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北京还是老样子。郁达夫的心像海甸子里的水,迎着秋风常常出现波澜。炎热的夏天他写作不多,总是愿意与他的妻子儿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游北海,也可从外面看到紫禁城的宏伟气派。秋天一到,他要写作了,他清理旧稿,他想起那不幸的车夫,写下了不朽的小说《薄奠》。
恶劣的与令人兴奋的消息,不断传来。九月三日,江浙军阀战争再度爆发。卢永祥以浙沪联军总司令的名义通电讨贼,历数曹锟、吴佩孚、齐燮元罪恶。孙中山先生也筹备北伐,发表讨贼宣言,痛斥“曹锟贿选,僭窃名器;吴佩孚同恶相济,卖国穷兵”。奉军张作霖调动大军再度入关,并汇巨款支援卢永祥。
九月七日,曹锟发表讨伐卢永祥令。张作霖通电全国,斥曹、吴“卖国丧权,穷兵黩武”。
九月十八日,第二次直奉军阀战争爆发。曹锟发表讨伐张作霖令,派吴佩孚为总司令,与奉军战于山海关。
江浙战争爆发后,《泰晤士报》发表社论,鼓吹列强起来,制止中国战争。
浙西吴兴、长兴一线浙军小胜。不久陷入两面夹攻,直系军阀闽军乘机全军攻浙,浙军全线溃败。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一时,孙传芳军攻入杭州,西湖千年古塔雷峰塔倾圯倒塌。不久,孙传芳军攻入上海。
十月,卢永祥通电下野,夏超为浙江省长,孙传芳为浙江军务督办。
十月二十三日,冯玉祥部举行反直系之武装政变,秘密回师北京,包围总统府,囚禁曹锟,并将苟延残喘于故宫,依旧在紫禁城中称帝的末代皇帝溥仪等逐出故宫,让其逃到天津。
十一月中,吴佩孚战败,曹吴政权垮台。奉系军阀张作霖控制了北方大局,段祺瑞于二十四日,出任北洋政府临时执政。
二十日,孙中山为了谋求全国的和平统一,要求召开国民会议,离沪北上,乘日轮“上海丸”赴津、赴京。
局势混乱如此!
郁达夫度过了几个相对幸福的月份,那时总的来说,心情比较舒畅,在一个蜗居,常常在《晨报副镌》、《太平洋》上投稿,他谨严、抒情、婉约、呼喊的声音为他赢得了名声。无论是《创造季刊》上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还是《太平洋》的《薄奠》,《晨报副镌》上的《小春天气》,《现代评论》的《十一月初三》,都给他带来无愧作家的名声,在京沪两地,甚至传出这样的评论,在新文学运动中,真正的小说作家只有两个:一个是专门抒情、呼喊的郁达夫,他的作品的主人公是放浪形骸、牢骚的、富于感情的、带着点颓丧的青年。他的小说有点单调,可是他的主人公是现代青年的代表,同时又是一个有着真生命的极富个性的青年,可如今,他的风向有些变了,一变从满腹牢骚为关心人民的疾苦。另一个作家便是鲁迅,写他的故乡的人民风物,口吻举止惟妙惟肖。《孔乙己》、《风波》、《故乡》、《阿Q正传》、《祝福》……,那些主人公都是那样渺小,又是那样真实、活泼泼地写出一个时代,那些人物是不朽的典型。可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两个伟大的小说作家居然是往来甚密相互关心:常常来往的知心朋友。工作之余在一起讨论,评价,讲古,一起议论日常小事:
如雷峰塔的倒掉,江浙战争中伤亡人数等等。
军阀混战使民间甚为痛苦。中原逐鹿,鹿死谁手?可只难为了老百姓,饿殍枕藉。水旱蝗灾大作,民心动摇。中国到处是天灾人祸,人祸天灾……
郁达夫更是惶不安。这个神经过敏的人,对于军阀早已是满腔的怨声载道,恨不得投笔从戎。那工资更是欠薪复欠薪,物价昂贵,收入无多,那颗受伤的心又流血了。
《晨报》、《京报》、《语丝》、《现代评论》……每一个知识分子,每一个刊物都在咒骂军阀咒骂这该死的战乱。当然,这咒骂有轻有重,渊源不同。战乱,中国人经历了太多的战乱,只有那些火中取栗、拥兵自重的军阀才会愿意这战争吧,只有东洋和西洋的列强才愿意中国的懦弱罢。
军阀们在战乱中,可以拥有更多的大洋、黄金,可以有更多的姨太太,可以有更多的子女、宝物。西方列强呢?中国的懦弱,可以使他们宰割这中国。老百姓在战乱中有什么呢?只有惶恐、只有灾难和死亡!战争的灾难近几十年来是太多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甲午战争、义和拳、八国联军、辛亥革命、护法运动和保路运动、日俄战争、直奉战争……,没完没了,啊,战争,一次次灾难、一次次幻想的破灭。
寒冷的冬天又来了,冬天的北京是寒冷僵化的。段祺瑞又当上了临时执政,章士钊当上了司法兼教育总长,北京的空气在震荡。
的确,章士钊作为一个教育总长,开始了新文化时期的一个反动时代。他重新确立被推倒的贵族文化,提倡尊孔读经,提倡文言写作,反对白话文,他自己创办了一个与新文学潮流截然相反的周刊《甲寅》,开口一个余,闭口一个愚。那是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一片肃杀之声。
《现代评论》社终于出刊,名义上是由创造社与太平洋社合办,胡适、陈西滢、徐志摩等留学欧美的学生与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留东学生,泾渭分明。创造社几员大将都寄来了稿件。但他们很快就清醒了,无论从他们的人品、气质、修养,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留学欧美的先生们,崇尚介绍、翻译,崇尚时髦,崇拜欧美!而创造社崇尚创造!他们是无法合作的。它一问世,就与鲁迅他们的《语丝》社势不两立,郁达夫感到上当了,这是他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郁达夫感觉到他生活在一个夹缝之中,无论是与徐志摩还是鲁迅,他都是朋友,这朋友情谊并非几天能建立起来。他们的学识都使郁达夫感到欣慰,可这两个人却像难以糅合的橡皮泥,使郁达夫无所适从。
他感到困惑。他照样交往,他重感情,为人注重感情,他同样得到两个作家的信任。
徐志摩更活跃一些,应该这么说,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社交大家,到处都能进去。自从他陪同泰戈尔老诗人访问日本回国之后,得知他的他的爱侣林徽因与梁思成双双去了美国,遭受了极大的打击之后,他依旧乐观,理想,并在孙伏园辞去《晨报副镌》后,接任编辑。他自己才华横溢,又是写诗,又是作文,少不得把郁达夫拉到自己的报刊里,作为重要的撰稿人,他们的来往也就多些。而郁达夫却更多地到鲁迅先生那里去,他从交往中了解到先生人格与才力的伟大,他对他的崇拜是倾倒的,五体投地,他们成了终生的亲密朋友,那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鲁迅先生也一直把他当做志同道合的朋友。
郁达夫职位低微,薪水微薄,北大的到手薪金加上艺专的兼课,实际上收人才三十多块大洋。他那生活就像俄罗斯作家果戈理《外套》中的亚卡基·亚卡耶维奇,他要社交,要喝酒,想买一件外套。强大的西北风席卷北方的每一个角落,到处是风沙,而他的棉袍早已让一个穷学生穿走了,现在又连一件棉袍也没有!他曾对天发誓,要戒绝烟酒,以便可以节约开支,使这个家庭可以起码生活下去。可是这成了恶性的循环,还要房租,还要购书呢?还有平时素不相识的朋友,来信向他求援。
郁达夫想尽可能满足他们,可他的生活是那样清贫。写信来或者通过别人介绍人来的朋友不少,谁知道这位知名度不低的作家竞同样过着这贫困的生活?他有时不得不依靠几个稿费接济日子,他无力帮助那些素不相识的朋友,可他的内心觉得非常愧疚……
有一天,早晨起来,只有惨白的阳光,风雪特别地大。北京的冬天,越是晴天越是又冷又暗,风沙肆虐,飞沙满天。下雪更是常事。上午没有课,邮差正好送了报来,他收到了好几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个文学青年寄来的。那落款是一个异常陌生的名字——沈从文。他漫不经心地拆阅着,突然,他被那信中痛苦的呼唤攫住了,一个与他三四年前呼唤文学时相似的青年那种倾诉,使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决定去看他——
写信给达夫的的确是一个文学青年,那其实是一个落难的英雄。
与卖马的秦琼境况差不多,一块货真价实的璞玉,谁认识呢?他家住在湘西的凤凰。那凤凰县地处三省交界:湖南、四川、贵州接壤,地属湘西,那里民风剽悍,民不畏死,自古以来官匪纵横,盗贼与官家原无多少区别。到了雍乾时代,这里就是苗、汉人杂居。沈从文的祖上倒似乎很发达过一阵,从一个卖马草的升上了提督衔,后来家道中落,到了沈从文孩提时代,与一般的凤凰人也就没有什么两样了。虽然略好一点,在:
家还称得上是少爷,他读过小学,又人过军校,因为祖上发迹于行伍的关系,沈从文颇想成为一名将军。到了民国六年他就是一名士兵了,那年他才十五岁。后来他所在的部队撤了防,沈从文一个梦想成为将军的小兵,便成了一个流浪者。一个湘西的乡下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闯入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