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武汉到广州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读过唐诗三百首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是唐代诗人崔颢讴歌黄鹤楼的千古绝唱,后人很少能超崔诗,干脆不写这黄鹤楼诗了。到过武汉三镇的人,更没有人不去这个地方。黄鹤楼高耸在武昌蛇山之上,相传始建于三国黄武二年,历代屡建屡毁。《元和郡县志》载:“因矶为楼,名黄鹤楼。”《太平寰宇记》:“昔费登仙,每乘黄鹤于此憩驾,故号为黄鹤楼。”
民国十四年二月,一个夕阳初下的傍晚,在如织的游人中来了几个青年,那是一个好去处,武昌的最热闹的去处。站在那黄鹤矶头上,俯视长江,看看那上下如梭的片片帆船,大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兴叹,远望对江的汉口,汉阳两镇,的确,“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依然在目,那几个青年信口背着崔颢、李白、陆游诸人的诗句,游兴正浓。
其中那个瘦削、细长、穿着件长衫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已负有盛名的郁达夫。郁达夫的早期创作早已为他带来不朽的名声,这九省通l衢早已有一批他的仰慕崇拜者,他们利用傍晚到此兴游。
郁达夫是应石瑛之聘来武昌师大担任国文系教授的。石瑛,国民党元老,字衡青,那时他刚刚受聘担任武昌师大的校长,首先向郭沫若与郁达夫发出聘书。郭沫若因为已担任孤军社的中华学艺大学的文科学长,在去年九月间已从日本回到上海,不能应聘。郁达夫则有感于北京的乌烟瘴气,毅然离开了北京。
石衡青不是守日派,他也属于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员,具有革新、创新的倾向,作为新上任的一校之长,他聘请了最有名望的新文学运动的创造社诸君子,希望打破武昌师大那种守旧、落后的局面。武汉三镇作为埠口,的确是个云集商贾的枢纽,交通发达,是华中一个最负盛名的都会。所谓:“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的确确,一点也不夸张,南下湖广、云贵,北上京津、郑州、太原,东下江浙、淮扬、上海、安徽,西上巴蜀、四川、关中、川陕。两年前震惊全国的京汉铁路大罢工,也发生在这一带。南北交通有京汉、湖广铁路,东西交通有横贯中国东西的扬子江。可这里的新文学运动并不发达。新文学运动在整个中国主要集中在京沪两地,江、皖、浙得风气之先,君不见新文学运动的主干、干部都是江、浙、皖人么?
值得欣慰的是,郁达夫在这云横九派、浪下三吴的都会里遇到了个同志,那是创造社的主要同人之一,大名鼎鼎的张资平。几年不见,张资平明显地发福了,两年前张资平从东大地矿科毕业,回到广东乡下的蕉岭矿山中工作,那时他早已是儿女成群了。张资平是早期创造社的重要一员,特别是《创造季刊》的组稿中,差不多每期都有他的稿子,洋洋万言,恩怨尔汝,再后来,他的稿件少了,记得有一回,成仿吾将一封发给矿山的信给达夫看,达夫看到他上面写了一句:“务请多写文章,如果没有文章,就你们矿山的铅也可以搬些来。”可如今在这楚国的故地,他们竟然相遇。张资平比达夫来得早,足足早了半年,那时他已是受聘于武昌师大的生物系,是个挟着讲义的大教授了。
有一天晚上,西装革履的张资平找上门来,他刚刚得到消息,知道达夫从北京来到武昌师大,担任国文系的教授,他便拜访来了。那时郁达夫的房间里刚巧有几个学生,那些学生一见来了张资平教授,随即起身告辞。
“老郁,是你,真的是你来了?”
“这还会错?你看,只是你明显地变了,好久音讯不通,想不到你竟然先我一步来到了这武昌。家里一切都好?”
“好啊!嗷嗷待哺,已是三、四个孩子了,只是在家事情忙迫,写不出什么文章,一方面我过去在矿山那种地方工作无力创作,一方面孩子太多,牵累不少。一直到了去年秋天才到了这里,可今天才知道‘故人西来黄鹤楼’哩!好久不见你,今天马上便登门拜访来了。去年我经过上海,特地到创造社来找你们几位老兄,可大大失望了!”
“你经过上海?”
“当然,坐船过上海。来到民厚南里,我的天,你们都走了,你去了北京,沫若去了日本,而成仿吾也在不久前去了广州,我好一阵感伤。
到泰东才知道,你们走了,而创造社也搬了新址,只是见到了几个小伙计,周全平、叶灵风、倪贻德、严良才、敬隐渔几个社友,自己好不容易来上海一趟,可重来创造社又是那样空落落的,好不感伤!……还好,那一天郑心南来告诉我,说我的《地矿》教科书出版了,这才使用我的旅愁得到了一些安慰。”
郁达夫感到黯然了。他不感伤吗?他感伤十倍!到北京,虽然时间才一年,他得到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痛苦!虽然翻译了几篇论文,写过几篇小说,可太少了!在上海为他人作嫁衣裳,在北京他做了小丑,他好后悔,后悔自己成了小丑,到北京受人利用,为了生活,他离开了情逾骨肉的朋友,使创造社蒙受那么大的损失,他比张资平感伤十倍!
“你近来得到沫若、仿吾的消息嘛?”
“知道一点,这一次郭沫若原来也是一起发聘的,可他去年九月开始,受聘于孤军社,他在日本过了五个月,不甘心于长住日本,孤身一人重返上海,与周全平他们在一起去了宜兴一带,调查江浙战祸,之后听说担任中华学艺大学的文科学长,这一次不能来武师大。”张资平说。
“这个我知道,只可惜他不能来!”郁达夫抱惜地说。
“成仿吾去年冬天回长沙,来武汉时找过我,”张资平说,“只可惜那一次他是扶柩返回长沙的……。”
“谁没了?”郁达夫睁大眼睛。
“仿吾的哥哥呀!”
郁达夫的头脑轰地响了一下,“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大概是去年农历十一月间的事,成仿吾还在长沙,现在还没有返回上海去广州呢!”
“哦,仿吾的哥哥死了!”郁达夫自言自语地说,“可我知道他去年一月还来过上海,他不是大元帅府的财政总长么?他不是还有个侄儿么?
成仿吾与他长兄的关系最好,他的打击一定很大很大。”
“当然,那一天,我在武昌忽然接到仿吾从汉口寄来一信,约我过去谈谈,我带了几个学生去访他,原来他是由广州运送他的哥哥的遗柩回返故里去。我和他谈到创造社的事,他好疲倦好疲倦。他也是灰心丧气的样子,只说,他在广州中山大学担任了物理和德文的教授。”
郁达夫穿着件长衫,与张资平的修饰形成鲜明的对照,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好后悔好后悔!创造社三员大将的变故也太大了!沫若身如野鹤,去了日本又返回上海,如今孤身一人,妻、儿是他最钟爱的,可他养不了家,只得将家属寄迹东邻。他达夫又有什么呢,东西飘泊,身如飘篷,把家寄居在北京,又到武汉谋生。而成仿吾,原以为他孤身一人,可他的哥哥一死,不要说,他必须照顾嫂子、侄儿一大群,人生如梦啊!
人生如梦!人生如棋!人生如万花筒!失去的失去了,他们必须补尝。
“哦,达夫,你可知道周全平有个打算?”
“什么打算!”
“去年秋天,在上海,有一天,全平、灵风两人来找我,当时我住在泰安客栈,他们说我们创造社应该自行组织一个出版部……”
“哦,”郁达夫一振,“对,我心里早就这样想过,自己承印,自己推销,可以减却别人盘削,前年我之所以去了北京,就是因为这经济受人支配,无奈何呀!我最赞成拥有自己的出版部!”
“我也很佩服周全平的见解,现在他们与郭沫若几个小伙计在谋求《洪水》的复活,以后我们创造社再干一场哩!”
郁达夫使劲地点点头,他何尝不希望这创造社的复活?他准备拼一拼呢!
从那以后,郁达夫和张资平经常在一起,他们一起到长江岸边散步,看望那浩荡的江水,他们观看张之洞的抱冰崖,翻越长湖堤,一起去了鹦鹉洲,在那里他们流览了香冢与鹦鹉冢,拜访弥正平墓,伤感于曹操的奸猾,黄祖的愚昧,弥正平的傲物恃才。他们还登上酒楼。
有一回,他们一起逛了琴台,那是《史记》中记载钟子期死,而伯牙碎琴的地方,他一遍又一遍地读过司马迁的列传第一篇,那姜伯牙摔琴奉知音的故事,使郁达夫甚是伤感。
那琴台早已荒芜,芳草萋萋,荒凉得很,只有一块碑刻,依稀可见琴台二字,啊啊,不死的钟子期与姜伯牙呀,高山流水呀,郁达夫思念着过去,那云梦江汉之间的典故,那出使楚国,巧遇知音于渔樵之间的故事。
郁达夫感触太深了,他一片悲情。
他想得太多太多,他想到郭沫若、成仿吾,那不是知音?我不如古人的高义呀!钟子期死了,姜伯牙有感于知音已逝,誓不弹琴了!可我,却不顾高义,竟屈服于生活,逃离了上海,竞逃人乌烟瘴气的北京!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离开那亲如手足的兄弟,他辛酸了!他打算补救了!
郁达夫教的是国文,是文学理论,与他的志向接近,他舒服多了,他着手翻阅资料,书写讲义,他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着手编写三种资料:
《小说论》、《戏剧论》、《文学概论》。他是那么的认真,查核中外图书资料,整理见解,荟萃东西方的文学特点,他博大精深,汉语、日语、德语、英语手到拈来,很使一批学生听讲时不知所云,也深得一批同学的拥护。他使新文学的风吹进了这文化闭塞的内地都会。
他是一个勤奋、认真的作家,一认起真来,他的笔下文章就像小溪在流淌,像小路向前延伸。阳春三月,在武昌师大,他读书,他翻译,他写作小说,编写讲义,书写论文。他并没有忘记他的使命,他在奋进。
他把他的书稿投向《晨报副镌》,那是徐志摩主编的报刊,徐志摩常常来信索稿,他也投向《现代评论》,他并没有忘记使命,他一直认为那是创造社与太平洋社的合作。
可当郁达夫接到最新的《现代评论》时,他狐疑起来,对《现代评论》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他发觉上当了!那上面产生了一批批攻击语丝社的文字,尤其使他不能容忍的是,他发现《语丝》、《现代评论》互相攻击,指责。郁达夫彷徨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发现这两个新文学的刊物进行着斗争。而其中还夹杂着后来“女师大风潮”事件。而他们这学校与女师大相反,出现一股逆流。
武昌师大新校长石瑛到校才一个多月,便发生了一场很大的风波,而这场风波立即把局外人的郁达夫卷了进去。校长石瑛新上任三把火,他很想在武昌师大搞一次革新,他思想比较开明,开了一次校务会议,会议上他提出引进一批比较有进步思想的人,如郁达夫、郭沫若等,对教材教法均有所创新,他的建议在这闭塞的地区竞没有得到响应,却相反受到强烈的反对,特别是国文系的老教授黄侃,更是恃才傲物,成为守旧的中坚。
那黄侃也是个学术名流,在训诂、音韵方面很有建树,且是湖南蕲春人,曾师事章太炎,并通文学。先后担任过北大、东南大学等地教授。
可他与章太炎的其他弟子,如钱玄同、王国维、鲁迅等人不同,思想未免趋于保守,更因其名声大,很有一批追随者,一批教师学生的确拥护他。既是一个学术名流,也是这国文系的一个台柱,自然也就成了学生中一个权威。他性情怪癖,是任何人碰不得的人物。那校长石瑛本是官场中人,性情又是刚鲠粗暴,不知忍让为何物。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以至于拍桌奋拳,破口大骂,把个校务会议闹得沸反盈天,誓不相下,闹成僵局。
黄侃有的是一批学生,武昌师大从教师到学生与京、沪、津、宁诸地学生大相径庭,保守势力占压倒多数,他们反对新校长的一切新措施,四月间,石瑛为了打破这僵局,聘请最早提倡白话文的胡适大博士来武昌师大做过一次讲演,那胡适已经是在提倡读书救国一套陈词,可在武昌师大照旧没有市场。胡适提倡的白话文在这里依旧没有市场,文言文在这里依旧占统治地位,郁达夫为此十分气愤。那些保守的学生视黄侃为救星,视郁达夫为石瑛聘来的人,阳奉阴违,使郁达夫伤透了心。
真是莫名其妙,对这学校的一切,郁达夫非常伤心,他想走,他对石瑛怀着同情,对这里的乌烟瘴气感到痛心!对这里的白话文风气不振感到绝望,也同样对这里的学生感到绝望。啊啊,武昌是九省通衢,有全国最发达的交通枢纽,它有在全国最有名的名胜古迹、风光,可在这新文学浪潮中,它是一个狗洞。他想走,悄悄地走……
五月的一天,阳光明媚,郁达夫刚刚从课堂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往他的居所走,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他看到了相别一年的老朋友!
“仿吾,是你?”
“是我,达夫,”成仿吾有些笨拙地回答,他的旁边站着张资平,一听说达夫也在此,仿吾就拉着资平找上门来了,“在这里,可好?”
“好?在一个狗洞里吃饭、睡觉、拉屎!”郁达夫苦着脸笑笑,“资平兄最清楚,沸反盈天,我是决计离开这狗洞了。”
“这么严重?”成仿吾皱了皱眉。
郁达夫将两位老友让进了房子。
“你刚从长沙出来?你回上海还是广州?”
“暂时回到广州去。”
那一夜,成仿吾就住在达夫的宿舍里,那两位老朋友别后这么多岁月,有多少话要讲?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一直讲到半夜,他们还到黄鹤楼山上,夜深了,他们听到蛙声,听到扬子江水的波涛,因为不久,这成仿吾就要从汉口上轮船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