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了,月亮早已下山了,他们又回到宿舍。郁达夫还在轻轻地叫着:
“仿吾!”
成仿吾静静地听着,他依然睁着双眼,他静静听着郁达夫的倾诉,郁达夫痛心疾首地说:
“我好后悔!”
“后悔什么?”
“我觉得我最自私利己!二年前,我无论如何受气,无论如何吃苦,我不该在我们创造社根基未定之先,一个人独善其身地跑到北京去!”
“哦,不!达夫,我可一点也不怪你!”
“我不能原谅自己!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业干的时候,不要管它,实际上是盲人瞎马,渡过黄河,渡过长江,同样是无聊、空虚。我到京城叩食,到这武汉叩食,其结果还不是一样?一双双白眼,一副副白牙,恨不得把你吞吃了!这就是我的报应!现在想起来,要受到人家的虐待、嘲笑、轻侮,哪里不可以?可我却远离家乡,走遍京华,进人这武昌,哪里有这样的必要?我想起那些可怜的前辈,彭思啊,黄仲则啊,李白啊,还有海明威啊,谁不痛苦,不是自找苦吃?爱丁堡有什么?人家把他当成猴子!人家把他当成猴子呀,太太小姐不读他的诗,却要看看他的头盖骨是否突出,他的心是否有七个窟窿,而我也受人欺骗,终于离开我们几个情愈骨肉的朋友,为了区区的三十枚大洋,离开了值得拼命的事业,骑驴走马,积了满身的尘土,在北京污浊的人海里,游泳了两年,往日的亲朋星散,创造社成绩空空,而今又天涯沦落,啊啊!”
“哦,达夫。”不易动感情的仿吾也感动了,“达夫,你太伤感了!我不怪你,沫若也不会怪你。我们还有未来,你说对吗?”
郁达夫自怨自艾,他仿佛听到子规的声音:“不如归去,不如规去!”
“仿吾,你还不想睡么?”
“再坐一会儿。”成仿吾坐在那里,默默地想,想得好远好远。那是夜空,夜空深邃,有一些星星。
前边山脚下传来女尼庵的钟馨,接着又传来比丘尼《法华经》的诵声,木鱼的声音。
“那是什么?”仿吾说着。
“那是尼姑庵,女尼念经啊,该天亮了吧。”
“倒是有趣得很!”
“还有个漂亮的女尼姑呢!”
“哦!”
“如果在三两年前,我恐怕还会做篇又香又艳的小说呢!”
“现在为什么不做?”
“老了!不行了,没有感情了!”
“不行,不行,要是这样,我们还能办月刊么?”
不错,昨天,他们与张资平一起,谈起创造社的事业,把《洪水》办成周刊,再办一个月刊,这月刊依旧叫《创造》。有过《创造季刊》,可周转太慢了,他们办过《创造周报》与《创造日》,可周转又未免太快了!他们打算办一种月刊,称《创造月刊》。
“那当然又是一个问题。”
“别老气横秋了,你看人家沫若,人家才是一个真正的好汉!”
“如果上战场去,仿吾,我当然还能百步穿杨!”
“不行,这是未老先衰的话!”
“还不老么?有了老婆、孩子。亲朋好友一天天少下去,走遍天涯海角,只落下个百无聊赖!”
成仿吾不吭声了!他的年纪也大了,可还是孑然一身。去年冬天,他扶柩回长沙,他的哥哥客死在广东。一直到现在才能从长沙出来。
他长兄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侄儿侄女,他的担子是何等的重!而现在,他们想把创造社重新兴起,他不黯然?成仿吾想得好远好远。
成仿吾在武昌还停留了几天,三个人在一起谈得好多好多,刚好在上海的周全平与郭沫若寄来了信,准备单独成立一个出版社,用大家集股的办法,搞一个自己的出版社。他们三个人一致赞同,一起回了封信。他们不想做人家的雇工。被剥削,受人家的闲气。他们议论了许多,盼望着创造社的复兴。
成仿吾走了!郁达夫依依地把他送到江岸。创造社,你会振兴的,他们默默地呼喊着。
创造社一直没有休息。那年夏天,洪为法从扬州来到上海,周全平也与他谈起恢复《洪水》。住在武昌、上海、广州的创造社社员书信频频往来,他们力图恢复,恢复“创造”。
武昌师大成了僵局,校长石瑛以校长的名义对黄侃实行解聘,但黄侃不予理睬,既不辞职,也不上课。一部分学生反对石瑛的决定,坚持挽留黄侃,甚至有几个暴徒冲进校长室,将石瑛一索子捆绑起来,施以武力威胁。各系的先生思想也比较陈旧,谁也不愿意学校有所变革,都站在黄侃一边。郁达夫看到这蛮荒的一隅,异常愤怒,在校务会上仗义执言,可一些教师、学生不置可否,有人认为他是石瑛请来的,对郁达夫并无好感,特别是国文系更是如此。啊啊。这狗洞!狗洞!郁达夫愤怒极了!
啊啊!这时产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一九二五年的五月三十日,在上海发生了件大事,而于十五日,日本纱厂日籍职员在上海厂内枪杀中国工人顾正红,打伤多人,上海工人总罢工,上海学生及各界为了抗议进行了游行示威,租界巡捕逮捕了数名学生。当时****中央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发动群众,在上海租界举行反帝示威。五月三十日,整个上海沸腾了,工人、学生、市民举行了大规模的万人示威游行,当游行队伍聚集到老闸捕房,要求英国当局释放被捕学生时,英捕当局用棍棒殴打学生,最后几十个外国巡捕竞残忍地向上海游行群众开枪!
当场打死十一人,重伤八人,伤数十人,被捕四十多人,可恶的英国巡捕酿成了震撼中外的“五卅”大惨案!
血,把整个中华民族唤醒了!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起来了!
上海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成立了总工会,总工会命令,自六月一日起上海开始总罢工!六月一日,辛亥革命元老,知名人士章太炎、褚辅成等十三人,为“五卅”惨案通电全国,并要求政府收回租界市政。整个上海二十万工人罢工,五万多学生****,大部分商人罢市!任人宰割的中国人觉醒了,血案唤醒了整个中华民族。以上海为中心的“五卅”运动波及全国,北京、天津、汉口、广州、香港、长沙、九江、南昌、南京、济南、福州、青岛、唐山、开封、郑州、重庆、成都、安庆、汕头、宁波、杭州、沈阳、旅顺、大连、哈尔滨各地都发生了罢工、****、罢市的热潮。
六月十九日,香港工人声援“五卅”,举行二十五万人之大罢工,二十三日,广州工农十万人举行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当游行队伍经过沙基街时,英、法帝国主义荷枪实弹对中国军民进行枪击、炮轰,当场打死五十二人,重伤一百七十余人,造成骇人听闻的“沙基惨案”。帝国主义的暴行使香港、广州的工人更加愤怒,香港从六月二十九日起,二十五万工人举行了为期一年零四个月的省港大罢工!
五卅运动也使部分有良心的官僚起来。据报,杭州各旅馆拒绝日本人住宿,来杭州的日本人往见省长夏超,以来杭州游览,住宿困难,请饬各旅馆不得拒绝日本人。夏超答复:“商人营业自由,未便压制。”
可武昌亦是死角,其他地方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可这里却沉寂可怜,依旧闹宗派,郁达夫痛恨这里的情景,忍无可忍,他只与石瑛告别了一声,未到暑期便悄悄地离开武师大,回到了北京。
八月间,郁达夫再次接到石瑛的聘书。那石瑛愤怒到了极点,辞退了黄侃等一批教授,试图改革。
九月上旬,郁达夫又回到武师大,一天他看到汉口《大公报》的新闻一则:
“武昌大学校长石衡青,因辞退多数教授如黄侃,一时难觅相当人物,而开学在急,不得已罗致大批北大毕业生以塞责,计有汤璨真新聘为数学教授,闻一多为英文教授等,复委新聘教授吴小明为总务长兼附中主任,该校学生为此不满,石遂因此辞职。”
郁达夫的确把这武昌师大当做“狗洞”。五卅运动一展开,一批有为的有新思想的青年走了,去了上海,去了北京,去了乡下。只留下一批国家主义派的分子,郁达夫愤怒辞职,返回北京。他太失望了,“看了不少的阴谋诡计,不但对学校当局,也是对青年学生失望而言”。
郁达夫非常郁闷。他回到妻子、儿子的身边,回到什刹海的书斋里,他忧愤成疾,忧心忡忡!回忆是令人痛苦的。
一天,他接到本《现代评论》,那上面的一篇名剑公的通讯:《教授耶流氓耶?》,揭露了武昌师大教授黄侃利用学生上书湖北军政当局肖耀南,要肖利用权势左右校长石瑛,并迫使石瑛辞职的卑鄙行径。剑公的通讯也颇为凌厉,认为黄侃对石瑛聘请郭沫若、闻一多等教授“拍案大骂”,实际上是“只许唱独脚戏”。那信是指责黄侃替石瑛打抱不平的。
不久郁达夫又看到一个学生在现代评论登出一则辩护,那辩护信中也招认了个别武师大的学生上书肖耀南,用他的势力左右校长。郁达夫十分愤慨,投书《现代评论》,写了《说几句话》,那时他正在养病,可当他看到这一则海内奇闻时,他抑制不住愤怒,他愤愤地说:“朋友们,我们还要叫什么‘打倒军阀“教育神圣’?我们还是把娶媳妇儿、生小孩子、大便小便等神圣自由,一齐交给军阀吧!”同时郁达夫把指责假借全体学生的名义,“是中国人善于影射的证明”。他把那种学校称为“狗洞”……
《甲寅》是章士钊主编的一份老气横秋、对新文学运动极端反动的周刊杂志。那章士钊是一个古文作者,原名行严,又称为秋桐居士,又署为孤桐先生。是政学系人物,加上他在四五月间为段祺瑞政府的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孤桐先生的上任是全力对新文学、新思潮的反动,他一上任就做了三件事,一、主编《甲寅》周刊,提倡尊孔读经。二、镇压女师大。三、免了鲁迅教育部的职。他是个极不光彩的人物。他以封建文化的卫道士的姿态出现在中国的思想界。这种人与武昌师大的黄侃是一流货色。他在一九二五年复刊了《甲寅》杂志,这其实是吹嘘自己的半官报,登些似通非通的东西,想借反动政治力量来攻击新文化,攻击白话文。不仅如此,章士钊还明令从小学四年级起开始读经,把儒家的经典列为中小学生的必修课,章士钊的一套很是遭到新文学运动的痛击,鲁迅、郁达夫、胡适、徐志摩都写了一系列的文章,反对这一倒行逆施的行为,当郁达夫看到章士钊在甲寅卅四号上《评(新文学运动)》,对胡适在武昌师大的《新文学运动》讲演进行反扑时,郁达夫好不愤怒。他亲耳听到过胡适的讲演,对章氏倒行逆施攻击新文学、白话文极端愤怒。他写了《咒(甲寅)十四号的评新文学运动》,对章氏的文章进行了层层批驳,维护新文学、白话文的尊严。
北京的十月,秋光宜人,金风送爽,可郁达夫无心游览这美好的风光,他的心情极不舒畅,半年多来,一件件,一桩桩都使他痛苦异常,他很想让人家知道心意,可儿子尚幼,他的妻子也是默默,无法理解他的现在。
他想到老朋友——鲁迅。
鲁迅那时早已从砖塔胡同的狭小楼房里搬出,搬进了西城阜成门内象鼻胡同后面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新居。
鲁迅那时人缘颇好,的确有一批崇拜者,甭说是那些文学青年,便是新文学运动的中坚,有几个人不是他的崇拜者?什刹海的郁达夫,东城米禄仓的张凤举(定璜)、徐祖正(耀辰),及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三昆仲、钱玄周、胡适之、马幼鱼、林语堂等,以前郁达夫还在北大教书时是与他们颇有来往的,或者在北大的休息室,或者在公共的宴席上,有时却相遇于古旧书肆之中。
现在鲁迅更多地坐在家里,其原因是复杂的,第一,他们兄弟失和,他不愿在宴席上遇见这不争气的弟兄,他更喜欢在家写小说,他追忆过去,寄托现在,向往未来,他写了一系列的诗、小说、散文,那里显然别有所指。《示众》、《孤独者》、《伤逝》、《弟兄》、《离婚》等小说,散文诗《野草》,那里显然都有兄弟失和的影子。其二,他爱打抱不平,对代表恶势力的人物,如章士钊、陈西滢者流,在女师大事件中的不光彩不体面的一切给予痛斥。他需要时间,这一年在文学建树上,鲁迅所做到的,在新文学文坛上是压倒一切人的。郁达夫时常可以从《语丝》、从《晨报副刊》上看鲁迅的小说与散文。其三,鲁迅是渊博的,他好读书,好抄写古碑,他的房室的确是清雅的、整齐的,陈设简单。散置在桌子上、书橱上的书籍并不很多,却体现十分的整洁,桌上没有洋墨水与钢笔,只有一方砚瓦,上面盖着一个红木的盖子,毛笔没有笔筒,水池却像一个小古董,大约是从头发胡同里买来的。
那时鲁迅还未从兄弟失和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可偏偏就出现了个“女师大事件”。那女师大的校长原是许寿裳,鲁迅终生不渝的朋友和同乡,正因为如此,鲁迅兼任其文科教授,另外还兼任了北大的《小说史略》,教育部由于欠薪,只发到一、二成,公是不办的,鲁迅虽在教育部里担任着佥事之职。北大的校长原是蔡孑民蔡元培,无疑是新文学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大家,李大钊、陈独秀、胡适,一大群文科教授,均是鲁迅的好友。彼此共同对付封建主义的营垒,在《新青年》、《新潮》、《晨报副刊》上面着实发表了不少文章,彼此相得益彰。
鲁迅很少听唱戏,特别是京剧,从未上过剧院,即使像梅兰芳、程砚秋那样的名角,他也未谋一面,他对于唱戏听戏的经验,始终只限于绍剧、社戏、高腔、乱弹、目莲戏等,他却更喜欢书,从古旧的书中寻找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