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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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魔方(17)

坐了半个多小时,周氏夫妇还没有回来,大概是到刘海粟那里去了,周太太是海粟的姐姐。徐之音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飞针走线,做她的女红,郁达夫有些发窘,坐不住了,他只在临行前才向徐之音重申了后天的约定。徐之音并不回话,只是向他笑了笑,点了点头。他担心中国界戒严,迟了不能通行。因国民军即将来上海,孙传芳军的残部已加紧了戒备。

经过马路、大街、小巷,他听到了大街、小巷上的人家都在敲锣打鼓,请菩萨。他看到许多人家的门口摆着三牲福礼,摆着香烛。一股思乡、想家的心情油然升起。他感叹着自己的命运,那是一只不知航向的帆船,他要漂泊到几时呢。

虽然身居闹市——十里洋场的上海,他在上海有那么多的同乡、朋友,可是他感受到十分孤独。加上近日老是失眠,思乡心切,竟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他心神不宁,感觉到大病临身。

郁达夫一向身体不好,肺病,咯血,在日本的一九一八年,曾严重地发生过,回国前后的二一年和二二年更是接踵而至。产生那种病的原因,郁达夫当然知道,营养不良,生活缺乏应有的规律,飘泊异乡,没有爱情,心身孤独,正因为此,他渴望得到一个有秩序的生活环境,渴望得到温柔的柔情,渴望得到人间的真正的爱。他又是一个极度浪漫、追求自由的人,因此,他在病魔未侵身之前,一切无所谓,但病体缠绵的时候,就会对一切失去信心。

在上海有的是他的朋友,医院、诊所有的是,海外归来的同学,新近结识的医术高明的医生不少。可是当他满街去找的时候,竟一个也没碰到,年关将近,返乡的返乡了,休假的休假了,他只得随便开了几瓶西药权且防治。

他没有失信,今天是春节,是甲寅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丁卯年了。周氏夫妇,徐之音姐妹都想洗个澡,由郁达夫找了个旅馆住下来,为了找间旅馆,竞抱病找了半天,傍晚之前才定了沧州旅馆的一间二楼带阳台的房间,这本是招待外国人的高级房间,颇感清静。

晚上,他到周家吃了大年饭,然后周勤豪偕同他的夫人、徐之音三姐妹,都到沧州旅社来。还来了三个朋友,一行都洗了澡。上海的居民设备不理想,开了个房间,竞有七八个人先后来此洗澡,那旅馆老板大大地发了一通牢骚,郁达夫听了无可奈何,也只有一笑了之。

客人渐渐地散去了,郁达夫满心高兴。临走时,女士徐之音对他那回眸一笑,使郁达夫心里好生得意,那笑容,颇有几分柔情蜜意。徐之音家三姐妹,一个个也笑逐颜开。须知今日是大年夜啊,大年夜,平安夜。

郁达夫睡不着觉。他对那北京的妻子现在是早就忘掉了。一方面郁达夫对王映霞有切肤之爱,但他因为得不到她的回信,心里好生不乐。另一方面,他的思想里又对这朋友的遗孀想入非非了。徐之音的美貌、年纪、礼貌等,都使郁达夫大为感动。她的所作所为使郁达夫把她当做女中的典范。他非常想携带她出国,到欧洲去,到法国巴黎,或意大利的威尼斯,或者佛罗伦萨,那些地方徐志摩去过,常常听他谈起,那里是文化的摇篮,文艺复兴的策源地……,他很希望春天能够去,那是梦寐以求的目标。

啊啊,空想,是个空想啊,徐志摩他们能去,你郁达夫能去吗?人家的父辈是实业界的巨子,你的家是什么?毕业了,也失业了。在革命的策源地广州,现在不是一片反响?郁达夫知道,出国去,需要很多的钱,而靠卖稿为生的你,有钱么?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达夫自怨自艾,他知道自己有太重的惰性,钱总筹不起来,还有一个家,出国去那也总是一个梦罢!

沧州旅馆无限的舒服,可费用实在太贵,他想多住几天。可他必须离开此地。到了第二天中午只得仍旧回到出版部。大年初一,皇帝大赦的日子,下午索性与出版部同人一起玩起牌来,他兴味索然的时候,公然输出几块钱。他想到徐志摩家去,几个朋友那里,可大年初一,他不想打扰人家快乐的日子。还是到周家去,那夫妇俩挺欢迎郁达夫。

傍晚起在那里与些太太们一起打牌,打到天明。徐之音帮着郁达夫打牌,公然使他赢了不少钱。有时索性代郁达夫打,让郁达夫去与几个朋友聊天,更使达夫成了大赢家,打完了牌,两个人都兴冲冲,郁达夫感觉到了她的善意,那嫣然一笑,使他神魂颠倒……

大年初二,睡了半天,心想到杭州去,可以借游西湖的借口,去探望王映霞,可外面却渐渐地下起大雨来,行路实在不大方便。何况到杭州后王女士将如何对待他。他不敢去。还是回出版部去整理自己的书籍,之后,他与几个小伙计梁预人、成绍宗几个人一起到大世界去看电影。

才大年初三,上午整理好自己的书籍,下午去看了场电影,晚上与创造社的几个小伙计倪贻德、夏莱蒂几个人谈论出版社的事,他来出版社后,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使创造社有了新的起色,《洪水》正常出版了,《月刊》也已出刊了。郁达夫好高兴。

那几日,天天有几个朋友见邀,喝茶,吃饭,看电影。一离开朋友,他即闷闷不乐。他想到腊月连写了两封信给他的心上人,想到杭州去与她相会,可映霞竞没有一封来信。他的心里十分不乐,他有点怨自己,谁叫自己人到中年还经历这爱的痛苦呢?他痛苦极了,真想出家做和尚去,像贾宝玉一样。他有时也想,如果与映霞恋爱成功,也许以后苦痛更没完没了呢?他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许多的差异。他觉得命运太不公平了,行动太不自由了。

他接到张资平、王独清、荃君的信,打算立即回信给他们。可是,他心情烦闷得很,他在心里埋怨那王映霞的薄情,他觉得她是一个真正的无情者,自己对她的爱是爱错了。他无情无绪,晚上睡不着书又看不进。他心里好生不乐,这两三个星期中,都为了女人,把我的命都抛撒了。应该振作起来,努力一番,把这些女妖驱逐,但是他只能够心里想想,他如何能够做到?他觉得已经是山穷水尽了,已经到了世纪末了。

他心里想到西洋去,到伦敦、巴黎,或者威尼斯、佛罗伦萨去。

他的心很乱,有时间他只向周家跑。他从内心中已接受徐之音做他的朋友,但心底里又有个什么声音来反对他。他一次次地请那女郎一起谈话,上馆子吃酒,或者去大新舞台等地看戏看电影。他很高兴得到徐之音的慰藉。但他们就像数学中的两条平行线,并没有走到一起去的希望。徐之音太柔,太温柔也是一种缺点,他不愿意主动开口,郁达夫太犹豫,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所感动,但他的心目中,她毕竟是朋友的故人。他不愿意侵犯、伤害她。他觉得她很可怜,她和大部分中国的女性一样,自己青春还没有觉醒,就糊里糊涂地嫁了人,结了婚,生下小孩。不久便是男人的死。可现在,她的青春照样还没有觉醒。郁达夫觉得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徐之音不可能给他,他们不可能走在一起。

有一天,他上创造社出版部去看了许多的信之后,去一个朋友家里吃了中饭,结果一下子遇到了一批穷朋友,他不能撒腿溜掉,那不道德,他陪同他们一起到了北四川路,走了一趟,到傍晚时分天空又下雪了。

分手后,他不愿一个人冷冰冰地上出版部去,就一个人到了宝山路,折人一条狭巷,到个百星大戏院去看电影。那电影并不佳。由于几个星期来的苦闷与疲劳,竟在电影一半中沉沉睡去,电影还没有放完,他便逃也似地出来。

他终是忘不了映霞,那是他的心灵希望。但他已经恨她了。他记得与她一起出去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心明白地告诉她了。而她也已经使郁达夫看出眉目,已经默默地承认了他,可现在一切只成为单相思——单恋!他想不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竟遭此沉重的打击!

他觉得该忏悔了。这一个多月来,他还没有认真地思虑他的妻子——荃君,还有那死去了的儿子,以及幼小的儿女。他想,他人终究是靠不住的,到头来只能回到自家的老巢里去。如果这时他的妻在上海,他一定跑去寻她,跟她抱头痛哭一场,向她陈述自己的纯洁的真情。

啊,他觉得浪漫的季节已经过去,他哀叹上帝,上帝待他为什么这么冷酷呢?这是上帝在戏弄我,这是老天在妒忌我!

啊啊!立春了,虽然天空中还飘着雪花,这雪花是早春的季节才有的,出版部已经开业了。虽然才正月初六日,应该好好地干一场,好好地做点东西,好好地创作,不创作毋宁死!以创作代替醉酒,以创作驱逐女人,代替无为的空想和怨嗟……

他相信,这是他的真实的想法。

他相信,命运对他太不公平!

他决心与这个世界拼一拼……

§§§第四章 “人有悲欢离合"

郁达夫需要一个能理解他的,宽慰他的女性。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创作,他希望能拔个头筹;思想,他争着做先进,革命;女人,他希望年轻、貌美,同时能够真正懂得爱,不仅仅是有个美丽的躯壳,同时须有一个美丽的灵魂,具有坚实的思想。而这个女性,他一直认为便是他一见钟情的王映霞。

王映霞没有做出新的回应,使郁达夫受到沉重的打击,他垮了。无人理解他,创造社一大群小伙计情知郁达夫的失态,可年轻人具有自由思想,他们也替达夫焦急。他们都是见到过这个美丽的姑娘,但他们的表现形式却使郁达夫大为震怒。他们在背后或当面告诫郁达夫,与一个太年轻的女性结合,恐怕不是他的福祉,实为自己的祸患。何况一个年轻力壮、美丽绝色的女子与一个病体缠身、人已中年的男子结合于理上也不通。他们并不讳言,怕达夫以后要吃亏。一个人到了那种热恋的程度,昏昏昭昭,哪里能把别人的委婉的语言听得进去?何况叶灵风他们的语言近于直谏呢?只讨得大家没趣。郁达夫仗着前辈的身份着实训了他们一回。那些年轻人当然不买账。直到三五年之后他们进人自己的神圣岁月,才觉得自己过分而“负荆请罪”,那是题外的话了。

郁达夫近来的心情是不太平静,这正月上头,不太忙,可他的心境却烦忧攻心,心里非常悒郁。一天晚上,他读了半夜的诗词,又在家里喝了酒,终于睡不着,于是偷偷地出来,冒着戒严的危险期,醉醺醺地来到大街上,坐上车到周家去,周家那时住在陆家嘴的观音堂。

已经夜里十二点钟,他打进门去。佣人早已认识达夫,倒不要紧,可那周氏夫妇早已睡了,睡在一张床上,郁达夫看到他夫妇的睡相极为有趣,竟哈哈地笑起来,把一对夫妇惊醒了,责备他何以深更半夜醉酒。

郁达夫不理不睬,又到他们住的里间去,那里住着徐之音一个人。徐之音静静地睡着,郁达夫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灰白的脸,他想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以前与她那故去的朋友同睡的情景,他登时酒醒了一半,他没有叫醒她,与周氏夫妇仅谈了三两分钟,便踉跄着出来,找了个妓女,又喝酒,又吸烟,直到天明六点,才一个人冷清清地从街道上走回出版部来。

郁达夫如在十里雾中,天天只与诗酒、女人打交道,荒废了心思。

他一次次地到徐之音那里去,周氏夫妇看到这颓废的朋友,心里很难过,十分希望能促成他与徐之音的交契。可郁达夫又醉又醒,他知道徐之音太柔弱,管不了他,他希望一个能够制约他的女人。他最后已作出决定:他不可能与她结合。他把周氏夫妇与之音一同带出去吃了顿晚餐,从内心里作了表示,他准备与她作告别。

啊,别了!再见吧。

直到七点半钟,他才冒着寒风回到创造社来。他接到了王映霞的一封信。他原来对来信已不抱希望了,现在他很高兴地拆开信,看着,他的脸登时变得蜡黄,那是一封非常决绝的来信。“再也不要与你见面,你这次打算来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的。”郁达夫读着,他觉得她的拒绝是大绝情了,他感到失望,悲哀。他仔细地翻阅了她的来信后,立即就动手写了封不长的回信,那是一封心情极度低落、痛心疾首的书信。“完了!”他这么想,他已遭到重重一击,他对那信看了看,马上提笔写道:

霞君惠鉴:

二月八日的信,今天才收到。我已经了解你的心思,杭州决定不来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无情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不值。假如你能理解我,承认我,则我生命也可以牺牲,还须要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周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

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达夫

二月十日

你说我这一回去杭州的动机是不应该,我真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达夫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