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社的情形,大约是爱护者诸君所熟知的事实,本来可以不必再来提起。但当出版部成立的初期,创造社完全和那些大小资本家脱离的现在,又是从来没有出过的月刊的创刊号出世的这一回,我们以平常的感情来说,当然只有喜悦,只有对许多读者和出资者的感谢。可是这一层感谢之情,喜悦之情一涌上来,我们的苦泪,也同时不得不进流出来。创造社自从受了书贾的虐待,同时代文人的虐待,社会上的有地位诸公的虐待之后,丛书停了,季刊停了,日刊停了,周报也停了。我们潜声息影,默默地只好任人唾骂嘲弄。几个人又为饥寒所迫,不得不散而之于四方,勉强保持着装聋作哑,若存若亡的态度,像这样的状态,继续到现在,已将近两年了。你说这两年来的苦楚,是不是可以言语形容?你说当现在自家可以独立地吐一口气的时候,再回顾过去的两载,要不要双泪落君前呢?……”
谁说不是呢?写着《尾声》,郁达夫的双泪垂落。自从一九二三年的秋天他北上故都,留下什么呢?只有悔恨!只有痛苦的回忆!只有嗟来食!他去了北大,北大不是他落脚的地方,他到了武昌师大,那是一个十足的狗洞,人心险恶!人心叵测!落得两手空空……
郁达夫用他充满才情的笔道出了众人的心声:谁不是?郭沫若,远走东洋,安顿家少,可不得不返回上海;成仿吾南下广州。好端端兄弟似的家庭,亡命于天南地北,寄人篱下。啊啊,郁达夫不堪回首,真个泪湿衣襟了!
出版部的发展出乎意料的顺利。股份拼凑之后,竞有了可观的一笔资金。那资金筹集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武汉、扬州,甚至东京。由于资金大股改小股,相当顺利,可谓是一帆风顺。此外,他们由郭沫若、郁达夫、郑伯奇、成仿吾、洪为法、冯乃超、张资平等人筹备各地的出版分部。郭沫若、郁达夫与外地的创造社骨干书信往来,斗志昂扬,这是第二期的创时代!
三月一日,创造社的出版部营业课在上海闸北宝山路三法里A11号正式设立,且开始营业。首先,周全平、叶灵风由阜民路迁入A1l,之后又加入了潘汉年、周毓英、柯仲平、成绍宗、邱韵锋、梁预人等,那是题外话。创造社出版部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洪水》半月刊从第二卷起由光华书局收回,由自己出版发行。不久,郁达夫把《创造月刊》第一期的全部文章交由出版部付印,出版部光由上海、长沙、武昌三地共募得款项八百六十二股,股东一百三十人。还不算北京、东京、扬州、广州等地。
出版部决定筹组股东会。还决定从三月十六日起至同年八月底止为第二次招股时间,股东款总额五千元。
创造社确实蒸蒸日上,不久出版部与门市部开始营业。郁达夫的内心好不快活。他有点后悔广东之行了。他视广东之行为畏途,他天生是一个文人,不是军人,到广东去做什么呢?何况现在有那么多的朋友,有崇拜者,许杰、王以仁、叶鼎洛等等,也经常来看他。
可广东大学真的来信了,不仅聘了郭沫若的文科院长,而且根据沫若的提议,还聘了郁达夫和王独清的文科教授,汇来了六百元的旅费。
郭沫若将这旅费三一三十一,每人得两百元,那王独清是从巴黎回来,穷得连旅馆账都还不起的人,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与王独清那一派“天真”的个性相比,郁达夫的心情却格外沉重。
广州,其前途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过去,那烦恼的人生,那种动荡不定的岁月,他希望把这广州之行打消,从他归国以来,他何曾在一地驻足三个月以上?何况有一片安静的绿洲?他涉足华东、华中、北京,如今又要到岭南去了,前途如何?虽然他自信工作能力,可涉身于那南越旧地,还是视为畏途。报纸上所载海路并不平静,海盗好凶,早几天还抢了一只船。又听说广东的大局并不安静,可能有什么变动。
达夫凭他的直觉,广州——革命的圣地面临着一片危机。他真想让他的朋友先去广州,但沫若是一定不肯的!
郁达夫在临行之前,正在加紧编辑第二期《创造月刊》。稿件早就凑齐了,第一部的力作是郭沫若的诗集《瓶》,四十三首新诗。郁达夫是从沫若的日记本上发现这作品的。那是抒情的诗歌。也亏是沫若才有那样的情调!那是郭沫若去年写的旧诗,是旧诗可没有发表过,那是郭沫若心头的一角,《女神》时代过去了,那里有的是儿女情长,郁达夫在沫若的肩上打了一拳:
“沫若,你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沫若笑笑。
“我听说过你在去年,与人恋爱了,是精神之恋?还是……”
“当然是真的!”
“嫂夫人不介意?”
“不介意!”
“嫂夫人知道?”
“不清楚!”
郁达夫忽然来了个恶作剧,他听说过,是张资平还是成仿吾说的?
他并不把当做一回事,一个有了温顺的安娜夫人和三个可爱的儿子的中年汉子,还恢复到那种卿卿我我的情调?达夫不相信,可现在眼前见这四十三首新诗不得不叫达夫“眼见为实”。那梅花一样的姑娘是谁呢?在西子湖边?
“沫若,将这四十多首新诗全部发表如何?”
“达夫,你是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文学作品不一定都是飞机炸弹,我看你这些诗的格调特别抒情,是你以往未曾有过的风格,为什么不发表呢!我手写我心,不错,我们这些文人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只要把我们的真正的感情,无掩饰地吐出来,把你同火山似的热情喷发出来。使读你诗的人,也一样的可以与你悲啼喜笑,才是诗人的天职。”
沫若感动了,可是他还有些不放心:
“可这是畸形的,一个中年汉子,一个年轻的中学生,不为他人可笑嘛?”
郁达夫大包大揽:
“有什么可笑的?只有浅薄的人才可笑!革命事业的勃发,也贵在有热情,而这热情的培养,要依赖圣洁柔美的女性的爱。推而广之可以烧落****帝王的宫殿,可以捣毁巴士底狱。沫若,你记得吗?南欧的丹农雪奥,做纯粹的抒情诗时,是象牙塔中的梦想家,挺身人世,他做了飞艇上的战士。中古时代的但丁,放逐在外,不妨对故国的****施以强烈的攻击,然而他做抒情诗时,理想中还有对一位皮阿曲莉齐呢的崇拜呢?沫若,伟大的诗人是有两重人格的,而你……哈哈,不也是有两重人格吗?人家只知道你是做诗,一首热情的诗,谁还来管你什么呢?……”
郭沫若答应下来。
“达夫,你可是一位外交家,我答应啦!可先让我作适当的修改!”
“不,不行!一修改,完了!我来给你写一段附记,再用你的文艺论集,摘他一段话,然后在编辑附言中再讲上几句,我会使你满意的!”
现在这《瓶》放在第二期的核心,同时,郁达夫编上蒋光赤的《鸭绿江上》和周全平的《楼头的烦恼》两部小说,编上张资平的《寒流》与自己的《怀乡病者》两篇短篇,自己的一篇《历史小说论》与蒋光赤的《十月革命与俄文学》,郁达夫非常满意于这一期的创作,里面还有叶灵风的一幅画《醇酒与妇人》,王独清的《失望的哀歌》。小说、诗歌、评论、插图,他的编排也使郭沫若十分兴奋,沫若认为《创造月刊》第二期开始质量超过季刊与周报。
的确,自从创造社回来了郁达夫,这生机特别地显露出来。郁达夫他是创造社中的一个天才,他不仅是天才的作家,更是天才的编辑者!
他尽管还在病中,还在咳嗽,可那种玩命似的工作精神,的确使郭沫若他们感动,使一批后来的小伙计敬畏。
南下的行装打点好了!创造月刊第二期达夫的《编辑者言》也写好了:
在上海滩上闷住了二个月,总算编出了两期创造月刊。第二期的创造在此地与诸君相见了。这一期的稿子,虽则和前期一样,没什么精彩,,但沫若的《瓶》,光赤和全平的小说,都是一时的大作,大约可告无罪于读者诸君的。独清的哀歌,是有浓厚的背景存在的,此中语,不足为外人知道,知之者,大约自能知之。近来病总是不好,咳嗽还是不止,所以几次想做一点东西,终于做不出来。头上的小说,系从前在某大学教室里的讲话,现在重把它写出来,小说一篇,不消说是四年前的旧作了。沫若在最近一年中,思想起了变革,完全把方向改了过来。而我哩,思想却完全消灭了。人家骂只好由人家骂,我一个人只能念念“诗到无人爱处工”或“诗到无言说处工”以自慰,然而这老病的文氓——流氓之氓——说起来也有几分伤感!
我和沫若,为饥寒所迫,明日扬帆,想到广东去找一找息壤。下一期的月刊编辑,打算到广东以后,就把仔肩卸往仿吾的身上去。因为一个已经为时代所忘却的闲人,是不能引导青年,促成未来的中国文化的。
读者诸君,我们恐怕要暂时的分别,待元气恢复过来,当再与诸君在月刊上相见,此后所有一切关于月刊的通信,都请寄往广东大学交成仿吾先生。
十五年三月十二月达夫编后志
郁达夫一阵轻松,稿编了,担子卸了,与沫若、独清只打算扬帆广东。那一天晚上,湖畔诗社的应修人与楼建南、周全平等人在一间小小的宁波馆子里为郭沫若、郁达夫、王独清诸人饯行。那酒楼并不雅洁,可有酒又有生吃的蛎黄,与久违了的日本酒楼情调相近,倒也愉快,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群人都是到过日本的,有的是海量,珍重的话不知讲了多少,湖畔诗社还准备出一个刊物。
只有王独清是不能喝酒的。他花花公子喝酒有一种脾气,喝到醉时要伤心地哭,那与唠叨、生气、发酒疯大概同属一例。
“沫若,达夫,”王独清流着泪喊道,“我这人是重友谊的,凡是我的朋友,我是生死与共,水火不辞的!”
郭沫若与郁达夫听到这酒后语,大为感动!可谁知道未来的朋友竟是个不成才的东西呢!
三月十八日,天下着微微细雨,创造社的同人与湖畔社的朋友楼建南、应修人、周全平、叶灵风等人到码头上为郭、郁、王三人送行。郭沫若在码头上声声嘱托周全平,嘱托他照料留在上海的家小,和创造社的出版部。
船笛响了三遍,轮船起航了。大革命的策源地广州相距不远了!
广州行有什么?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滔滔巨浪!
§§§第二章 “广州事情”
当郭沫若、郁达夫、王独清结伴南下的时候,那是民国十五年的春天一日.三月十八日,那是一个新的国耻日。北京女师大风潮刚刚过去,在北京城中出现了血腥的大屠杀,那是举世闻名的“三一八”惨案。
罪魁祸首又是日本帝国主义!自从甲午战争割走我台湾宝岛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屡屡残踏人权,在中国挑起争端,挑起战争,那是靠中日战争白银赔款养肥了的恶兽,贪婪成性,永无厌足。日本的军政界,力图灭亡中国。庚子年,参加八国联军,是辛丑条约的罪恶之源,参加对清政府的烧杀抢掠,使中华民族受了最新的苦难。民初,悍然发动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的土地上,帝国主义的铁蹄再次践踏我大好河山。
日本人在我河山上开矿,在我国土上掠夺,屡屡干涉中国的内政,其罪行罄竹难书。
三月十二日四艘日本军舰侵入中国领海大沽口海域,掩护奉系军阀进人天津,并且炮击倾向革命的冯玉祥将军领导的国民军,打死打伤国民军官兵十余人。冯玉祥的国民军为了捍卫祖国的尊严,也开炮还击。三月十六日,日本帝国主义联合英、美、法、意、荷、比、西等国,向北洋政府提出最后通牒,援引使中国屈辱的《辛丑条约》,要求国民军撤去防务,并向日本赔款,“谢罪”。这一强盗行径理所当然地引起每一个有良心、爱国心的中国人愤慨,舆论大哗。在北京,无论是共产党人,还是国民党人、进步的知识分子、学生、市民都起来了。三月十八日,在共产党人李大钊等的领导下,几千人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通牒,随后举行示威游行,李大钊、林语堂、朱自清等大学教授都参加了,当游行队伍经过执政府门前时,段祺瑞政府公然命令卫队向这些徒手请愿的爱国群众开枪,当场打死四十七人,打伤一百五十多人。李大钊、陈乔年等共产党人在游行中负了伤。为此,参加游行的北大教授朱自清还写了《执政府大屠杀记》,记述了这次屠杀的场面。
人们把希望寄托在祖国的南方——广东。可广东也不平静。
郭沫若、郁达夫他们还未到达广州,路上便传来了广东“三二o”事件的消息,那又叫中山舰事件,国共合作已产生了裂痕。他们来的并不是时候。二十二日,途中船停泊汕头港。郁达夫与同船的黎锦明访问汕头的留日学生李春涛,又在李的介绍下,与许峨等人认识,由许等陪同访问省农会驻汕头办事处彭湃,不遇。许峨等人招饮达夫,郁达夫很是高兴,在这南天一角想不到有这样多的陌生的朋友,他听到许峨他们有个“火焰社”文学团体对“创造社”很有好感,并搜集了不少创造社书刊时,郁达夫高兴极了,想不到在这闽海中居然有这么多的同志,他诗兴勃发,索纸笔大书一诗:
五十余人皆爱我,
三千里外独离群,
谁知岭外峰烟里,
驿路匆匆又逢君。
到了傍晚时分,去五羊城的轮船才匆匆起航。那些新朋友把达夫一直送到轮船上的时候,郭沫若、王独清可等急了。又过了一夜,到了中午后,轮船才慢慢驶入珠江。
天空黯淡,细雨丝丝。四面是小岛,渔村,绿树。这便是南方么?
这就是广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