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里等了两个多钟头,希望落空了,他想哭,哭不出来,天色更阴沉了,寒风卷着飞舞的雪花飞上了衣襟。他不知道映霞家在哪里,他怕是王映霞还在尚贤坊对炉喝酒呢,他感到她的薄情,他懒洋洋地去车站买了车票,他觉得也许是那些可恶的家伙又一次欺骗了他。
直到凌晨一点,才拖着冻僵的身子回到寓所,洗漱之后,他把被全蒙在头部,一个人哭了一个痛快。
近来他是失眠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知道。只觉得疲劳,浑身乏力。反正睡不着,才八点他便上创造社出版部,他要忘却。拆阅了大量的信札。无非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名人”之作,也有些是朋友的来信。
他接到了成仿吾的来信。仿吾的信泛泛地写了广州的情况。最后责备达夫何以不写信。郁达夫觉得过意不去是了,是该给他的朋友去信了。
天气不坏,雪后并不太冷。心情不好,他想出去。这时叶灵风才姗姗来迟。郁达夫一肚子的火气。那时叶灵风知道郁达夫昨天到杭州去等了一天,心里颇不以为然,当着一群伙计的面,对郁达夫说。他认为郁达夫即便能达到与王映霞结婚的目的,其结果也是不一定就好。郁达夫听他当着大伙中伤王映霞,勃然大怒。把个叶灵风大骂一顿,吵闹了一场,他感到对青年们伤心得很,失望得很,他讲了很多,大大发泄了一顿,那些伙计们都敢怒而不敢言。
一天钻到事务里,谈稿,编稿,回信,一直忙到夜里七点钟。这时有客来访,却是漂亮而有才气,名满天下的林徽音女士,她是梁启超先生的媳妇了。她刚刚从欧洲回来不久,她是从徐志摩那里知道郁达夫的现状。他与她先打算再到尚贤坊去,他估计——那心爱的王映霞还在那里,可终究不敢进去。与林徽音别了后,他又到周勤豪家去,不巧,周氏夫妇不在,他们都上南社去了。郁达夫立即到南社去,与田汉他们喝了半夜的酒,看了半夜的舞。但是,他喝着酒,可心里同样郁郁不乐。
看看那些舞女的舞姿,他想起她——王映霞,他心酸,痛苦,一个人从南社出来,到四马路痛饮,然后醉醺醺地出来。到四马路去打野鸡。……
过了两天,他忍不住又跑到孙伯刚家去。孙伯刚看到郁达夫时,明显地觉得他瘦了一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对郁达夫说:“这是何苦呢?达夫!”
孙伯刚告诉他。王映霞正是郁达夫从杭州返回上海的那天回杭州的,路上自然见不着面,而且他还告诉他:王映霞一家住在杭州金刚寺巷七号。孙伯刚见郁达夫不死心,为了使他死心塌地,他又告诉他,王映霞与杭州达夫的同学徐钓溪已有婚姻,并且即将完婚,把个郁达夫哄得信以为真。
大凡恋爱中的男人特别容易上当、受骗。郁达夫是一个神经敏感的普通人,当然也不例外。但他没有死心,他有百倍的勇气,他想得特别多。他回到寓所里,接到一封嘉兴来的信。那信分明是王映霞写来的,她诉说对郁达夫没有特殊感情,郁达夫似信非信,十分犹豫,他只好自认倒霉。他上次追车到杭州见不着王映霞,是因为王映霞并没有直接到杭州,在中途的嘉兴下了车,那里有她的同学,如有可能,她准备下年将在嘉兴担任教职。这当然是郁达夫所不知道的。
得知映霞地址,郁达夫立即试图动手给她写信,可是不巧得很,上午来了个不相干的无聊透顶的同行,硬攀着与郁达夫谈话,郁达夫满肚子不高兴,只是敷衍着,一拖就到中午。好不容易打发了客人,他匆匆赶到出版部,展阅了来往的书信。于是又跑到光华书局索账,他的几个小册子该有稿费了,可管账的先生十分无礼,把个郁达夫气得了不得。
心情烦闷得很,可爱的女子不愿理睬他,相交已久的朋友戏弄他,连个管账的也居然对他不讲理,他什么事也不想干。他一气跑到艺大的周勤豪家里去,这时周家只有周太太与她的孩子在那里吃中饭,周太太看着郁达夫的神气,感到十分惊奇。郁达夫与她很熟悉,彼此并不拘束,谈论着许多事情,最后他向她谈起自己与王映霞小姐的上段恋情,而如今是彻底的失败了!他满腹牢骚,希望人家能分担他的愁苦。周太太有这个耐心,他细细地倾诉着自己的寂寞与失恋的痛苦……
坐谈了一会儿,来了个姑娘,郁达夫认识,她是他的一个已故朋友的小姨子徐三小姐,郁达夫更知道那朋友的遗孀叫徐之音,以前颇有通家之好,自从朋友故去之后,郁达夫没有去过。
徐三小姐走后,已是晚饭时分。周教授尚未回来,他在那里吃了晚餐,饭后在火炉旁聊天,一直谈到十点钟。周太太听说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恋爱失败,很是替郁达夫伤心,她轻轻地安慰着达夫。她表示要给郁达夫介绍女朋友,可以使郁达夫有所抚慰。可郁达夫对她说,自己忘不了王女士。
次日上午,早早有朋友来访,郁达夫向人家倾诉,他不管人家心里如何考虑,他倾吐那苦中有乐的恋爱,借以治疗自己的创伤。他不怕别人嘲讽他,那种失败的苦恋,中年人的执著,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朋友走了,他立即动手给他的女神去信。但他是伤心的,压抑的,他认为他们的婚姻已经不可能。孙伯刚所说的她与徐钓溪有婚约,使郁达夫非常震惊,他不知道那是朋友为了他彻底忘却他的非分之恋,而临时编出的鬼话。
他在家里动手写信,那信是以最低的笔调所写的,他已不抱有希望,但抱着不能成婚,也要成为朋友的念头,他向她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
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的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杭州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谈一次的,可是却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月来,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
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罢。
听说你对钓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婚姻是人生中最大的大事,结婚与****,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之后,就不得不日日做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露乳等情形,我想你必须决定你现在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
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11号
达夫
十二月廿五日
(农历)
郁达夫认为只有与自己的结合,才能使王映霞成为自由的女士,而如果舍此而往,那只能是家庭的奴隶。他封好了信,立即投出去,他并无多大的希冀,他太不知道姑娘的底蕴。十个男儿九粗心,他不知道,如果郁达夫不去杭州,冒冒失失地坐上火车追赶王映霞;如果那颗大胆的心不是立即自卑而勇往直前的追求下去;如果不是那样伤心,而听取别人的谎骗,他完全能够在腊月底,与年轻的女子卿卿我我,但因一时冲动,竞丧了机会。不过王映霞在去沪之前听到郁达夫冒冒失失地在车站等待她,又冒冒失失地上了火车,确实使她产生更大的震动。她听到那些多事的邻居,恶作剧的朋友在背后取笑郁达夫,反而倍加同情他。他的执著深深地打动了她——一颗少女的心。她的那些朋友当然不知道是他们从另一角度促成了这对男女,王映霞不是那种任意被摆芹的女性,恶作剧的反面却使这个貌美如仙的女子,深深地动了怜才之心。
达夫一点也不快乐,在创造社吃了中饭,处理了若干的来信,回了封给成仿吾的快信。他觉得无聊之极,已是小年了,冷冷静静,他一个人跑到上海城隍庙去玩。那是上海一大消闲的去处。正是一岁将尽,这里挤满了买水仙花、天竺的太太小姐们。郁达夫独自一个,随便走走,心乱如麻,又回到出版部来。
晚饭后,郁达夫终于坐不住创造社的冷板凳,便到周勤豪家来,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位朋友的遗孀,青年丧夫的徐之音。周太太有意将她介绍给郁达夫,以解救郁达夫的苦闷。周太太是叛逆的刘海粟的姐姐,当然并不怎么保守,她希望郁达夫得到慰藉,从苦恼的人生中摆脱出来。
在达夫的眼中,徐之音的确很美,而且充满了柔情,匀称的线条,大方的态度,的确有大家风范。在许多方面,郁达夫觉得她比王映霞毫不逊色,而且强多了。谈吐得体,体贴人心,那是王映霞所不及的。但他心里却装不下她,只有映霞,他觉得王映霞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那种美貌、那种爱怜、那种纯洁的心,是谁也抵不上的。但是他愿意把徐之音当做一个可爱的朋友,他有倾诉苦闷的性格,希望别人认真倾听,以分解他的忧愁。周太太、徐之音她们可以做到这一点。郁达夫分外感激她们,于是请周勤豪夫妇与徐之音一同到四马路的三山会馆对面的酒家吃排骨与鸡骨酱。郁达夫没有回到创造社去,却送她们回江湾来,四个人又谈到两点多钭,到周家住宿了。郁达夫的心里不知多少空想,想念那个杭州小姐。他心里也爱着这徐之音,晚上谈话中周太太约好要郁达夫在除夕的前夕去开一间大大的旅馆房间,她与徐之音以及其他的几位女眷要去洗澡,郁达夫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郁达夫仿佛已没有了那些激情。他搬了家,把以前寄往艺大的行李书籍统统搬到出版部二楼的亭子间来。哦,来上海已经一个月了,除了编书外,他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还不多,这对于一个依靠卖文为生的人未免有些惊惶。对于创造社,一个多月来,也有些必办的应该办。他在出版忙碌了整整一天,为修改出版部的办事细则,费了半天功夫。他有些疲劳,到十点想就寝了,可是总睡不着。起来看小说,又不行,他只得去做他的小说,校阅近日写就的《过去》。
到处已是春节前的街景了,回想过来的半生,回想过来的一年,郁达夫很是伤心。对于这个好强的人,每年在总结当年的癖好。可今年做了些什么?他不敢想象,一年中竞走了大半个中国,从上海到广州,从广州到北京再到上海,又回到广州,可如今又回到上海一个月了,功不成名不就,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年混沌往来做了些什么?创作有限,****未遂,事业受挫,他只觉得空虚……
北京《世界时报》副刊编辑来了封信,要他为他们支撑门面,寄点文字去。他一点也不想做,只写了封信回复他,提出三点意见:第一,告诫他不要贪得材料,挑拨是非;第二,教他要努力扶植新进的作家;第三,要他们不要被恶势力所屈服,要好好地刊登些富有革命性的文字。
年关季节也是最寒冷的时节,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跨越黄土高原、黄河、淮河,把个上海搞得整个充满灰色,郁达夫心里十分焦躁,总觉得心里缺少了许多。
啊,他想到了妻子,一个月来他很少想到她,那个在北京什刹海边的荃,那个在重负中生活的女性,但他同情她的身世。他想起襁褓中的儿女,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儿女,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荒唐,真不知如何想?他想起王映霞,那个红颜少女,他希望立即得到她的心,可是她竟离他而去了。他心里充满了矛盾。他头痛得厉害,他不知道到哪一天,他可以达到目的,摆脱妻子,与王女士结为伉俪,他觉得他的拖累太大了,他希望超越这个世界,没有负担,能够彻底地摆脱这孤寂、痛苦。
现在他不能。午后,他出门去,先去访问了徐氏姐妹,又与她们一起上城隍庙去喝茶。快到六点钟的时候,才怏怏地回出版部来。
出版部有不少信件,其中有一封发自杭州的信,那娟秀的字迹,还有那迷人的下款,使郁达夫血涌上了脸,郁达夫精神一振,那是王映霞女士的来信。那信上明明写着,她是在十二月廿二日的早晨回杭州去的,那天是王映霞的生日,他曾经答应送一樽酒去。可是郁达夫万万料想不到她竟是在他杭州刚回来的那天回杭州去的。他好生后悔,何以那一天不去火车北站等呢,真乃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了。他更清楚了自己被孙伯刚等一伙人戏弄了,好不气愤!映霞的来信不冷不热,只是说明几件事,那信中分明还存在着与达夫来往的温馨的记忆,带有三分敬仰之情,客气,但没拒人于千里之外。郁达夫十分快乐,他在日记上写道:
“我和她的关系怕还是未断,打算于正月初二、三,再到杭州访她去,写了一封快信,去问她的可否,大约回信在廿九日中午可以来,我索性于正月初一去杭州也好。”
是的,郁达夫马上写了封快信寄给她。一个少女在收到他的去信之后,立即给他寄来了信,使他放心,这真使他快乐极了。他写道:
映霞君: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你能够应许我来杭州和你相见么?时间和地点,统由你决定,希望你马上能够写一封回信通知我。
信的往复,总须三天,你若定时日,须在阴历的来年正月初二以后。
你的回信若能以快信寄来最好。
达夫
十二月廿七日晚上
真的,郁达夫怀着极大的热情,只准备到杭州去,他希望这安琪儿能爱着他,他的身心早已被丘比特神箭射中了。他很快乐,一改早几日痛苦的情感,又到江湾路的周勤豪家去。
周氏夫妇都不在家,只有徐之音在灯下一个人绣花。那女郎因为突然有一个生人坐在旁边,头也抬不起来。郁达夫看到她那种温柔贤顺的样子,心里非常感动。他知道,他的妻子很少有这种温柔,他的母亲更是没有,使郁达夫十分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