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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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魔方(10)

这即将过去的民国十五年,我有何成绩?东奔西跑!啊啊,只有悲愤,只有痛苦,儿子死了,妻子病了,且关山千里,事业无成!一年中从武汉到北京,又到上海,来到广东,偏偏是可爱的儿子亡故,又北上,南下,今年居然要第四度去上海!他觉得为人了无生趣,空来世上走一遭。

下午他跑到学校,向戴季陶氏及其他委员辞职。郁达夫向他辞去了中大教授与出版部主任之职,去意坚决,戴季陶校长委婉挽留,达夫坚执不肯,只得允诺了。并言明第二天算清欠薪。

那天晚上,他又遇到了白薇和几个创造社的朋友,郁达夫觉得好笑,居然有人认为他追求白薇。而白薇仿佛也有所警惕。她有没有听到有人说达夫在追求她呢,仿佛有意无意地避着他。他不知道。

那是十一月最后的一天,天空下着南国的雨,郁达夫写了两封正式的辞职书。他怕有其他的校务委员来劝阻他,动摇他那懦弱的心,他找了借口,到了一个朋友的家,与他的朋友一起喝酒,喝了一天,又到另一个朋友家,又喝了一个晚上。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失业者,再一次失业了。酒能伤人,特别能伤伤心的人,他醉了,大醉了。

听到郁达夫辞职的消息,同事,朋友,学生都来了,穆木天带着他的漂亮的未婚妻也来了。成仿吾也特地从黄埔再次赶来,协商创造社社务。欠薪老是不能催讨,虽然朋友来临,强颜欢笑,可他总笑不起来,他是失业了。在回上海之前,他必须催讨薪金,安顿他的北京什刹海的妻儿,他打算把妻子接到上海。可是事事不如意。

他不得不推迟行期。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离开这学校,这一生不知还来否?他跑出去和一个学生照了张相。接着两个人去西关某个饭店里随便吃了一餐,饭后坐着只小艇,上荔枝湾去。天高云淡,水漫不兴,北望白云山,仿佛只见一座紫金堆,横躺在阳光里。啊啊,江南晚秋的景色,在这里却是残冬了。他听任小船咿呀,摇出白鹅潭,到荔香园上了岸。满眼是冬景,就像富春江上的秋天,有几分萧杀之意了。

凋零的残景,颓败的亭台,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些留学日本的老同学,也是不得意的闲人,面对斜阳,满眼伤忙之感。他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我的明天么?”

别了学生与老同学,他又到学校去领取薪金,可又不能如愿,满是懊丧。

傍晚,他才怏怏地回到他的窝。可郁达夫不得不精神一振,他家来了许多朋友,也有许多学生,他们听说老师已辞职北上上海,倒是多来要给他饯行,并且来了不少陌生的人,其中有武昌师大故校长石瑛的老弟,他们的神气与达夫大相径庭。他们没有郁达夫那样的挫折。在他们眼中达夫的去上海没有半点痛苦,丢下教席重就文学之道不是更适合达夫吗?他们簇拥着达夫到市里的一座酒楼,在那里双双对对的青年男女,一个个自己谈论着,好不快活!白薇也刚好在座。郁达夫一杯接一杯喝着那些青年男女的敬酒,一直喝到10点,酩酊大醉。于是几个同学提议去电影院看《三剑客》电影。

郁达夫大醉。那电影直到12点钟才完结,散了出来,几个学生都道声珍重分头走了,单单剩下个郁达夫与白薇。

即使是这不夜城,转眼也静了下来了,只有马路的灯散着柔和的光,风在吹着,有几分凉意。这是旧历十月底的一个晚上,天是比较黑的,如果让自薇一个人走这么静悄悄的一段街道,那是说不过去的,郁达夫带着未醒的酒意问:

“黄小姐,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白薇点点头。天太晚了,在这孤峭的街道上,显得太静太静,她是一个弱女子,也是一个强者,然而这电影院离出版部她的住处还有好一段路,显得静寂可怕,她当然希望他能送她。

郁达夫酒意蒙胧。夜,好静好静,他与白薇走得好近好近,彼此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郁达夫心跳加快了。这个女作家,《丽琳》的作者,有一颗温柔的心,人长得好美好美,长得灵敏可爱。他真希望她能投身于他,显示女性的温柔,他想拥抱她,轻轻地抱吻这个美人儿。白薇仿佛并不介意,她相信这个创造社的老前辈,他在现在就是她的保护者,她依在他的身边,慢慢走着,在街灯下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

达夫不时地窥视着她,这个湖南来的妹子,的确是个美人儿,齐耳短发,鹅蛋脸儿美如白玉,一切的一切在她身上都是天然造化。他知道她有一颗受过伤的心,不幸的婚姻至今维系着。郁达夫真不知如何,此时他充满激情,他知道只要他这时轻轻地拥抱她,向她轻轻地呼唤,也许她会投入他的怀抱。

他们静静地在街上走着,已是子夜之后,彼此仿佛语言是多余的,一切都埋在心底里。

一个男人需要个温柔的女人,在温柔的女人身边,那简直是进入安乐窝,你可以放心地休息,你可以解除疲劳,你可以忘却阴’险、歹毒、奋争,一颗温柔的心是医治箭伤的金疮药。可是为了生活,他离开妻子太远了,何况他的心目中,他的爱妻也缺乏那种细腻的温柔,他的妻子只是忠诚,她不属于那种温柔的女性。而身边的这位小姐是具有这种细腻、敏感的温柔的,这——达夫当然知道。

一个女性,当然需要一个有力量的男人的爱与保护。白薇是不幸的,这个名门闺秀像一朵鲜花过早地被暴虐的男子采摘了,那不是爱,是痛苦的创伤,那是一种罪恶,一种暗无天日的世界。那种世界是不适合于这位湖南来的勇敢女性的。郁达夫读过她的《丽琳》,他被她的爱情哲理震撼了。这是一个充满灵魂的血肉之躯。这是一个对革命新生活有朦胧追求,对两性之爱抱有火山般的热与力的爱,郁达夫从心底里爱着她。这位黄家的小姐又何尝没有读过郁达夫的书,《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她都读过,这是一个感情充沛的男性,但据郑伯奇、穆木天他们的说法,她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在火山般的激情之后,藏着颗兔子般的心。她拒绝了父母硬派给她的罪恶婚姻,可在日本她接触了另一个男性,那是一颗男子汉的心,但未免太冷酷一点,他撇下了她单身下了南洋……

在郁达夫的身边,白薇并不感到害怕,对这个浪漫的男子,她对这前辈作家有几分崇敬的,如果他对她提出一种新的关系,她也不一定感到意外……

不成为事实的事实其后果只有上帝知道!

到了白薇女士的家门口,郁达夫终于没有说出心中想说的那句话,他只在门口停了一会,白薇腆着脸,也不好留下达夫。他们对面相视而笑,还是郁达夫扬声说道:

“我走了。”

郁达夫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顺着街道,许多人家都睡了,也从有的房子里传来叉麻将的牌声,路上他看到一些私娼和_些夜行的同胞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到学校终究很晚了,才坐了辆洋车,到一条船上去夜游。

转眼已过了一周,这期间富阳同乡约会他照了张相,创造社同人差不多全会面了,领到了十一月份的薪水,他慌兮兮地把一百四十多元寄给北京的妻子,创造社的全部同人也一起照相。尽管日后如何不知道,他尽情地游览了五羊城,这南国的都市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也到一些新贵的官邸去游玩,但这大革命的都城中,声音太嘈杂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郁达夫有时听了很为生气,他觉察到这队伍中的不和谐,他觉得在这革命的策源地,一些人在吹捧英雄主义,与北洋军阀没什么两样,这众多的新军阀中,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

已是旧历十一月初三,天气冷多了,正是郁达夫的生日。成仿吾早早传下话来,要在晚上为达夫好好庆祝一下。郁达夫上午在家闷坐,感到无聊之极,信手写下一阙词,词名《风流近》,那是自己的写照:

小丑又登场,

大家起,为我举觞,

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

他年回忆,未免神伤。

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

踏雪鸿踪,印成指爪,

落花水面,留住文章。

明朝三十一,

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

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

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

故奴老态,不改佯狂。

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

到了下午三点钟之后,创造社的君子们陆续到了粤东酒楼,正式为郁达夫做三十岁的生日。在广东的社员都来了。成仿吾为首,还有王独清、郑伯奇、穆木天、白薇,还有广州分部的一群青年。到会的青年必l须每人喝酒,每人做诗一首,以资纪念。这次庆祝会上,大家分外自由,:

话题极多,且谈锋激烈,同人们高谈阔论,切中时弊。最后大家又是一杯一杯地向达夫劝酒,致使郁达夫酩酊大醉。

这一夜郁达夫就住在粤东酒楼上,酒醒之后悲情满怀,想到自己的经历,一夜不能人睡。他想得很多很多,想到四、五年来的经历,想到父母妻子,他暗暗地饮泣,一直泣到天明。

郁达夫非常的不快活。他接到张资平武昌来信,说周全平欺骗了他与郭沫若,现在远走高飞了,郁达夫又是一阵火气,恨不得立即买好上海的船票,因为战事吃紧,路上不太安全,船班是明显的减少了,好不容易才弄到张四天后的船票,好在已经失业,他并不焦急,同事们都忙得要命,只有他又被老天派做闲人。大清早他跑到外面去,遇到几个朋友,到了茶室喝酒吃饭,并到田野里去野游。回来后,他去创造社的分部转转,听说白薇也打算几天后回到湖南那个县去,她已经在外几年了。她的船票比达夫晚一天。

白薇仿佛知道达夫要来找她,很高兴接待了他。他们愉快地交谈,郁达夫是个健谈的人,他劝白薇回乡后应该马上出来,来广州,去上海,或上长沙、武汉,应该投身于革命洪炉,他嘱咐她,一定要断绝与徐家的罪恶婚姻。白薇微微地笑着,她很感激达夫对她的照顾,对她兄长般的爱,她说如果不随意,一定要到上海去找他,郁达夫听了很高兴。白薇从抽屉里找出一张自己在日本的照相,双手送给郁达夫,表示留念。郁达夫郑重地将它藏在手心里。……

那几天有几个朋友老是找达夫,打牌、喝酒、饮茶、吃饭,虚与应酬。

他收拾了所有的书籍,打算出发了。

由于江浙战事延期,郁达夫只得又在广州等了几天,反而是晚几天买到车票的白薇倒要走了。下午白薇寄口信请郁达夫到她的家里去。

她要托几件礼物给她在杭州的妹妹,她知道郁达夫就住在杭州附近,郁达夫义不容辞,一口答应了。这时一个日本的记者知道郁达夫将去上海,特地赶来为郁达夫饯行,又是喝酒,又是一起去游河。分手后郁达夫又走到白薇家来。郁达夫睡不着,白薇也睡不着。半个多月的接触,同游,一起散步,她知道达夫是个忠实可靠的人,而他也确实把白薇当做自己的知己,一个趣味相同的人,他们要相别了,他们都有些伤感,伤感什么?韶华已逝,青春凋丧。他们同病相怜。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白薇回湖南去,是喜剧还是悲剧?结局如何?郁达夫如何?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半个通宵。他们相约通信,依依惜别。

白薇走了,一个可爱的女士走了。郁达夫非常伤感。看看自己想想别人,正不知路在何方。

临行的前两天,郁达夫分别接到两个兄长的来信,曼陀与养吾二兄,他们责备郁达夫不该放下好好的教育去从事文人生涯,那生涯太不可靠,他们希望达夫也像沫若一样去政府中做官,去发财,光宗耀祖。

郁达夫大为懊恼,想不到兄长也这样不理解他。

明天就要上船了。“广州,我走了,我不再来了,这是一种龌龊腐败的地方,我不会回来了。”他信心百倍,“如果有我成功的一日,我将肃清广州的腐败,肃清中国的腐败。”

明日是行期,那一天日历是民国十五年的十二月十五日。

§§§第三章 “好事只愁天妒我”

郁达夫乘坐轮船去上海的时候,也正是革命军三路北伐,节节胜利的时刻。七月国民军进入长沙,九月占领汉口,十月破武昌,武汉三镇全部光复,十一月攻克南昌,吴佩孚的军队主力损失殆尽。只有入闽的东线进展不快,******亲率何应钦部驻扎福州,战事发展缓慢。孙传芳军依然在闽北徘徊,中路军与西路军的战斗进展,使东路军沿线百姓大为鼓舞,处处北伐军未到,群众已群起逐孙了。

路上并不平静,轮船航班开开停停,十五上船,直到十七日轮船才开出广州,中途阻风,船行三日才至汕头,第四日方入福建海域,到达马尾,因为传说前方海路不通,只得又停泊。达夫与同行数人同游了福州,这时革命军初到福州。轮船又在福州停泊,开开停停,直到十二月的二十七日才到达上海。

上海已是风声鹤唳,孙传芳军队早已是草木皆兵了,码头上更不平静,荷枪实弹的北洋军士兵正在检查旅客,且又在检查福建运来的缴械军队。在码头边整整站了五个多小时,在华中地面,这时正是隆冬天气,风大天寒,又无食品充饥,旅客们怨声载道。直到午后,他才匆匆到达创造社出版部,上海闸北宝山路A11,在出版部草草住了一夜。

创造社出版部已面目全非。听说郁达夫准备来沪整顿创造社的消息,周全平大为生气,半个月前卷了一笔款子一个人跑了。年轻人未免毛躁,听说跑到东北垦荒去了。剩下的几个小伙计是叶灵风、潘汉年、邱韵铎、成绍宗、周毓英、柯仲平等一群人,他们对成仿吾他们突然委托郁达夫来沪整顿颇不以为然,口出怨言。郁达夫很不以为然,他决心对创造社做一个彻底的整顿。第二天,郁达夫拜访了恰好在上海的蒋光赤与田汉。那时田汉正好在上海郊区艺术大学兼课,郁达夫便暂时住在艺术大学的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