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上船,不须半天,便是他的故乡了。江面上帆船片片,传来隐隐的涛声,哦,那是歌声,那是富春江上的永远没有完了的歌声,他看得呆了。
他拾级走上了六和塔前面空旷地坪,可以看见青山上长年不败的黛色。游人并不多,有些扫兴,正在这时,耳际听到六和塔上一阵嬉笑声,他看到一群人刚好走上六和塔,郁达夫仔细一瞧,惊讶极了。都说杭州姑娘美,今日方信是实。那姑娘似曾相识,身材修长,服装华贵,难以用语言表达。他去过日本、上海、安庆、北京、武汉,那么多的都会首府,可不信造物主这样偏宠一人,造就了这样的尤物!那五官、神态、十八上下的青春妙龄,使郁达夫慌乱了!在他的眼前他看到的是明媚的春光!那姑娘的手边是两个年龄小得多的男孩子,从那亲热的谈话中,郁达夫知道那三人是姐弟三!他痴痴地投过多情的一瞥。
郁达夫迎面向她走去,那很自然,他正要登塔。而她和她的兄弟刚刚从那六和塔上下来,他们碰了个正着。他们似曾相识,那姑娘嫣然一笑,郁达夫的心激灵了一下,好美!仿佛要把她的形象铭刻在心上,那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郁达夫也歉然一笑。
两个儿童见那姑娘停下来,只管催着:“姐姐,走呀,走呀!”只听姑娘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带着孩子走了。郁达夫蓦然回首,那姑娘也环首看着他,又是嫣然一笑,带着笑声走了。
空旷的草坪上只留下个呆呆立着的郁达夫,仿佛那姑娘已经把他的三魂七魄都带走了。他目送着那漂亮、年轻的姑娘,一直走到牌楼下,不见了人影,才回过神来,继续轻步向塔上走。
郁达夫没了游兴,只是机械地一步步向塔顶登去。那倩影,银铃似的娇声,仍然留在他的耳际。他记清了她的一切,那纯洁得似秋日中霞光中的少女,那是可望不可攀的。回想自己,虽然结婚五年,可哪里有多少恋爱!他心里想,如果与这样的姑娘有一次自由的爱恋,也不枉了自己的一生了!他难免有点自哀、自怜,早把那在北京刚刚生育的妻子丢在脑后,心里回想那姑娘的倩影,重重叹息:“哀哉!后会无期唉!”
他登上了六和塔,游客不多,前望大江,江阔天空,海鸥飞还,别是一番景致!遥望西南,可见山阴、富阳各地的群山。可郁达夫却高兴不起来,回味那游女的梦一样的情感,信手在六和塔顶层上写下了一首《蝶恋花·致游女》:
客里相思浑似水,
似水相思,
也带辛酸味。
我本逢场聊作戏,
可怜误了多情你。
此去长安千万里。
地北天南,后会无期矣。
忍泪劝君君切记,
等闲莫负雏年纪。
游兴阑珊,他竟一步步走下塔来。美丽的姑娘,你在哪里!郁达夫不知道。他更不知道,这美貌多情的姑娘竞成了他的铭心刻骨的爱侣冤偶!
一月里,郁达夫还躺在西湖的病院里,心急如焚,百感交集,他想得很多很多,年关将近,可北京的家何以为家?也真难为孙荃一个人了!
可病中的他无钱寄顿什刹海边上的小家庭。上海滩上,那个即将诞生的出版社,境况如何?他接到沫若他们的信,知道出版社一帆风顺,叫他安心养病,待病愈再回沪好好****一场。又告诉他,他的《小说论》由光华书局正式出版,郁达夫真恨不得即刻挣脱病魔,离开这洋人开设的病院。
二月初,郁达夫即动身返回上海,这时无论是文学研究会,还是创造社都度过了低潮,中国的文坛重新活跃起来。创造社也随着达夫、沫若的返沪,周全平、叶灵风等人的努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不仅如此,一些相关的团体,像湖畔诗社的应修人、楼建南诸人,田汉、欧阳予倩、蒋光赤、常云湄等人,成为创造社的常客,创造社进入了第二个鼎盛的阶段。虽然他们与文学研究会等的交往少了,可与一些小团体及文学青年的交往是明显的多了,特别是当他们在《洪水》上登出准备恢复创造社,出《创造月刊》之后,来访来信的朋友特别的多。
郁达夫这个文学弄潮儿,始终是那样倾心于文学艺术,献身于文学事业,每一次创造社的重振雄风,都有他最大的功劳。他是与创造社相依为命的文学艺术家,他是诗人,也是实干家,任何创造社同人,在创造社光芒四射的时刻没有他这样踏实肯干。他不是创造社的领袖,但他的确是创造社的基石。领袖易做,基石更伟大,郁达夫的小说、散支、小品以及他的编后,那种清新的文字,倾倒了他周围的一群群青年。那种激情使他有了嫡传的传人,后来据许多作家的回忆与自传,那时受郁达夫影响的有叶以仁、周全平、叶灵风等等。
郁达夫的确是创造社的基石,那种易于激动的岁月显然过去了,生活使这个作家深沉多了,他还乐于交往,与不同观点的同行交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持重,叹苦嗟卑的时代过去了。尽管他的经济比过去更穷困,但一旦进入新的境界,他又为创造社的生存、发展谋求新路了!
郁达夫还在杭州病中的时候,《洪水》上面便发出消息,说郁达夫和郭沫若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创造社,并且准备立即发刊《创造月刊》,到了一月里,从武汉、广州、日本,甚至巴黎陆续有了文稿寄来,郁达夫一回上海,住在四马路旅馆即着手编辑第一期《创造月刊》。第一期的主干,依旧是郁达夫的问题小说,郭沫若、成仿吾的文艺批评,张资平的爱情小说,穆木天几个人,经郑伯奇推荐的王独清也投来了篇《吊罗马》,还有冯乃超的《幻想的窗》。与此同时,郁达夫亦着手编《创造月刊》的第二期,那上面有他自己的小说与《历史小说论》,郭沫若的《瓶》,张资平的恋爱小说,蒋光赤的《鸭绿江》与《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
周全平的《楼头的烦恼》,叶灵风的画,王独清的诗《失望的哀歌》等……
的确,编书是一种趣味,对于郁达夫来说,一年多来,失去的太多了。他很高兴地看到他的同事们更加充实了,那各种样式的文学少了不少书生气,唱出了新的歌曲。在文学创作与编辑中,郁达夫为每一篇好稿欢呼,他对那些老朋友的稿件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感到未见面的王独清的两首诗很有才气,那种孤独、苦闷的心情穿插到王独清的诗里。
“还很有一点才气呢!”郁达夫这样想。
有一天下午,郭沫若接到广东大学的来信,广东大学特聘沫若去当文科院长。那对于他与郁达夫这样的家境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郭沫若第一个想起失业的郁达夫,他匆匆跑到四马路上的振华旅馆,郁达夫刚刚洗完个热水澡,从浴室里出来,见到郭沫若,他奇怪地问:“才下午你到我这里来,有事?”
“有好事!”郭沫若托托眼镜对他说,“到广东去你去不去?”
他扬扬手中的电报。
郁达夫一眼看到聘他任文科院长的电报,也很高兴,说:“广州不是革命的大本营吗,为什么不去?我们创造社刚刚恢复,仿吾又在那边,可以把创造社的重心放到广州。”
“对!”沫若兴奋地说,“我们还可以搞一个广州的创造社分部,扩大我们创造社。广州大学,曾经聘请田汉为文科教授,我们去看看,让他一起南下,方便的话,我们再拉上蒋光慈和常云湄,到南方去打一天下如何?”
“好极了!”对郁达夫来说,这是一个十分理想的工作。
他们一起去找田汉,田汉却因“醒狮”派的人阻遏,不能成行,常云湄与蒋光慈也因在上海已有工作,不愿成行。沫若达夫约定两人一起南下,由沫若写信至广大,要求添聘达夫,两人分了手。
沫若刚好回到环龙路的小家庭,坐在小堂屋里给广州大学写信,要求添聘郁达夫,安娜通报来了位客人,他抬头看见大门外果然站着一个青年。
那不是常客,是个异常陌生的人。郭沫若见过突然来访的客人也不少,可像他这样打扮的人见了极少,活脱是个“西崽”。
那青年刚刚从巴黎回来,装束像大名鼎鼎的维克多·雨果的儿子。
广沿黑呢帽,黑色波赫民央领带,宽大的玄青哔叽西装,马裤上套了一副黑色的皮裹腿。但那装束显得较陈旧,荒率中露出几分真诚。隔着窗子那青年看见郭沫若,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是多年不见的知己。他一路小跑来到沫若身边,与沫若握手:
“沫沫沫沫——若!我我我……我是王……王独清!”
王独清带着口吃,满脸通红。他从郑伯奇那里知道了创造社几位老兄的现况。他与郑伯奇是同乡同学,他与创造的联系便是郑伯奇作了介绍人。王独清在巴黎时候知道创造社的情况,并且寄了诗来,那些诗歌别具一格,深得达夫与沫若的好感。
可是达夫与沫若只是相信郑伯奇,爱屋及乌,他们对王独清的情况却丝毫也不知情。与郑伯奇一样,他也是陕西人,却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小、r头,风流的乃父生了他之后,才被收房做妾,可年纪轻轻的就夭折了。王独清虽是庶出,却是独生子,公子哥儿,深得全家宠爱。王独清从小就沾染上名士习气,喜欢舞弄笔墨,尤其爱读旧诗词,晚唐五代的香艳体诗词,奉为席上珍馐。一九一七年王独清由郑伯奇的父亲从陕西带到上海,又独自漂洋过海到日本的横滨,与郑伯奇在东京同住,一起生活,很有交情,可在日本留学期间,那公子哥儿,一天到晚只哼着李义山、温飞卿以及《疑雨集》《疑云集》等香艳诗,对于功课却一点也不感兴趣。考期近了,他自觉考取无望便借故回国。一部分归国的留日学生在上海办了《救国日报》,他参加了那里的工作,关系搞得不好,待不下去,他便到法国勤工俭学去了。
天晓得,这位花花公子得了乃父的遗传,在轮船上,和一位朋友的未婚妻又搞上了不正当关系,被同船的乘客发现,揭露了出来,声名狼藉。
到了西欧的大都市巴黎之后,无人理睬,孤苦伶仃,形单影只。但这厚皮的少爷没有从此得取教训,改正错误,反而在“咖啡馆”、“酒吧间”鬼混,千金买笑,自称“流浪诗人”,染上“世纪末”的色彩。这些风流韵事。
不要说郁达夫、郭沫若毫不知情,就是那陕西老乡郑伯奇也蒙在鼓里。
当得知郭沫若筹办创造社时,他写信给郑伯奇也表示想参加,并且寄来了诗,郑伯奇出于友情,的确与郭、郁二位联系,并且刊登了几首诗,这样王独清便与创造社发生了关系。
自称“流浪诗人”的王独清在巴黎再也流浪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投奔创造社,在一九二六年的二月尾梢回到上海。
郭沫若搁下笔与这雨果儿子式的青年作了一番长谈,他确实有点喜欢这青年。这青年说他是最重友谊的人,凡是自己的朋友,总是要生死与共,水火不辞的。初初看来他显得天真、直率与纯厚,沫若是不久前得到伯奇的推荐信,说这王独清在巴黎生活不能维持,叫沫若在上海设法替他谋求卖稿的方法。沫若原以为只要他有好稿来,卖是客易的,没想到稿来得不多,人却已跑回来了!
王独清的《吊罗马》是一首长诗,刚刚由郁达夫编上《创造月刊》第二期限,着实使沫若达夫两人称赞了一番。可他们做梦也料想不到这王独清的未来竟是一位厚黑大师,一旦进入创造社竟埋下了不和的种子!
沫若虽然与达夫相约一同南下广州,可他总觉得南方是长途,虽然仿吾在彼,他相约了田汉、蒋光慈,他们因工作不能去。而这王独清既然曾游学日本,游学巴黎,去过古罗马——意大利的都城,该是学富五车的,他未有工作,何不携他同去广州?民初的中国,无论是北京、上海,还是广州,都很重视同乡、同事、朋友的关系的,否则要受人欺侮。
“我们一起到广州去如何?”
“好好好好,去去去去!”
沫若将王独清带到振华旅馆,将他介绍给郁达夫,让王独清也住在那里。听说旅途上多了一个伙伴王独清,郁达夫也深深表示欢迎,何况他是由生死与共的朋友沫若介绍的呢?
由郭沫若写信到广东去,一请汇旅费,二要添聘郁达夫与王独清。
郁达夫那时刚刚编好了第一期《创造月刊》,并写好了《卷首语》与《尾声》。郁达夫是带着病编完这册书的,咳嗽,是他近来的一种副业,虽在杭州养了两个多月的病,总觉得飘飘然,一身病态。他一回上海,马上以全部身心投入这月刊编辑,这首期月刊虽不尽如人意,可他得出.一个结论:“总算还好,这过去的两年辛苦没有白费。”他着力介绍了这一期上诗歌小说,把独清的诗歌,张资平的小说着实表扬了一番。他说:“这一期稿子,虽则没有什么精彩,但我想这里头的一篇一篇,至少可以表示我们的直率的态度,率真两字,在我们中国有什么呢?但我们只是甘于愚陋,很笨拙地说我们的良心上所想说的话。至于人家的诋毁,我们早已置之度外了!”郁达夫在《尾声》中大大地抒发自己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