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已是仲冬天气,岭南的冬天公然也须换上棉衣。郁达夫想到很多,想到老家、母亲、兄弟,也想到妻子儿女,他黯然了,他想去学校看考试的卷子,可那天正下着丝丝的冷雨,加上头痛身倦。在雨天里他去了大街,浑身被雨湿透了,才回到学校的宿舍里,他遇到郑伯奇。
郑伯奇神秘地告诉他:
“白薇来广州了!”
“哦!”郁达夫漫不经心地应道。
白薇,郁达夫听说过她的经历,深为这个女子的勇敢行为而感动。
他从郑伯奇、穆木天他们口里知道她为了反对封建家庭包办的痛苦婚姻,逃往东邻岛国,在异国九年边做工边读书,而毕业于东京高等女子师范。并且听说她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才子。他更知道受西滢的推重,认为她是个极有才华的未来女作家,西滢选取了十本书,其中有白薇的《丽琳》。
大概郑伯奇他们认为白薇的经历奇异,希望郁达夫前去与她亲近亲近。郁达夫在他们的眼里是前辈,而白薇,也已三十开外,可那是个极有韧性也极为漂亮的女子。促成他们的交往,他们——创造社的一些同人认为是有意义的事。可以促使他产生一些浪漫的情思,使之文思泉涌罢。
郁达夫不置可否。他是一个极有责任心的人,他想起了他的责任,他的家。他觉得自己老了,就像是干枯的老橡树,他自我菲薄,他已没有那么年轻的心了。他也知道,她,白薇,在南洋有一个情人,取人所好,非人所为。他没有那个兴致。
第二天下午,他接到仿吾的邀请,立即到出版社的分部去。原来他、王独清都在座,他们要为从东京刚刚返国的自薇女士接风,在西关清一色酒楼开怀痛饮。在席上他见到那颇有名气的白薇女士。
“她实在瘦得很!”
这是郁达夫心中的第一个形象。郁达夫从郑伯奇、穆木天他们那里对白薇早就耳熟了,他没有想到,这是个比自己年岁还大的小姐,竞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心。
她就是那个抗婚外逃,在东洋度过了九年生活的湖南弱女子么?
郁达夫知道她因为母亲喝了人家的一顿酒将她许给姓徐的人家,她也是一个大家闺秀啊。郁达夫也听到白薇女士热恋着一个叫杨骚的青年,而那个杨骚不知道怎么搞的却下了南洋,小女子白薇孤单无依,转道香港回国。而在香港,船漏偏遇顶头风,小小的手提袋竞被扒手窃走,将行李当在旅馆,才到得创造社广州分部,她知道,创造社的一群都是颇讲义气的。于是出现了创造社诸君子为她接风的事。
郁达夫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看,老朋友会面,遇上酒宴,是够活跃的,加上今天是为白薇这样一位已有文名的女子接风,宴会上显然够活跃的。王独清显然春风得意,不过那口吃也反而更厉害了,惹得成仿吾、郁达夫吃吃微笑,白薇,也嘿嘿地笑。这些创造社的君子们一个个都是有几分酒量的,用他们的话说是要一醉方休。白薇,这个湖南女子,这个落拓的女人,看看这几个创造社的君子豪爽,有几分豪气,倒像见到了亲人……
酒够了,饭够了,杯盆狼藉,于是他们一起上越秀公园。那是广州的第一去处。在黄昏细雨里,郁达夫发觉那个女子带着鼻音,憔悴的样子写在脸上、身上,知道她的身子极差极差带着病,倒是对她有几分可怜。他们冒着蒙蒙细雨走了半天,他们仿佛是结识已久的朋友。几个男子汉比起白薇来都年轻,可他们俨然是大哥哥。成仿吾像个老大哥,指导着她多学一点马列的书。郁达夫像个老朋友,对她也一样,没有半点架子,使白薇感到放心、安全,没有陌生的感觉,她觉得他有礼貌,在关心她。郁达夫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请她结束娘亲包办的罪恶的婚姻关系。因为她告诉他,她与一个徐姓的男子婚姻是如何的草率,如何受婆婆的虐待。白薇是如何为了人身自由逃离枷锁来到东洋岛国。
郁达夫充满同情。
“你应该彻底摆脱罪恶的婚姻,应该坚定地走文学道路。应该打开眼界,看到国家与民族的未来。”
白薇点点头。 .
王独清颇不以为然。
接着他们跑到西关的大新天戏台去看戏,一直看得很晚很晚。
第二天一早,郁达夫早早起床了,没想到遇到比他起得更早的成仿吾。成仿吾对他说,接到上海创造社那边的信,听说现在创造社的几个小伙计已把创造社搞得一团糟,经济清理不好,出版部有可能要断送在他们的手里。郁达夫听到这消息,大吃一惊。不久前他在创造社出版部也听说过一些内幕,可没想到会这么糟,那里不是有周全平、叶灵风几个人在么?
成仿吾快人快语:
“达夫,你能不能回到上海去?专办一个出版部,专做文学生涯。”
郁达夫老大不愿,他不肯答应。他被文学骇怕了。做文学生涯,那不是又像梁上君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么?他心里没有底,他害怕。
“哦,不!仿吾,我害怕,担心,我又会搞得精穷的。”
“看来,只有你才能拯救创造社了。我,沫若都特别信得过你。……
郁达夫老大不愿,但他也不愿那辛辛苦苦搞起来的月刊断送在那些小伙计手里,那是他的另一个孩子!一九二二年他亲手把第一、第二期《创造季刊》编好,付排、出版。一九二三年他亲手搞《创造周报》、《创造日》,一个个产生了,又天折了。他精穷了,北上了。到了一九二五年他亲自参加《创造月刊》的创刊编排,莫非又要夭折么?他心里很是矛盾。
成仿吾深深了解达夫,这几年混得不容易。一个家庭,他也知道。
就是现在他没有成家,他那亡兄的遗孀,侄子们的生活,他是了解的。
但是为了创造社,他劝导达夫,请他决定返回上海。
郁达夫只有苦笑:
“我比不得你,仿吾,我有妻又有子女。我不能够重吃苦头,那会毁了我的。不过我可以想想再决定,在下定决心之前,我还要向学校催讨欠薪,交涉款项……”
成仿吾松了一口气,他太了解达夫了。
成仿吾刚走,邮差送来了一封信,那是上海寄来的,那是蒋光赤寄来的。他也是一个思想激进的文学青年,那来信竞这么巧,也是请达夫结束广东事业,叫他回上海专编《创造》,做文学生涯的。
郁达夫好不懊恼。
下午他找到中山大学校长戴季陶。郁达夫原打算向他辞职来的。
他已答应了老朋友,他向这戴氏说了,他准备辞职,回上海编《创造》。
校长不肯,他却提出把中山大学的编辑委员会重新组织一下,并要达夫编辑一套小丛书。他不肯答应达夫辞职。郁达夫只领到八、九两个月的部分欠薪一百多元。
天气渐渐地冷了,在这南国的花城,才农历十月天气,却也凉风飒飒,他换上了棉衣,他想起了儿时故乡的寒宵季节,更想到在北京什刹海边的娇妻荃君,那里总该下雪了吧,在那首都的都市里没有钱,缺衣少食,日子怎么过,他又想起了黄仲则的那句诗:
全家都在秋风里,
九月衣裳未剪裁。
翌日清晨,他就匆匆跑到西关的邮局给孙荃汇去一百元钱。款项汇出后,他心情郁闷,只在这南国都市的街道上徘徊,他只觉得烦闷得要死。
中饭后,凄凄的雨停了。居然现出初冬的阳光。他提着笔写了封去上海出版部给周全平的信,表示准备返回上海,准备整顿创造社出版部。
信寄走后,他在校园里踟蹰,恰恰碰到了王独清和穆木天,他们也都知道达夫打算返沪,王独清巴结着说:
“达、达夫,我我们喝酒去!”
他们到街上,随便找了处酒店,坐下来喝酒,郁达夫心里烦闷,那几1个同人也无非是要为郁达夫烧愁解闷,可真正的愁哪里解得了一分!
正是: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烧愁愁更愁。
他们走出酒店已是落暮时分,反正快要返回上海了,何不再登越秀山?郁达夫提议登上去,反正都已没了功课,他们一齐便向山上来。
西边的夕阳快要下山,山野幽静得多了,郁达夫一点也提不起兴致,尽管木天、独清在说笑,他提不起兴致,他担心失业,担心二三年,二五年的岁月重演,他耐得起苦,可他是一个男子汉,他上有娘亲,下有妻儿!有苦自家知。
晚上月亮真大。皎皎明月居然带着三分寒意。达夫的朋友们看到他的那种忧郁劲,都以为达夫是思乡病切,在思念妻子,以为他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他们邀请白薇、穆木天陪伴他,使他兴奋,他们希望看到活跃的郁达夫。他们希望达夫通过与白薇的交往能够振作起来。自薇可不知道郁达夫忧愁的原因,她大吃一惊,这个没有架子的作家何以心情忽然不快,从木夭那里她才知道,郁达夫为了创造社即将返回上海,而且还得辞去教职。她很是惊讶,在她的心眼里,这是个受人称许的作家,她一直把达夫看成是她的长辈,而郁达夫也确认为自己是长人一辈的老朋友,白薇崇拜他,因为他是个好人,而郁达夫也俨然是一个老朋友,他健谈,有时发泄心中的气忿。那天晚上他们一同去游河,坐在船上,好生快乐,接着他们又去了陆园,在那里喝茶,由郁达夫付款,不在话下。
每日里郁达夫晨起即头昏,只觉得浑身乏力,他已做了奔赴上海的计划,但他于心不甘,那是一种令人头痛的差事,他只想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天与后天。那数日里只管出去,有时一个人上街,有时与白薇一同出去,有时他一个人跑到同乡朋友家里去。他这里的客人多,来信也多,消息灵通,不过心里也糟透了,心情特别乱,成仿吾每每从黄埔军校那边过来,与他谈得很多,有时谈到国共合作,谈******,也谈到******、******,他们谈及戴季陶、朱家骅等,隐隐地流露出不安,在这大革命的大本营,隐隐透露着不佳的信息。北洋军阀未倒,尽管前方军队势如破竹,可郁达夫觉得那里已出现不稳定的因素,他心里很是气闷。
他觉得国事、家事,还有创造社的社务,一齐向他袭来。
他听说有个朋友要到北京去,马上写了一封信,又到街上买了三十元钱的燕窝,让他带到北京去给他的妻子,他觉得她太辛苦了。尽管他与她相处时间不长,可那是他的妻呀,今年死了龙儿,她是那样的悲伤,如今她生了女儿产后不久,身体定然更加虚弱,他觉得自己对她不起,因为心情不佳,总觉得应该振作、奋起,他觉得过去的几天太颓废,岁月无情的流逝了。他应该重新业余写作,可以贴补家用,他深悔过去的一个礼拜太荒唐了。
不,阴暗还没有过去。第二天,成仿吾又从黄埔军校过来,要达夫到王独清那里去。到了十一点钟,郁达夫赶到王独清处,原来郑伯奇、穆木天、自薇,创造社在广州的社员基本在那里。他们随便聊天,成仿吾这几天得了病,心情极为不好。他说起他的侄儿成绍宗从上海来信,创造社现在是太不行了,内部混乱,管理不善,出现了新的危机。
郁达夫好生气闷,这创造社是我与张资平、郭沫若、成仿吾一手惨淡经营起来的,真想不到被那些小伙计弄得名声狼藉了。会议召开的结果,这整顿创造社只有郁达夫能够担当,这个人必须有责任心,有文学的才能,舍他是谁?大家一致推举郁达夫为创造社的总务理事,在最短的时间内回上海一趟。郁达夫对小伙计们大为光火,他觉得现在的青年太不可靠,太自私自利了,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他觉得中国不可救药了。他准备半个月后即到上海去。
午后,郁达夫把成仿吾送到医院,成仿吾也未免太辛苦了,他担当着沉重的任务,又是中山大学教授,又是黄埔军校的教官,又要担心创造社。郁达夫不是一样么?他是经济教授,又是出版部主任,现在又不得不赶回上海。郁达夫顿觉危机四伏,他等待妻子的来信,妻子已二十多天没有来信了。
过了三天,他的妻子来信了,简单得很,收到了他的汇款,并且说自己一切都好,郁达夫匆匆回了封信,他只希望她好好保重,叫她好好保养身体。并且言明自己立即要辞职动身赴沪。写着写着,他流下了焦躁的泪水,三个月后不知心情如何?这四、五年来的经历,他是太清楚了。
他还没有振作,噩梦继续着,第二天早上,他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看窗外,一轮冬日,海阔天空。反正这花城不知道还来否?应该出去,他离了法科学院后山,沿着环城马路,一个人信步走到越秀山的废墟去吊古。这五羊皮大夫的故城,这赵坨的王国,尽收眼底,观赏了半天,他找了酒店,一个人自斟自酌,不亦快哉。
可到了晚上他的心境又恶劣极了,学校里开会,他发觉教师中谈论现在的政治,太不舒服了,又有个同事问他是否在追求白薇,太无聊了,他心里糟透了。会后在中山大学的大钟楼里聚餐,他独自又是喝着闷酒,他只觉得头痛,他觉得天下的烦恨事都一窝蜂似的朝他而来,不随意的事太多了,朋友的事情,多言的失着,创造社的分裂,没有良心的青年的图谋。他想起了上海的数年前,那个黄金时代,那个圈子里生死不愈的友情,可如今从军的从军,教育的教育,天南海北,好不伤心。他想起了鲁迅,可他不知道,正当达夫准备北上的时候,在厦门大学的鲁迅因与林文庆大闹矛盾,也正在计划来广州昵。
接着周全平自上海的来信,周全平知道达夫北上很是生气,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指责郁达夫,郁达夫好不气愤,他恨不得立即动身去上海,他打算五天之内就去上海创造社。
郁达夫心情十分悒郁,这天空也仿佛与他的心情特别合拍,竟满天乌云,下起萧萧的雨来。啊,又是一年将尽时,一年做了点什么?我这个可怜的身世,可怜的命运,自从学校毕业,又在哪里度过平静的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