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惊呆了。似曾相识,他见过她!在哪里?他想不起来,不会是北京,不会是上海,也不会是广州,更不会在内地,是在杭州!对!两年了,在六和塔下,在那里她带着两个小弟弟。
郁达夫一下子被征服了。真美!那是他心目中的那种美!聪慧、秀美、超尘、脱俗!她就像冬天里的一缕温暖的阳光,使郁达夫心头一震。他的心里顿时乱纷纷起来。
那小姐叫王映霞。孙伯刚立即作了介绍。郁达夫听到他说:“这是王小姐,刚刚一起从温州逃难到达上海的。”王映霞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郁达夫忙叫:
“请坐请坐,王小姐。”
王映霞站了起来,在孙氏夫妇这里,她是熟人,熟不拘礼,她到后面为他沏了一杯茶。她的心也颇感到奇怪,这个人就是“郁达夫”?是孙伯刚的朋友,日本同学?是那个《沉沦》的作者?
她读过《沉沦》。
冥冥之中有神主宰。王映霞,这个才二十岁的女子一下子对他产生了好感。她觉得他颇为潇洒,颇有风度。身材并不高大,一件灰色的羊皮袍子,衬上一双白色的丝袜和黑直贡呢的鞋子。头发留得较长,大概因为忙碌,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理了。前额开阔,配上一副细小的眼睛,但颧骨以下却分外瘦削。她把他彻底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充满温柔,顿时对达夫产生了好感。
“不要客气,郁达夫.她们都读过你的作品,一向都敬仰你!”孙伯刚对达夫说。
杨掌华忙着招呼,王映霞也友好地问:
“郁先生,最近有什么新作品?我们好久没有看见你的大作了,大约有什么杰作正在创作吧?”
“我的小说都是青年时期乱写成的,说起来非常难为情,近来是没有心思写作了。”达夫神经质的脸上显示了少有的腼腆,他听到王映霞讲的是杭州话,他也用一套字正腔圆的杭州官话。
“郁先生,郁太太是否在上海?”杨掌华这样问达夫。
“她是乡下人,没有出来。”郁达夫很自然地回答。
孙伯刚向郁达夫说起王映霞是王二南的孙女,郁达夫听了十分兴奋,说:
“二南先生的诗,我从前在杭州报上经常读到,一向佩服他老人家的。”达夫似乎对映霞表示好感,“他近来还做诗吗?”
“他年纪大了,已不常做诗了,”映霞淡然地回答。
突然,郁达夫对映霞说:
“王小姐,我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你。”
王映霞摇了摇头。
已是中午时分,老同学关照自己的妻子预备酒菜,他知道郁达夫是酒中君子。可郁达夫双手一拦,拦住杨掌华:
“孙太太,你不必客气,我今天是特别诚心来邀请你们出去吃饭的。
在上海,我比伯刚要熟得多,应该由我来做个东道。”郁达夫很爽快,要他们一起出去吃饭。
只要手中有个钱,郁达夫从来是豪爽开朗的,在日本东京、上海、北京、安庆、广州、武汉都是这样,他好客,好酒,健谈,有气量,很有交际。
何况他一看见了王映霞,早已在心中把她视为知己,他平生第一次恋爱了,他对王女士一见钟情。
郁达夫没有过真正的恋爱,他的心中只有那邻家姓赵的小姐,那昙花一现的少年之爱,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乐,只带来几分痛苦,使他心里平添一种不快。可少年之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到过日本,去过安庆,与侍女妓女们确实产生过感情,但那是无根的浮萍,飘飘荡荡,没有留下多少的回忆。在他即将完成学业的时候,他的母亲做主,为他包办了婚姻,那时他挑剔,拒绝,但没有办法,还要抗婚,像郭沫若、鲁迅,可他又对妻子产生了同情,他欣赏妻子的文才,可他又对妻子厌烦。这是他不爱又不得不爱的女人。而面对这个年轻、貌美、纯洁的少女,这个已经发育的杭州女郎,他的心动了,他一见钟情,毫不犹豫,他决心与她成为知心的永久的朋友。
郁达夫决不是办事犹疑不定的男子汉,一切都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比如他与这少女,似曾相识,引为知音。他是一个临危不惧,具有克服任何难关的男儿,他知道,他一个行已三十,年届中年的汉子,她,一个如花似玉,豆蔻年华的女郎,成为朋友,乃至永久的朋友,差距不少。更何况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也是一个绅士,王映霞是大家闺秀,不是小家碧玉,他的心乱了,他已下定决心:此事当竭力进行。一个年上三十的男子,一个作家,他的爱决不会是浮光掠影,拈花惹草的爱,那是干柴上的烈火,一经点燃,势必把一切变为灰烬。
如果王映霞是个小家碧玉,或者年仅及笄,或者说是中世纪的女子,她决不会这么大胆。五四运动的浪潮的确推动了妇女的解放,她的姥爷也的确不是一个封闭的先生,在郁达夫同进代的女性,的确出现了一批敢于冲破礼教的妇女,她们自觉不自觉地都对社会进行反动:陆小曼、蒋碧薇、白薇、庐隐、秋瑾……。王映霞目睹目前的一切,她心理上已经成熟,更何况一个年方二十的姑娘具有老成、大胆、崇拜男子等等混合思想,决不会像一个年上二十五岁的女人在结婚之前是步步为营,为了生活思考焦虑。年方二十的小姐也有自己的缺陷,一切由自己僻主意,患得患失,过分地相信自己的眼力,浪漫蒂克……。王映霞是一个绝顶聪明,娇艳如花的女孩子,也的确有这些小小的毛病,那是人生道上的一个关口。王映霞读过达夫的小说,她曾被《沉沦》中的主人公感动,深深震撼,大胆的直白也深深地震动了她的心,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感,把柔情写在脸上。
三十岁与二十岁,这是人生的两个阶段!成熟的男子与浪漫纯洁的女性自由结合,这是既浪漫无边际又司空见惯的爱情,但在悠悠的中华婚姻史上,并不多见,少而又少。他与她,彼此的确有机缘……
郁达夫本来手头还宽绰,何况他已下定决心,他就力请王映霞女士、孙伯刚夫妇到外面下馆子。
孙伯刚很是过意不去,提出附近也有一家馆子,叫他们烧几个菜来,可郁达夫不肯,他边说边向门外跑去:
“不行不行,今天我是诚心诚意来请两位与王小姐的,我这就去打电话,喊汽车去。”
看着那个孩子似的郁达夫的举动,孙伯刚没有办法拒绝,叫道:
“达夫,等一等,即使要去,也要让她们换换衣裳。”
郁达夫转眼就跑到孙伯刚的一个邻居法学教授那里,他们也是朋友。
王映霞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郁达夫为什么这样做,她心里有三分明白,她已感觉到那颗浪漫的跳动的心。她忸怩地对孙伯刚说:
“孙先生,我想不去了,你与孙太太两人一起去吧,我觉得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你莫非怕难为情吗?不要耽搁时间了,快些去换衣裳吧。”孙伯刚催促着王映霞,自己跑过来与教授和郁达夫聊天。
女人们换好了衣裳走了出来。郁达夫看呆了,那是刚才的王映霞?
他仿佛有点不相信,那不是一个女人,那是冰清玉洁,出尘拔俗的出水荷花!
一袭颜色鲜艳的大花纹旗袍,透着鲜艳的红色的双颊。衬托着发育丰满的匀称身材,那是绝世的美人,此女应是天上有。
那是一道阳光,映人了郁达夫有些灰暗的心房中,这时他什么也不顾了,他只想与这个女孩交一个朋友,永远永远。
这些想法只有当事人知道,旁观者迷,孙伯刚做梦也想不到那个老朋友竟会有如此丰富的感情,把主意打到他的被保护者身上。
汽车来了。郁达夫有礼貌地把孙伯刚夫妇、王映霞女士与法学教授请进汽车,他自己迟缓了一步也跨进汽车。他们乘坐汽车到上海最繁华的南京路上,那里有一座雅致的饭馆“新雅”,他们就在那里吃中饭,由郁达夫请客。
郁达夫十分快活,兴奋,激动,为了王映霞,他格外地殷勤、潇洒、热络,他用钱向来不吝啬,可为了这一见钟情的女子,他恨不得剖出自己的那颗赤裸裸的心,双手奉送给那女子,他那热情好客的行为深深地感动着另一颗心。她的心底里刻上了这个大作家的名字:郁达夫。
繁华的南京路上人来人往,那是十里洋场的黄金地带,“新雅”是闹中取静,教授、孙伯刚夫妇、郁达夫、王映霞一起举杯痛饮,醇酒美人,叫郁达夫如何不醉?
阳光真好!郁达夫心里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在一个心爱的妙人儿身边,他满心欢喜,把近日来的忧愤心理早就抛到东洋岛国去了,他健谈、豪爽。他一改常态。以前他一见到陌生的女性就局促不安,腼腆,可今天他毫不生分,把个孙伯刚搞得十分纳闷,这是为什么?
从酒馆出来郁达夫又请他们一起坐上黄包车去卡而登看电影,那电影竞与郁达夫的心境一模一样,一个中年富翁爱上了个妙龄女郎,孙伯刚心里格登一下,莫非郁达夫他……。但他是正人君子,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电影散场了,郁达夫因还要到出版部去,所以又去“陶乐村”吃了点心,才与孙氏夫妇、教授、王映霞小姐依依惜别。
郁达夫径直来到出版部,那里每天有他的大量书信,有朋友的、妻子的、兄长的。他随便翻阅了一些信件,忽然听到一个伙计传来的信息,上海当局有意要来封锁创造社的出版部。上海的书报的确不少,可像《洪水》月刊,以及《幻洲》等杂志一样,公然批评北洋政府当局的并不多见,上海市政府的政客颇为恼怒。
上海已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军阀孙传芳的军队在前方已节节败退,政府已迁怒于有别于小报的创造社,已传来了风声。郁达夫立即跑到徐志摩那里去。徐志摩凭着他与研究系一群的交情,手眼通天。虽然这个诗人也颇厌恶那些当道的军阀,可他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与市长、警署都颇有交情,他请郁达夫放心。郁达夫还是托徐志摩为他写一封致丁文江的信。陆小曼请郁达夫吃饭,可郁达夫因中午醉酒还未醒的缘故,一溜烟地回出版部来。他处理了数件工作后,带着几分酒意。一个人又跑到郊区的野道去,他要好好地散散心。
月亮真圆,月白风清,快是农历十五了,他信步一个人到野道上,他的神经有点受不了,他想得太多,希望头脑冷静一点,事业、爱情,太多太多,一年忙忙碌碌,为了什么?他不知道,没有好好想过,他觉得近年来有似一架机器,不停地转动,理不出头绪。虽然南风很大,但月光如水,天气也颇暖和。他想起王映霞,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真希望自己立即去到她的身边,把自己心中的话尽情地倾诉给她。
人生如梦。他觉得自己是做小说的,而这人生是一部真正的小说,一部大书,可他太压抑了。他觉得他并不自由,自小失怙,他的母亲并不爱他,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爱,他的哥哥也有铁的意志。流离海外,更是无依无靠,之后,他与孙荃结成伉俪,可缺乏一种温暖感。他有时觉得他们之间缺乏一种共鸣,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家庭的责任,他希望女人是远航的轮船的港湾,可孙荃没有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在一起更多的是伤心,伤心人见伤心人,他现在更多的是为了责任,为了责任养子,为了责任寄钱,为了责任履行婚约,他觉得他对孙荃那不是一种爱,而是一种同情。
短短时间的接触,他知道王映霞是一个崭新的女性。她艳美,温柔,她女性化,她受过正规的教育,思想开放。如果与她结成伴侣,那一定是幸福美满之极的。看到王映霞,他觉得是一个寂寞透了的在沙漠海洋中跋涉的人,突然遇见一片绿洲!在人生的情感中,在性爱方面他觉得自己是满目黄沙没奈何,他似风沙满面的征人,前路渺茫,遇见王映霞,那是一个奇迹。
他回到房间里,心里从来没有这样乱。天哪,一个有了孩子的男儿就是这样恋爱么?恋爱,他尝到了这种滋味。在伊甸园的菩提树边,不需要蛇的提示,他敢于采摘那禁果,他的念头中老是出现王映霞的倩影,啊啊,他的心激荡着,他轻轻地把他的心路历程记人当天的日记……
一夜的南风,使门窗震动,郁达夫时时醒来,心想,这天气温暖反常,怕是不久要下雪哩,他醒来时早已是乌云密布了。
郁达夫急着要办几件事,一件是预备把第二十六期《洪水》编好,第二件是如何防止创造社的出版部不封。他又写了封信托人给徐志摩,请求核实,直到过了下午十二点,才传来佳音,创造社出版部可望安全,不会发生意外的事,郁达夫稍稍地放下一颗心来。下午邵洵美结婚,曾发来请柬,达夫到了下午前去参加,那是留学英、美的学生,女方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排场盛大,郁达夫颇不以为然,倒是在宴会上的确遇到了不少的熟人,那些人大都为现代评论派、新月社的人,有胡适、徐志摩等人。直到晚上,才抽出功夫来,他无论如何要去见王映霞一面,他已等不及了,他无论如何要得到王映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