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了很久,谈到通缉名单,郁达夫知道那名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略微放下了心。又谈了许久,见达夫精神不振,徐志摩笑着说:
“达夫兄,祝你走运!”
他走了。郁达夫笑不起来。一个人走到街上去,天空已经是灰暗了,他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想不到,新年刚开始,他会陷入这爱情的网,是悲剧,是喜剧?啊:是断肠的喜剧。他走到北四川路的街道上徘徊,又到内山书店买了几本书,信步漫无目的地回家来,只觉头痛,毫无办法。王映霞要回杭州了,心爱的人要回杭州了,我怎么办?她怎么抛得下我?他不停地想,睡不着。他想着,无论如何抛不下她,他写好了一封信,准备再出去投寄,信中不怕见到她不高兴的脸,免去难堪。可一坐上汽车,来到大马路,时间还早,他把信寄出去后,又信步走着,没想到老马识途,又走到那个心爱的人的身边来。
当郁达夫心情悒郁,担心那心上人悄然回杭州去的时候,王映霞也是一脸的愁苦。与她坐在一层楼上的几个邻里正汇集孙伯刚家吃酒,有几个郁达夫认识,有方光焘、章克标、徐钓溪几个,他们都是达夫日本同学,因志向各异,交往不多,王映霞没有吃酒却坐在床上躲在被窝里暗泣。她心里清楚,她已经爱上了郁达夫,但她是一个女子,不好表达。
她不愿回杭州去。孙氏夫妇也劝她春节之前先返杭州,可她不愿,她希望住在上海。但她又的确感到为难。
郁达夫来得正是时候,尽管他并不十分受欢迎。看到这种场面,他老大吃惊:
“王女士为什么这样伤心?”
“哦,是这样。她不肯离开我而回杭州。”杨掌华这样说。
郁达夫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心中一阵欢喜,来到映霞的床边,伸手抚摸她的手,劝她不要哭了。他出来写了张字条,那字条是一道符猜,把个王映霞一下子就逗乐了。王映霞从被窝里出来,眼睛还是通红,可已不悲伤了。郁达夫坐在她的身边,宽慰她,说着些隐约的情话,王映霞不置可否。在孙家他一直到了十一点多钟,郁达夫心里颇为快活,他知道了一个信息,一个重要的情报,王映霞小姐是为他才哭的,她也不愿这样回到杭州去,她心似我心。
他很兴奋回到家里。已是三点多钟了,在日记上他写道:
“我总以为她此番之哭,却是为我,心里十分快乐。二三个钟头以前的那一种悒郁的情怀,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
“从她那里出来,已经是十一点钟。我到大世界去听了两个钟头的戏,回家来已是午夜的两点钟了。
“啊啊!我真快乐,我真希望这一回的恋爱能够成功,窗外北风很大,明天——否否——今天怕要下雪,我到了这三点多钟,还不能入睡,我只在幻想将来我与她的恋爱成就后的事情。老天爷啊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郁达夫虽然年届而立,可对这真正的恋爱,如此之热恋,这是破天荒,颇有点像老房子着了火,他是个自信又自卑的人,性格向来有些古怪。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又为自己的年龄大于王小姐十二年而自卑,他眼睛雪亮,知道孙伯刚夫妇对他的这种畸形的恋爱颇不以为然,他不敢贸然到孙家去,只能是自身焦虑,谁又能帮上忙?他依靠自己,他知道谁也帮不上忙。
孙伯刚夫妇的确认为郁达夫与王映霞不般配。孙伯刚反对这种恋爱。可是他也是一个聪明的人,他觉得这是郁达夫性格的变态,产生了一种烦恼,他希望中止这种老少之恋,何况他知道郁达夫有一个很有才气的妻子,彼此有感情,在日本的时候,他就知道郁达夫与他的妻子诗词往来,还登上日本《新爱知新闻》、《太阳》杂志、《校友会》杂志,他觉得达夫不应该抛弃现在的妻子,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中国古训,中国文人的本色。何况他们有儿女,又结婚多年呢。何况替达夫着想,离异前妻,再与一个大姑娘成为连理,这于理上不通。他怀疑达夫的真情,怕达夫不是永久的爱,而是一种逢场作戏。他要对王映霞负责,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与他孙家父辈有通家之好,何况王映霞又是他妻子的朋友呢。
郁达夫现在不对孙伯刚隐瞒他对王映霞的情感了。有一次夜饭之后,郁达夫醉意朦胧,脸上腓红,用日语差不多带着哭腔对孙伯刚说出自己的情感:
“啊,伯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自从我第一次看到她——你当然知道她是谁——之时就神魂颠倒。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睛一闭拢,睡梦里见的是她,眼睛一睁开,做事也无心,吃饭没滋味,眼前只觉得她的影子在摇晃。一出门,脚步就控制不住来到你这里来了。一到此地,只要见到她,我的灵魂似乎就找到了归宿,像迷途的孩子见到了娘亲,来到她的怀抱,即使不与她相接,精神上也感到非常宽慰,如果和她能谈上几句,我就全身舒泰。啊,我明知道人到中年热恋的后果,不见得顺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心里只有她!……”
他很激动,眼泪也几乎流出来了。
两个女子望着达夫的那副神态,那紧张兴奋、热情奔放的样子,一切都明白了。王映霞来到自己的床上横陈假寐。而孙伯刚安慰劝阻着他:
“达夫,这是不可以的。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变态了,我也担心着你的前途。你有太太儿女。你恋上她,你究竟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呢,还是要做永久的打算呢?如果你做永久的打算,你如何发付你的太太儿女?如果你是一时冲动,我希望你立即离开上海到北京去……。”
郁达夫当然不愿意在这时离开上海到北京去,他苦着脸说:
“伯刚,我已经失去理智,哪里还分辨得出是一时冲动还是永久感情?我只知道她是我的生命,失去她,就等于要我的命。要我现在离开上海,那就意味着我立刻毁灭自己。啊,你能不能请你的太太替我问一问她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郁达夫说完这话,他走了。
孙伯刚十分为难。他与妻子都无可奈何,有时他们趁达夫来的时候有意避开,让达夫自己与王映霞一起上街散步、吃饭、吃酒、看电影,他们避免难堪。
时间过得真快,不觉到了腊月下旬,孙伯刚关照太太到王小姐那里问个实信。掌华问王映霞,王小姐一言不发,一再追问,只吐了一句:
“我看他可怜。”
王映霞的态度使孙伯刚一惊,他意料不到,但她的态度已使他明白,在他与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种默契,尽管郁达夫还不一定知道王小姐的这种心理,他孙伯刚有必要向郁达夫摊牌,经过深思熟虑,他准备做最后的努力,劝阻郁达夫。
一个非常早的早晨,繁忙的上海滩行人还不甚多,孙伯刚害怕郁达夫要出门,他跑到宝山路三德里A11来,他来过创造社的出版部数趟了。
“哦,伯刚,你来得这样早!”郁达夫已经起床在那里盥洗。
“我是特意早来一步,害怕你出门了。”孙伯刚就坐在达夫的床上。
“我托孙太太问她的话,结果如何?”郁达夫快人快语问老孙。
孙伯刚心里狐疑得很:“你这些天与她一个人出去,自己不是已经得到答复了吗?”
“我怎么好那样单刀直入地问她,我还是要拜托孙太太啊!”郁达夫回避了孙伯刚的刺探。事实上郁达夫心有忌讳,他不愿当面锣对面鼓向王小姐挑明,他对王映霞一直是小心翼翼,他不愿使这个心中的女神难堪,他害怕伤害她,他不知道那女郎的底蕴究竟如何。
孙伯刚心里不快,但他觉得作为同乡、同学与朋友,他有责任,也有必要向郁达夫开诚布公地谈谈,在他心目中,郁达夫与王映霞的爱情,那是一种不可或设的神话。
“哦,达夫!我今天特地前来忠告你,请你克服近来的冲动。你倘若要与映霞结合,必须先毁了到如今是宁静平安且快乐完美的家庭,这对于你是太大的损失。感情是感情,理智是理智,我们都已经是中年人了。写小说不妨浪漫一点,可以冲动,热情奔放。可行动上总得用理智衡量一切。同时你是深爱王映霞的,你也得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以她的年龄、人品、家庭、学识,当然很容易找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对象。她何必要一个已经有了家,必须毁了家再和她结婚的男人?你和她的年龄相差过大,贸然结合,一时即无问题,日久终有影响。我是个清醒的旁观者,对你忠告,希望你慎重考虑。我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很难断念。但事关你的前途、家庭,做朋友的不可不说。”
郁达夫神色黯然了。老朋友的劝告,他不能不听,但他听不进去,他觉得老友缺乏同情心,莫非王映霞,他心中的女神……郁达夫不敢想下去。
“伯刚,难道映霞她已经明白拒绝过吗?”他突然反问。
“映霞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孙伯刚如实地说。
“那么,莫非你太太没有帮我问她吗?”
“问是问过,她没有表示。”
“没有表示?”郁达夫放下了心,他是揣测他人神情的人,他知道王小姐没有拒绝他,他知道她没有拒绝他的爱情,这就够了。
但是他不放心,他有理由担心,孙伯刚刚才的一派劝告是持反对态度的,不能依靠他人,最起码他希望他夫妇俩不阻拦,他有了信心。
“哦,伯刚,我希望你们不要阻挠我们的事。”
“当然不会阻挠。”
“我还希望你们给予助力。”郁达夫进一步了。
“哦不,那不可能。”孙伯刚一口回绝。
“是老朋友,这点情分也没有吗?”郁达夫皱着眉头说。
“哦,正因为我是你的老朋友,我不愿违心为你助力。”
真是话不投机!两个朋友十分尴尬,他们只得转换话题,他们谈创造社。
孙伯刚临走时,不甘心那样地结束谈话,又劝了一句:
“达夫!我希望你能冷静考虑,千万不要孟浪!”
郁达夫十分气愤,他坚决地说:
“伯刚,这一次是我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生命的新生,是一次升华,我决不放弃!……”
他们分了手。
孙伯刚十分烦忧,他知道郁达夫一旦下定决心,那将是无力阻挡的,只有看王小姐了。他回到家里,碰巧妻子外出,家中只有映霞一人,他决心从她的嘴里掏出她的心思,他凭着长辈的身份对王小姐说:
“你与我们夫妇相处,时间虽然不过半年,我们的感情相当好,因而我们俩无时不在考虑你的事情,最近达夫对你热烈的追求,你总知道的,你觉得怎么样呢?你的意思是怎么样?”
“……”王映霞一声不响。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回答呢?她当然知道答案,但她心里也充满着矛盾呢!
“达夫已经有了妻子,是个有儿有女的中年人了。他对你的爱慕,虽然出于真情,但总是不健康不正常的。你是否接受他的追求,你自己应该是有自己的考虑,你是怎样考虑的?”孙伯刚认真地问。
“我当然不会马马虎虎地答应他的。”王映霞声音很低。
孙伯刚心里很难过,他证实王映霞对郁达夫也怀着一种深深的热情。但是他不得不作忠告:
“映霞,我知道,你的不马马虎虎,无非是要他与富阳太太离婚。但男女的离合,决不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形式问题。人的感情是千变万化的,尤其是郁达夫那样的浪漫的文人,他的感情流动性更大。你为什么一定把幸福建立在他太太的痛苦之上呢?论你的人品、家庭、学问,哪一样不如人家?我认为你应该断然拒绝他的追求,一方面使他解除烦恼,一方面顾全你自己的前程。你认为我的话对吗?”
年轻的姑娘十分痛苦,她比孙伯刚更知道郁达夫的热烈感情,郁达夫爱她,尊重她,也惟其如此,她不愿意伤害他。
她是个善良的女性,有太多的同情心,温柔,又有大家小姐的风范,貌美,而又不失善良的个性,那正是郁达夫梦寐以求的女性,她沉浸在痛苦之中。
“我怎么愿意答应他呢?可是,如果我断然拒绝他,怎么能解除他的烦恼呢?我担心他会出意外……。”
年轻的小姐那样善良,你没有权利嗤之以鼻,那是二十岁的女性特有的通病,她想得太多,担心得太多,她有太丰富的同情心,漂亮的女人心地特别善良。
孙伯刚很是意外,他低沉地说:
“那么你是已经动了怜才的心意了。既然你有这种伟大的精神,那么你干脆伟大到底,你可以无条件地与他结合,不必一定要毁掉他的那个家庭。你说,你能这样做吗?”
“哦,那是万万得不到我家庭方面的同意的。”王映霞充满痛苦地说。
孙伯刚已经知道了姑娘的心,他知道,一切的劝说已经是多余的了,但是她应该让家里知道。
“好吧,希望你们有一个幸福的将来,不过我认为你在最后决定之前,你应该回杭州去,与家里人商量一下。”
王映霞很感激孙伯刚的关照,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已经陷入感情,与达夫一样是不能自拔了。
郁达夫当然还不知道这个仙女般美丽的姑娘竟还有那么一颗天使般善良、美好的心灵。如果他知道,也用不着感到那样痛苦,窝囊了,现在他心里一点底蕴也没有,他的心里只是觉得他应该与这纯洁的灵魂呆在一起,如果说金钱允许,如果说他属于有闲阶级,也许他不会感受到那样的苦痛了。他叹苦嗟悲。心神不宁。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