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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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魔方(3)

可现在不同了,鲁迅的工作太多太多,继一九二四年底出了语丝后,二五年四月鲁迅先生着手筹备建立了一个“莽原”周刊,接着又组织了一个以介绍外国文学为主要任务的团体:未名社,介绍各国,特别是俄国的小说。在他的周围出现了一批新人:韦素园、李霁野、曹靖华、江绍原、川岛、孙伏园,还有狂飚社、沉钟社的一群,来往更多的还有女师大的一群学生,其中有刘和珍与他未来的夫人许广平。

一九二五年初,北京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女师大风潮。一九二四年继许寿裳出任北京女师大校长的杨荫榆是一个不学无术、思想极端顽固保守的“婆婆”式人物。她依靠北洋军阀势力,推行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奴化教育,压迫学生,深为该校学生不满。这年十一月,江浙三个学生,因卢齐战争交通阻隔,未能按时上学,杨氏勒令这国文系预科三名学生退学,并辱骂为她们交涉的学生代表,激起全校公愤,酝酿已久的女师大风潮以此为导火索爆发了,一九二五年初,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召开全校学生紧急会议,三分之二以上的学生主张驱逐杨荫榆。请愿代表到教育部,代理部务的马叙伦次长表示可以考虑更换校长。四月里章士钊正式兼任教育总长,即以整顿教育自命,到任后,支持杨荫榆,镇压学生运动。章士钊、杨荫榆代表着恶势力,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地向学生进行了反扑。五月七日,杨荫榆想以校长身份在校主持一个纪念国耻的讲演会,遭到学生的抵制与拒绝,她即于西安饭店宴请女师大评议会会员,于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之余,提出要开除几个学生,五月九日张贴告示,开除学生会的主要干部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刘和珍、许广平、张伯谛等六人,这样就更激起了学生们的强烈反抗。十一日,学生开始轮流把守校门,坚决阻止杨荫榆入校。

鲁迅先生态度鲜明地站在学生的一边,公开表示同情学生的正义斗争,他两次为女师大学生代拟呈教育部文,历数杨荫榆“溺职滥罚”心术叵测,败坏学校的劣迹,“恳请明令迅于撤换”,当杨荫榆在报纸上发表歪曲事实真相,颠倒是非的《致全体学生公启》、《对暴劣学生之感言》后,鲁迅与马幼鱼、沈尹默、李泰菜、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七人联名发表了《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说明女师大风潮的事实真相。

北京的新文化运动此时已经开始分裂。在女师大风潮中尤为明显地发现了这一点,《语丝》、《现代评论》代表了两翼,一方以鲁迅为首,坚决支持学生一方。另一方以陈源(西滢)、王世杰、徐志摩为首站在杨荫榆一方。陈西滢在《现代评论》上发表西滢闲话,以其最拙劣的举动,挑拨是非,说女师大风潮是“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暗中鼓动”。这某籍其实是讲“浙江籍”,某系即是北大国文系,实际上是攻击鲁迅等人挑动风潮,用心险恶!鲁迅不得不与之作针锋相对的斗争。

鲁迅直接卷入了这一场斗争。八月一日在杨荫榆的布置和章士钊的支持下,上百名警察打手包围了女师大。八月六日章士钊提请北洋政府停办女师大,又立即在原址上筹建女子大学。八月二十二日,打手刘百昭雇用流氓女丐殴曳女师大学生出校。鲁迅眼看章士钊之流摧毁学校,组织了女师大校务维持会,租赁房屋,义务给被逐学生授课,表示支持。

章士钊恼羞成怒,也就在这一时候,他罢免了鲁迅的教育部佥事。

为了使章士钊、《现代评论》的一群不舒服,鲁迅在同年八月二十二日使用了合法的斗争,向平政院起诉,控告章士钊违法,后来章士钊提倡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得尊孔读经,十一月北京群众游行示威,捣毁了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章士钊的住宅,并通电全国要段祺瑞下野,使北洋政府免去章士钊职务。平政院鲁迅胜诉,翌年一月,女师大恢复,那是后话。

当郁达夫回家再次访问鲁迅先生的时候,先生正在赋闲。他亲眼看到鲁迅充满热情,为女师大的学生打抱不平,他亲眼看到林语堂、沈氏兄弟、马氏兄弟一群人,常来鲁迅的家。他看到过正在做的控告章士钊的状子。他把章士钊、杨荫榆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了郁达夫。

“人家说我在打落水狗,但我却以为在打伤老虎,在扮演周处或武松。”

郁达夫听了先生的幽默,高声朗笑起来。他也向他讲述了武昌师大文科的一团漆黑,回家的经过。他们共同倾诉了对章士钊之流尊孔读经的厌恶。

“我准备回上海去。”达夫诚恳地说,“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到北京、到武汉,我真觉得自己是安徽人的猴子——被耍了。”

他想起《现代评论》的那些傲慢的英美留学生,那些与章士钊一鼻孔出气的货色。

“对,回上海,去南方,至少比北京要好一点,北京太沉闷了,”鲁迅先生说,“有一天,我也许要到南方去呢。”

郁达夫匆匆告别了在京的一些文学干部。他们中有周作人、徐祖正、张凤举、杨振声、丁西林、徐志摩等,徐志摩那时正接编《晨报副镌》。

上海。一九二五年秋天,穷困的郁达夫又只身回到了有许多租界的E海。

《洪水》半月刊,早已复刊,在上海的创造社君子,这时有郭沫若,有周全平,有叶灵风、严良才、倪贻德、敬隐海、潘汉年、柯仲平、邱韵铎等。

只可惜,这时成仿吾尚在广州,郭沫若在上海的学艺大学,张资平还在武昌师大。郁达夫来到一批新人中间。

《洪水》半月刊编辑部设在上海阜民路二九五号,由光华书局发行。谈不上轰轰烈烈。与创造社第一期时期相差远了。那时,郭沫若正在学艺大学,受到了羁绊。何况这时他早已从日本接回妻小,他的根又迁到了上海。

郁达夫天天和郭沫若见面,周全平、叶灵风也老是在一起,他们商量着出版社的事宜。上半年周全平他们迫于这依赖于他人的出版社事宜,首先提出募集筹股,当时数额太大,五十元一股,其实爱好文学的没有钱,有钱的不爱文学,五十大洋一小股,五百元一大股,能筹多少?寄人篱下,仰仗他人,郁达夫他们深感其难。泰东书局、光华书局还不是一样?

“自己没有独立的出版社机关,处处都要受人继母式的虐待!”

有一次,郁达夫这样对郭沫若、叶灵风、周全平愤愤不平地说。

达夫的思想,引起周全平、叶灵风的共鸣,他们不约而同地说:“我们自己组织出版社!”他们议决:弄一个自己的出版部!

郁达夫的到来,使创造社出现了转机,给创造社的复活注入最新的活力。这个注定要与出版社同呼吸、共命运的中年汉子,最积极主张出版社的组织,创造社的始终都有他的汗马功劳。他穷困,他有骨气,他自始至终是个文人。

他们筹集新股,那是另一种方式,在穷文人与穷学生之间筹集,要量力而行,每小股只收五元,而每大股可收五十元。他们满怀希望,要摆脱那种“继母式的虐待”。

他们继续发刊《洪水》,筹备复活《创造》,多年的苦心经营使他们变得聪明了。《创造》,留下他们血汗的《创造》必须复刊,但日刊、周刊、半月刊,太急,稿件不敷,季刊,时间太长,他们筹备出一新的形式:月刊。

有一天,郁达夫忽然觉得腰酸背痛,浑身乏力,产生了不祥的征兆。

他知道那是他的旧病要发作了。风尘仆仆,营养不良。那不是六年前还在日本的他嘛!那时,在名古屋,在东京,他得了肺病,咯血病。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受了重重一击。他双眼无神,浑身的不舒服,一口血涌了上来。为此,他自己也是一惊。

他想到妻子,想到母亲,想到沫若。

刚好沫若走了进来。他看到达夫那蜡黄的脸,看到那地上的血,他知道郁达夫的病根,他是学医多年的人,也是一怔。

“达夫,你太累了!”

达夫只有苦笑。

“达夫,你应该休养一段时间,到西湖,到山青水碧的你的家乡,到你的母亲身边去。”

“哦不!沫若,这《创造》刚刚再次开张,我能走吗?”

“能!你休养一个月,两个月,天不会塌下来,这里还有全平、灵凤他们,会干得很好!待你病养好了,我们再大干一场!我可以退出学艺,你我再相会,而现在,你得养病!”

达夫被这知根知底的话感动了,他后悔兄弟一场,他为了生活所迫,抛弃了兄弟情谊,抛掉值得拼命的事业,而去北京,去武汉,到如今又穷得精光,赤条条的回到上海来。兄弟之间的情谊该是如此吧,恨之切,爱之深。

郁达夫住进了杭州的医院。病势沉重。那也是一年最寒冷的季节。郁达夫心里感受到异常的寂寞,回想三十年来,他得了什么呢?有什么值得自豪呢?他灰心得很!他悔恨自己,一不能赚钱养家,二不能成名耀祖,他想起弹铗的冯颧,想起那食无鱼,行无车,无以养老母的怨言!他似乎是那吹萧吴市的伍员,四面楚歌的楚霸王,卖马的秦琼。他心雄万夫,一条汉子却英雄末路,困于这白色的病院中。

好在他还不至于太寂寞,郭沫若他们屡次来信,提到出版社的进展。两个兄长来信,已经返乡的养吾更是要他去富阳养病,带来母亲的关心。从妻子孙荃的来信中知,他家又多了一个丫头,北京的什刹海又有了一个三口之家。听说达夫得病,孙荃急得六神无主,达夫写了封信,大大地宽慰了她一顿。

待病魔稍松,郁达夫精神振奋了一点,回了一趟上海,立即动手写作了,他写下了《牢骚五种》,那牢骚其实是批判国家主义派和反动军阀散布的“****”,“共产”的缪论。痛挞了张作霖、孙传芳流,也嘲讽了冯玉祥、******一流人物,痛骂一批国家主义者。然后提到他答应编辑《创造月刊》,在病中,他已念念不忘这月刊与出版部。筹划地址与规模。然后他又回到杭州养病,回到富阳乡下。

他见到他的母亲。

哦!母亲。母亲显然老多了,是过多的操劳,还是不饶人的年岁?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六十岁,快要六十高龄的老人了,可还得自己操心一切。家里虽然有二兄和他的两位嫂子,可她总是操不完的心,这一年,二哥养吾从天津退役,开始在家行医。以便侍奉老母,使老母有了些许的安慰。可母亲如今已是白发苍苍。

哦,母亲!

郁达夫真想大声喊出来。虽然他记恨他的母亲,母亲并不宽容。

她对他的妻子,不能相容,使孙荃、龙儿母子俩,如今是三口之家投身北京。可一见母亲那苍苍的白发,他心中燃起了一缕孝顺之心。他轻轻地叫出了声。

母亲看到了她久久渴望的儿子!她也怨恨他!只有当他进入末路时,家境贫困,或者生了大大的一场病痛时,她才可以见到这精瘦的儿子!她望子成龙,虽然她亲眼看到儿子博得名声,可她也知道她的这儿子穷得一文不名!可他毕竟是她心中老是牵挂的几个骨肉之一呀!每一次她见到达夫回家,她都能宽容他,使他感到这是回到自己的家中。

“达,这一次你回家来该多住几天吧,把病养好,然后再走。”母亲眼中闪着泪光。

“哦,不,我只是回来看你老一回,住上几天。我不能侍奉你老,沫若他们等我回上海呢!”

“那么你又回上海了?也好,与沫若在一起,也是好的。”母亲说,“那么你打算又做你的文章了?”

“我又辞去了武汉的教职,这年月教书也不易,在上海友朋多。”

“哦,达。”母亲眼看这处处不顺心的游子,心里十分担忧,“你为什么不能安下心来呢,你的生活太不顺心了!”

“这年月,兵荒马乱,怎么能顺心?军阀、革命、涝、旱,哪里不一样?”达夫轻轻地说。

“人好就好,”母亲说,“还是在家多住一段时间如何?”

郁达夫也见到了他的二兄,一年不见,二兄也变了。脱下戎装,穿上长衫,他竞成了标准的乡下郎中!兄弟在一起,他们都很高兴,他们都是中年之人了!

养吾给达夫号了号脉,他也劝他静养几天,或者干脆回到杭州,在西湖边度过一段时间,再回上海。

郁达夫在家度过了四、五天。回到了杭州,回到病院里,早已接到上海与北京来的若干信件,其中有一封是《现代评论》社的丁西林与杨振声写来的约稿信。郁达夫想起数月之前还在北京与丁、杨一同游学、做诗、喝酒,可如今自己孤身病倒杭州,他心血来潮,随手填了首《金缕曲》:

“记离时,都门击筑(丁),汉臬赌酒(杨)。兄等平安否?

别后光阴驹过隙,又是一年将旧。

怕说与“新来病瘦”!

我自无能甘命薄,最伤心,母老妻儿幼。

身后事,赖良友。

半生积贮风双袖,悔当初,千金买笑,量珠论斗。

往日牢骚今懒发,发了还愁丢丑。

且莫问,文章还有?

即使续成《秋柳》稿,语荒唐,要被万人咒。

言不尽,弟顿首。

那时他还读着一本书:《弹指词》。病中,书是他的最佳良友。他有时在医院躺不住,就走出杭城,到外面散散心。那医院本是外国人开的医院,就在西溪边上。正逢冬天,西溪边上万木萧疏,一颗心空落落的,与春日的西溪适成强烈的反差。他心里好烦,于是又到了西湖边的葛岭、西冷、孤山,又去了吴山第一峰,城隍庙里,居然还坐车到钱塘江边的六和塔去一趟。

那六和塔是杭城名胜,建于五代,乃是天下少见的奇塔,坐落在江边的半山上。前临大江,后依青山,郁达夫很是熟悉。少年就学杭州时与同学同登此塔,屡屡为这雄伟的古塔所惊绝,他见过北海的白塔,西湖的保傲雷峰,苏州虎丘、双塔、北塔、……总觉得这镇江的六和塔才是宏伟无比,这一次病中来此,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前面就是广阔的钱塘江,那是五代宋季还是海浪万马奔腾的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