女的心灵。她深深地为郁达夫坦率的直白所感动,郁达夫那发誓般的笔调使她产生无穷的遐想: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贴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她对郁达夫的那种笔调一点也不感到可怕,反而充满了同情。那直率的笔,那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勇气,和那一个孤独得可怜的“他”,老是在她的眼前摇晃,“他”是值得同情的,“他”需要理解……
她充满了善良的同情和不谙世事的稚气。她希望见到那个“他”。
事情竞有那么巧!她从战火纷飞的浙南东瓯临海的城市搬到上海,竟然遇到他,而他竞与《沉沦》中的“他”几乎一致,还是那样孤独,那样惹人爱怜,那样的直爽大度,她觉得一下子被他感动了,对他又是崇拜,又是同情,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微妙感情,但那感情中产生一种微微的顾虑,她觉得又好笑,又可怕,那是伊甸园中的禁果。
一切仿佛都是天造地设。他们是一见钟情,毫不隐晦自己的感情。
就是这个未见世面的少女,她也看出来,但她何尝不是一见倾心呢?她钦佩他的才气,知道他在主持创造社出版部,她佩服他的才华,也佩服他的落落大方,健谈好客……。他是她所接触的第一个如此彬彬有礼,热心满腔的男子汉。她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理不清的好感。
她喜欢他知识的渊博旁征博引,当她知道他与鲁迅、郭沫若、徐志摩、周作人等人都是相知甚深的朋友时,她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希望有这样一个朋友。
他自从那一天见面后,马上请他们吃饭,那种用钱的宽绰使她心有好感。自从那一次后,接二连三的来访使她倍觉亲切、快乐。一同到外面去喝酒、去玩,正好合乎她的心理,她在上海刚好是人生地不熟,她喜欢这个长于她的新进作家能与她谈心,他们相熟了,他们谈了许多,谈到了他的家庭。她知道郁达夫从心里爱着她。一个女子被人所爱,那是幸福的,只是他们都有难言之隐。后来,她总觉得她的那些邻居、朋友们对郁达夫的到来,采取一种戏谑的手段,耍弄她。并且把郁达夫给她的信公开了,使她感到很窘。那些朋友们,因为达夫的到来或出去而纵声大笑,她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十分同情郁达夫。从那孙伯刚问她之后,她心里已经清楚达夫的心意,达夫的话语之中已经涉及那种真挚的感情,这使她有些吃惊。但她是善良的,从他的谈话中,是有情可原的。郁达夫一趟趟地来,她也觉得与他一起谈话是一种快乐,与他一个人往外走是一种享受。可是她知道人言可畏,“语言要人死”。她开始躲避他。那并不是她的真意,可她有顾虑。她有一种预感。
返回杭州之前,她听说郁达夫为了她已经买票到杭州去了,她十分惊惶,也深为他的真情所感动,毕竟已是年底,她也已离家好久,该回杭州老家去了。她并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心为了爱是那样的执著。她觉得自己对他是那样的尊重,两人一旦分开,一切事情也就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枝节了。她不大明白郁达夫的心理,半个多月的交往,使他深深地爱上她,她以为爱心随着两地分别会冲淡的,在上海的半个多月,心情太紧张了。
返回家乡,她依然是那快乐的少女。家人的团聚,天伦之乐,使她淡忘了紧张的心理,她怎么知道郁达夫的心呢?郁达夫为了她,可以到杭州,可以写信,可以牺牲一切。
她接连收到郁达夫的信,她从信中觉察那颗炽热的爱心,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她给郁达夫回信,心里极愿意做他的朋友,永远是朋友,到此为止,但作为伴侣,她没有这样想过,她毕竟还年轻。她同情他,敬佩他,但她有顾虑,顾虑不少。她怕,怕祖父反对,怕母亲埋怨,也害怕自己的朋友嘲笑,更害怕人言汹汹。她想定主意,不愿透露自己的感情,回信淡而又淡,只要这样,那种感情也许慢慢地会断绝了,但郁达夫要来杭州看望,这是不能接受的,祖父怎么说?母亲会怎样?她不敢想象,所以她索性写了封信责备他,婉言谢绝他,说他想到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不纯正的。
这是她第一次出门——浙南温州返家的年节,何况又是南北军队对峙战乱的年月?她来到慈母的身边,那是女儿的快乐,母亲的爱终生难忘。她的心静下来了,决心不再给达夫写信,搁起笔来,她想,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创伤。到了二月八日,她给达夫寄来了回信。
达夫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去做,一个丙寅年底与丁卯年初完全沉浸在痛苦的失恋失眠之中,他在二月九日接到映霞的来信,绝望了,第二天一早就寄了快信去杭州。王映霞接到他的信之后,不安了,但是少女的感情是准确的,她必须拒绝他,她害怕郁达夫那火山一般的爱情,她害怕自己将被烧成灰烬。她收到信的当天立即写下一封更决绝的信明确表示拒绝他的爱情。
郁达夫二月十日一连写了两封信给她,心里焦灼的不得了,他要结束这爱,到遥远的西欧去。可他于心不甘,他向她解释。他希望自己即便不能成为她的爱侣,也希望成为永久的朋友,他不能意气用事,他相信只要用心来反映自己的感情,总是可以感动这小爱神的,他要把积贮在胸中的话统统掏给她听,给她看,铁树也会开花的。
他没有料想到才隔一天又收到映霞的信,他有一点欣喜,可展出来信,使他更是怨恨之气直冲斗牛。他已经心烦意乱。他是个失恋者,只觉得空虚,周太太的确在今天还在他身边讲了不少徐之音的话,着实介绍了一番,无奈郁达夫已经心灰意冷。回到出版部,又觉得事情愈弄愈糟。那些小伙计一个个都要告假,而自己在创造社是寸步不能离开。
他再次展示映霞的来信,心灰意冷。太决绝了,她拒绝了他的爱情。罢罢,且把闲情付于东流水,想依死后,总有人怜。索性出去大醉一场,从此断绝了烟、酒,断绝了“心如蛇蝎”的女人们。
晚上,他一个人上四马路去喝酒,大醉一场,四马路有的是野鸡向他传情,他毫无兴致。可借酒浇愁愁更愁,他头痛,心如刀割,他又动手写了封缠绵的信,他希望她不要拒绝他,责备她不该那样狠心地拒绝。
他希望能与她一起上欧洲去留学,他说他真愿意为她而死,他向她诉说,孙伯刚那边他是不去了,他反感他们总是用中国礼教的话来劝说他,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诉说自己对他们的不满,诉说自己最不乐意听他们的话。
他只希望他能到杭州去一趟。他希望感动这位心中的女神。
心情劳绌,头昏脑胀,郁达夫发觉自己有了严重的病,夜里是不断的咳嗽,痰唾中含着丝丝血迹,他心灰意冷,悲观得很。
下午时分,心情不好,不知不觉地他到内山书店去与老板讲谈了几个钟头,到傍晚才回家来,他在创造社出版部接到郭沫若的来信,沫若的来信很使郁达夫愤怒、痛苦。那封信是责备郁达夫的《广州事情》,责备郁达夫的倾向太坏,对大革命无益。而且他对达夫暴露广东政府方面不满人意的地方,极力反对,表示了意见,他认为广东是革命大后方,而上海是孙传芳管制的区域,怎么能向敌人加以揭露呢。而这时创造社的朋友大都在广州,而他沫若还在前方。步调如此不一致,会使大家都有难处的。郁达夫很不以为然,他前方当然不知道现在的广东政府已经是变了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色彩,那所谓大后方其实成为新军阀的大本营了。后来鲁迅在广州和******在湖南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到了四月五月以后,那已经是昭然于天下的事了。
郁达夫心里极端痛苦,郭沫若的责备使他有说不出的痛苦。他发觉这老朋友恐怕要靠不住。他屡次有从前方寄来的信息,郭沫苦平步青云,已升了中将大主任了,他听说******颇有拉拢沫若的意图,他看了沫若的来信,仰天长叹:“怕是要与他分道扬镳,背道而驰呢。”
不痛快的事不只是一件,看了沫若的信后,想不到还有一封信是她寄来的,郁达夫拆看了信件,欲哭无泪,他心里更加灰暗了。来信是映霞接到他十号的信写来的。他没有看到预期的效果,他揣摸不透那姑娘的心,只觉得她讲话冠冕堂皇,没有一点爱意。他看不出她的真意。
她只愿与他做个普通的朋友。郁达夫气馁了,他觉得终究是因为他与她年龄相差太远,这一次的单恋,大约是不会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