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章克标来创造社玩,郁达夫知道他是孙家的常客,王映霞也认识他,也写写小说。但写小说的人不一样,鲁迅写得严肃,深刻,张资平写得多情多义,郁达夫也知道郭沫若写得有些浪漫,可这章光标写小说,喜欢写女人的屁股一类的东西,令人不敢恭维,郁达夫平时鄙视他,认为人格不高。可是,他不愿意一个人去尚贤坊,他渴望见到心爱的姑娘,但他担心遇见孙伯刚那直言的朋友,太尴尬了。他请章克标为他寄口信,请王映霞出来逛大街,他希望与她好好地谈谈,让她更加知道自己的心。
郁达夫确实有些病笃乱投医。那章克标的确满口答应,一溜烟似地跑到尚贤坊去。郁达夫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本想叫他坐一辆汽车去,可汽车太紧张,英租界的电车工人全部罢工,汽车叫不到。郁达夫坐在那里工作,心里毫无兴致。小伙计们私下里窃窃私语。郁达夫心情不好,一冷一热,更加上经常有些来客,小伙计心里有谱,心里颇不以为然。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郁达夫与王映霞结合对郁达夫没有什么好处。
的确,没有多少人认为他们是相称的一对,包括从封建堡垒中出来的人与年轻开放的青年,他们用不同的角度来裁决,但他们得出的结论区别不大。
郁达夫托章克标去转请王映霞,是为了避免自己难堪,他不好意思面对他的老朋友,但对年轻姑娘的巨大热情使他有如出炉的铜水可以融化一切。章克标比郁达夫年轻,也是达夫的日本同学,郁达夫明知他人格不高,可又无可奈何。到孙伯刚家,孙伯刚了解到他的来意,不以为然,刚刚在场的还有方光焘、徐钓溪几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他们对郁达夫一点也不同情,倒觉得好玩,有意要促狭,捉弄他一顿,他们一唱一和,定出某种良策……
但他们必须要对郁达夫有个交待,他们的一声高一声低地预谋,被王映霞听到一言半语,心里很是为郁达夫焦急,很是为他担忧,当几个朋友联合着谈及郁达夫邀请她到创造社去时,王映霞轻轻地回绝了,她表示不能去。
章克标很高兴,但他却说达夫正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她,希望王映霞能写个回片之类,他可以交代。王映霞很干脆地说:
“我写。”
王映霞只写了两句话:
“很抱歉,我得了病,不能来,请原谅。”
郁达夫得了回片,心里老大不快活。悒悒寡欢地等到傍晚,他知道王映霞想回避他,他料想不到他的朋友是那样的没有同情心。
郁达夫前一天晚上因为心里不快活,写出了一封亲笔信给王映霞,那信并不露骨,含蓄中流露出自己对她的爱情,他把她当做天使之女了,但丁心目中贝亚德丽齐。那信被几个青年人窥见,大大取笑了王映霞一番,把个王映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伤心的郁达夫当电灯放光的时候,他忍不住了,他要跑到她的身边,如果真的病了怎么办?他心里本不相信她生病的。但是他有预感,有人搞恶作剧,他想不通,他没有开罪他人啊。他的心身自觉不自觉地向尚贤坊走来。那里有他的万有引力。
他还没有跑到楼上,听到一伙人高声大笑在那里喝酒,那些人都是常客,无非是孙伯刚的邻居剑华、韵逸,还有章、方、徐几个人。他们见到郁达夫进来,更是笑个不停,笑得更响。他们请郁达夫上座,添了碗筷。可达夫没有见到自己的女神。孙伯刚更是同郁达夫说:
“哦,达夫,今天下午映霞回杭州去了。”
郁达夫不相信。
几个朋友都附和着,不由郁达夫不相信,他们边吃饭边饮酒,郁达夫饮食不进。谈话之中他发觉他们一个个字斟句酌,分明是看到他给王映霞的书信,想是她已把自己的书信向大家公开了,郁达夫很是失望。突然他看到孙夫人杨掌华笑着向门外走去,郁达夫很是怀疑,疑窦顿生。他觑眼望去,那不是翩若惊鸿的她!可她没有进自己的房间,却走到另一间房中去了。
来人的确是王映霞,方才她到街上另一个同学那里去了一趟,顺便上街去买点东西。孙伯刚夫妇与几个朋友的确在欺骗郁达夫,有点恶作剧,他们怀着善意作弄他们俩人,他们为了看到郁达夫那种不见心上人的猴急相,现在看到了,满足他们那种好奇心。刚才杨女士估摸到王映霞快要回来,于是迎了出去,把王映霞请进另一间房子,让她不要进自己的房间。
王映霞就在那间房子里,眼里噙着泪水,她一声不吭,门紧紧地关着,她也觉得那几位朋友未免多事,又气又恼,又悲又恨,紧紧地握着门,她想打开,但她忍住了……。
郁达夫痛苦万分。心里恨得不行,他不明白,这些平时风度翩翩像绅士的人,怎么转眼之间这样可恶?他觉得天塌下来了,哀叹着:
“完了,事情完全被破坏,我不得不痛恨那些住在她周围的人们!
真失望到了极点。”
郁达夫失望得很!他离开尚贤坊四十号,满心悒郁。如一盆冷水迎头而下,颠倒的神魂复归了本位。他自怨自艾,他觉得这是一场求爱的结束。他觉得他与王映霞之间关系完了,那个使他爱慕不已,也使他伤感不已的女子,那个在他心目中神圣、高尚的女子,现在完了。他觉得他的心要爆裂了。他无法平抑心中的委屈,痛苦,他听任自己漫步于街道上。街道上行人尚然不少,虽是腊月天气,年关将至,他想还是到这不夜城中且去消磨时光吧。他走到大世界去听妓女唱戏,听到子夜一点钟,心里悲怀难遣,于是到夜酒馆去喝酒,一直喝到三点多钟。他回到出版部来,一点也睡不着。在室内走着。真是心事难平无人可诉,在室内走走坐坐,一直坐到天明。
郁达夫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他近来就是阮囊羞涩,如今因为爱的缘故,的确是精穷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向一个开着个工厂的熟人借了笔款。别了出来,一阵阵心酸,竞潸然泪下。他终不能忘怀王映霞的倩影,于是又上艺大去请周勤豪校长派了个佣人去要与她见面。
王映霞同样心情不快,她感到世界太复杂了。她决心要与郁达夫断绝那儿女情长的感情,但她做不到,可是不这样做又不行,她也进退维谷,是了,她应该回杭州去了,母亲和祖父一定都在挂念着她。她头痛,心情焦急极了。在这里,她与郁达夫运命相同,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一切都藏在心里,她不肯到艺大去,她推说头痛,不能出去,连字片儿也没写一个。
郁达夫心情怏怏不乐。头天上午他收到徐志摩的来信,相约在家里见面,可当达夫到徐志摩去时,徐志摩却因急事没有在家,他又跑到去邵洵美家去。邵洵美刚好在家,郁达夫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一谈就是三个钟头。可郁达夫心里也是不平静的。相形之下,倍觉晦气,邵洵美新婚燕尔,一切如意,可他是个伤心的人呐。
他一直到了六点钟才到出版部去读了些来信,那大都是些新人之作,提不起什么兴致,心中更加不快乐。只想走出去,只想到她那里去,只想到被吸引。可是他已经一连多次被冷淡了,双脚就像有千斤重,徘徊不前,他只是在暮色沉沉中行走,终于没有到他的霞君那里去的勇气。他退缩了。
他不敢埋怨那神圣的少女。在他的心中他依然觉得她是那样的高尚、圣洁。他相信命运了,命中注定的不必强求,“我与她究竟有没有缘分呢?”他仔细地回想,“难道我们的爱有如山河阻隔么?中国的女性多是喜欢偷偷摸摸么?这一场爱情,实在是没有价值。她也与他人一样那么庸俗么?一定要追求门当户对、年龄相当、名利双收么?”他怨恨自己,也怨恨那些同学、朋友,怨恨王小姐身边的熟人,“他们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啊,他觉得不能得到新生,进入了地狱,这是一场噩梦,他决心放弃了,放弃爱的权利。
就这样知难而退么?那不是郁达夫的性格。郁达夫是善于在困难中求生存的,这一生不正是这样么?他有母亲的好胜心,也有父亲的血缘精细,他有反抗一切的精神。他是火凤凰,只愿在大自然中成为灰烬。也决不退缩。他见得太多了,之大预科的学潮,他没有经过么?在日本人的唾弃中他没有经历么?在文坛上他不是被人痛骂么?都过来了。退步,这不是郁达夫。
太阳还没有光临上海城,天太冷,寒气逼人。郁达夫才清晨五点便醒了,他睡不着觉。他昨天晚上听到孙伯刚的一个朋友前来说起王映霞今天一早便要乘火车到杭州去,他似信非信,他害怕被耍,他担心人家把他蒙在鼓里,把他当成猴子,他并非不相信,而是不敢信,因为有一次,同样的人曾经说起王映霞在某时某刻在法国公园与兆丰公园等他,他大喜过望,可当他到达那里时,在公园中鬼影也没见到过一个,他深知人家欺侮了他,可又无可奈何。
可他又不敢不信,如果她真的去杭州,他是应该去送行的,否则……,他不敢设想未来,他不能把自己的爱当儿戏,与自己过不去。
啊,他好懊恼。
半边残月,冷光四射,遍地是厚厚的一层霜,街上行人稀少,一排街灯并不十分光亮。郁达夫匆匆地来到北站,他希望能与她最后相会一处,与她亲亲热热地分手,可找遍整个车站,哪里有她的影子?正是:
愁驻申江扰纷纷,
阳炎牢落有谁亲,
嗟卑叹苦嗔命薄,
总为红颜梦中人。
在寒风中,他在北站等了两个多钟头,八点多钟,去杭州的车开了,他买了张车票登了上去,找遍车厢,终不见心爱人的影子,他只得在龙华站下了车,他的票是买到龙华的,可在龙华站下来,仍不见她的倩影,他又补了一票,到松江站下车。
他料定王映霞在松江站上车去杭州,他并不怀疑她要回杭州去,那天想见的晚上,她曾亲口说过,年关已到,加上这邻居的恶意挑唆,一个单身的女子,的确是应考虑回乡了。又等了两个钟头,去杭州的第二班车来了,郁达夫满怀希望地进入车厢,到各个车厢去寻寻觅觅,可哪里找得到?他只得闷声不响,带着惨然的心情听凭火车将他送到杭州。
郁达夫可不知道,王映霞正是乘坐第一班去杭州的车去杭州的。
那些朋友微微地向他透露消息,也并非出于好意。上海有那么几个火车站,知在东南西北上车?那些人的确是出于好玩,戏弄,派了个并不熟识的人去监护达夫的现在,他们无非是恶作剧,要掌握郁达夫更多的笑料,见到他那为女朋友神魂颠倒的模样,增加他们的谈兴,包括伯刚、剑华、韵逸、钓溪、章克标等几个人都觉得好玩,他们谁也想不到这是一种缺德,可是当他们听说在车站等了两个多小时的达夫忽然买车票去了杭州,他们都吃了一惊。觉得这玩笑也有些过火了。
达夫乘车到沪杭道上,心里非常郁闷,他到各车厢均找不到那个心上人儿,他看到沿途路上很少有老百姓在野外,倒是看到大兵,他十分怨恨,军人,到处是军人,连车厢里他也看到那些军人,他把他们称为是“以杀人为职业的禽兽”。远处,只看到一个个萧条的孤村,他心里充满着复杂的情感。一直到晚上的五点钟才来到杭州。
杭州来过不知多少趟,惟有这一次与以前的心境不同。以前他十有八九是路过的,心情快乐,没有这样紧张。看到傍晚的落日,他忧心如焚。就在火车站(杭州人称城站)附近的一间旅馆住下,无论如何,他要在她回家之前见到她一次。
你能讥笑一个如此忠心耿耿的男子么?不能。郁达夫这一次是横下一条心,不到黄河心不死。七点钟从上海来的快车又到了。他在出口处怀着心跳,等待王小姐出来,行人们一窝蜂地挤出来,寻找那么一个姑娘还不是大海捞针?郁达夫怀着失落的心情看到人们一个个都走光了,他好不痛苦。到了半夜十二点钟,又有一列快车到了,郁达夫又忠实地前去等候,睁大了眼睛,伸长脖子等待着,可她还是没有出来。
倒是惊动了一个警察,那警察认出他第一班车就在这里等,可现在又在这里,他出来问他在这里做什么,郁达夫哭笑不得。
两班车的间隙,他到西湖去走走。可这腊月的月底,也是农历年底了,冷风刮面,街上萧条极了,湖滨连一盏灯火也没有。孤山、三潭印月、保傲塔都隐在黑暗之中,他十分无聊,只得赶回城站来。
抱着疲倦的身子,他回到旅馆,心里好烦忧。同室的是个富阳老乡,郁达夫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吃惊地听说富阳经过南军与北兵的战火烧掉了不少房子。他决定回乡一趟,去看看那里的老母,还有二兄嫂,未知老家如何。一直谈到半夜后的两点,他才上床,可他照样睡不着,他一闭眼就是王映霞,还有母亲……
到翌日的上午九点,郁达夫方才懒懒起床。回想起昨天空等一天,今天是必然能见到她了,他满怀希望去等待。
车要到中午才来,他赶到杭州的女子师范去打听王映霞在杭州的住址。学校里刚刚放了年假。他问了个事务员,可那个事务员真昏得可以,问了半天,郁达夫只觉得莫名其妙。怏快地返回城站来。到旧书摊买了几本旧书,直至中饭后的一点钟,上海方向才来了快车。有好几次他看到几个年轻的女性,他要迎上去,可他几乎认错了人,心上人还没有来。
郁达夫满心气愤,他乘车赶到江干,他想回富阳老家去看看,可大失所望,船没见一只,汽车也没有……
冷飕飕地,天显得特别阴沉,居然下起纷纷扬扬的雪来,郁达夫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得仍旧回到城站来守候,直等到第二班快车来到,她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