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达夫生活在一片阴郁中。家庭缺乏常有的生气,祖母戴氏吃素念佛,母亲陆氏终年忙碌,依然悲伤,两个兄弟在学读书。一个孤单并且缺乏爱的孩子!他非常敏感,有时无端烦恼起来,忽儿又烟消云散,那是孩子的脸,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哥哥们在异地从读,母亲时时到乡下,他感受到无边的寂寞,他感到天地的狭隘,像一只生活在井中的井蛙,觉得天空是圆的,有时他甚至觉得天空是方的,像天井中看去,只有四个屋角大,老天的大小就像一只诺亚方舟,他的领地就是一所具有封火山墙、门额的古老的三开间老房子,瓦房里的台阶、台阶边的野草、台阶上的金鱼缸,在他那并不缺乏思维想象的脑袋中,这就像帝王的宫殿,围墙就是这王国的疆域,院子就是他的乐园,薜荔丛中充满诗意,蟋蟀在墙角里弹琴。他很少能超出疆域之外,那是他的母亲所决不允许的,他必须有人护驾。他的想象还绝想不到远上白云间的黄河,不知道望洋兴叹的河伯,他还不知道有一条万里长江。江是有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每年八月中旬,江潮滚滚,呈喇叭口状闻名遐迩的钱塘江的上游,那条秀丽无比的富春江,江声可以作证。他是一只笼中的小鸟,领域并不比檐头的麻雀大多少。偶然有一两只彩蝶、蜜蜂侵入他的王国,他就准备俘虏他们,与它们对话或者交朋友,但没有等他在自己疆域中迫使入侵他的领地的对手投降,它们便突破了他的城墙飞走了。郁达夫大为扫兴,他命令它们飞回来,飞得低一些,以便可以再次捕捉它们,然而没有用,因为他还不具备那种召之即来的魔力。
他总是充满着奇想。他知道屋子里有一条大蛇,那是翠花告诉他的,祖母也说有的,有一丈长,会捉老鼠。小达夫来了劲,他没有看见这个进入他领域的客人,他要与它见见面,他去抄家了,奔到楼上,翻动盆盆罐罐,他暴怒地扒开柴草,没有,他怀疑那条大绳索般的大蛇,神奇地躲在瓦片底下,他翻遍了天井中的每一片瓦、砖头、石块,有时竟然怀疑地里的蚯蚓是那条蛇的化身,而神秘的蛇终究没有找到,只听他口里叫喊着:“我要把它找出来看一看。”翻箱倒柜,墙角落里都找遍了,他的祖母和翠花都哭笑不得,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有一次,他侥幸看到了,客人向他扑过来,他吃了一惊,醒来才知道那仅仅是一个梦l蛇的故事始终是一个秘密。
他跟他的“姐姐”翠花闹,翠花不理他,欺骗他,而他很快地识破了她的谎言,他们没有生份,他依赖她,她也爱着他。她的内心世界不知要比他“阔”几万倍,他对她的“渊博”的知识极为感兴趣,她在他的面前不时摆起姐姐的架子,他老是不买她的账,固执,狂态可掬。翠花说“洪杨”播乱,他偏要讲“庚子赔款”,翠花讲前街头某人醉酒,达夫非要亲眼看一看不可,要一睹为快。翠花住了口,达夫偏要她讲下去,嘴巴里有永远问不完的问题。翠花讲江山船船佬儿的苦闷和耻辱,小达夫却对他们充满同情。
郁达夫古怪固执的脾气,常常使翠花对他摆下了面孔,然而一会儿她又像没事一般,在小孩子的心目中什么都可以想得,他不拘能不能办到。天上的星星、月亮在他看来可以在山顶上摘到,空中的飞鸟,也可以招之即来,他都要翠花办到,然而翠花办不到。郁达夫不理她,有时像个疯兽,在地上乱蹬乱踢,逼得翠花对他束手无策,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然而她与他开始对话,进入谈判,密商协约,讨价还价。小孩子要大孩子讲那些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故事:《牛郎织女》、《白蛇娘娘》、《田螺姑娘》……等等,唱上一段《孟姜女寻夫》、《十八相送》一类的民间小调,小孩子缠个没完,最后投入姐姐的怀抱。大孩子进入厨房,烧火做饭,小孩子在旁边鼓捣着刀勺锅盆,有点像少爷,又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淘气鬼。一忽儿,又偷偷溜出厨房,一个人在那里想他的母亲,兄弟;一忽儿又进入另一种想象,进入艺术王国,鼓捣着屋子里的方砖、房柱,像个建筑大师;一忽儿,他又溜到花坛里,望着那些花朵和银杏发呆,仿佛是一个园艺的权威,最有资格评判这花朵的娇艳与否,芳香不曾。此他常常望着台阶上的鱼缸,欣赏缸里的水草和金鱼。居然有一天,他不小心一头钻到鱼缸之中,被水沧得奄奄一息,把母亲、祖母、翠花吓得要命。
母亲的外出,使他痛苦,然而这也是他最愉快的时候,阴愁惨淡,早已被他丢到爪哇国,他缠上了翠花,到江边去,越出疆界,拜访“异国风光”,小达夫得陇望蜀,得寸进尺,有时那是他的一点点阴谋,总想让他的姐姐进入自己的圈套,于是小鸟出笼了,不,标准一点说,他只是走出家门口,小鸟的翅膀还没有硬,他会趁翠花洗菜淘米或者浆洗衣服时,死缠百赖地要她带上他,让他看看一般说来只闻其声的富春江。
多么广阔的大江啊!四方角的老房子太狭小了!秋水长天一色,江涛拍岸,无风起浪,水底清澈,小鱼儿在游,江边的热闹场所里,喝茶喝酒的农夫们挤在江边那简陋的店铺里,人多得像蟑虫,像蚂蚁,像甲壳虫,粗犷的咒骂声,充塞于耳,闹哄哄,他真想走过去,但翠花不肯,她说:
“娘要骂的。”
母亲可在乡下,一提到娘,孩子的梦醒了,寂寞,哀愁马上侵入他的脑袋,肚子饿,想娘亲,倍觉凄惨,眼泪唰唰下流,口里喃喃叫着:“娘,娘。”
洗罢衣服的翠花一把拉住他的手,轻轻地说:
“荫生,你想娘了吗?”
“想。”
“肚子饿了吗?”
“饿。”
小姑娘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轻声地说:“你娘明朝或者后日就要回来了。”
小达夫默默地想着,仰起头,看看这女仆,露出苦恼的笑。
他不放心,走上码头,进了城门,进入南向大江的小弄,进入那有银杏树的院子,大声地对着坐在正房里念佛的祖母喊道:
“奶奶,奶奶,娘就快要回来了吗?翠花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回来,是真的吗?”
祖母照旧念她的佛,只是把头点了两点。
他满足了,把这个好消息飞跑着去告诉翠花。
然而,这一切他很快又被丢到爪哇国去了。
老祖母念着经,小翠花在厨下收拾。小达夫一个人顾自在院子里玩,现在他又满足于这个院子了。四角的天空,银杏树、花草对他来说又是一个了不起的世界了。他不想随便地闯出这个世界了。他们不想随便地闯出这个囚禁他的小牢房了。他对这一切又充满了兴趣,闻闻花草,摸摸花朵,翻着几本启蒙的小画册,静静地躺在藤椅上,呼呼地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娘回来了。他笑了,笑醒了,迷迷糊糊地挣开了小手叫了:
“娘!”
母亲当然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他哭,他闹,在地上打滚,转圈子,听任鼻涕、泪水交流在一起。
“我要娘,我要娘!”
翠花马上来到这个任性的孩子身边,安慰他:
“娘明天就回来,别哭,别闹。”
“我要娘,我要娘。”
“好,你只管哭,哭个够!”小姑娘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拿出最后一张牌。
他管自哭着,哭得小姑娘心烦。翠花威胁着:“你哭,再哭,我永远不睬你了。”
他止住了哭。
但当疲惫的母亲从乡下回到家里的时候,屈辱、痛苦的泪水止不住,只有悲伤地哭,在这个时候,也只有翠花才给他安慰,用柔和的话语在劝解他。
在本世纪最初那几年,小小的富阳县城,虽然随着外国经济的入侵,洋布、洋油的输入,带来一定的影响,可这小县城还是一座蛮荒的山城。尽管它离大都会杭州、上海是那么近,闭塞的交通,使它一点也不景气。人口不多,街道太狭小,商店少得非常可怜,除了一些简单的手工业,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新兴工业。就是这里最有学问的人,也照样不怎么理解什么是法兰西、美利坚。在这里世代生活着一群不问世事不问政治,只晓得传宗接代的人民百姓。这县城中的居民,除了几个客栈、茶馆、酒肆、一点田产比较富有的乡绅之外,都是那些贫穷的卖苦力的老百姓,这与严子陵时代或者说吴越王时代没有多大的区别。
可这里的老百姓照样生活下去,而且并非不乐观,都是一些天不怕地不怕宁饿死不愁死的庄稼汉。什么样的老百姓都能对付自己的生活,抬轿的、打铁的、做长短工的、作牛贩子的、砍柴的、行船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并不贪图什么产业,身上有一个铜子,用一双的。生病、瘟疫也奈何他们不得,瘟疫一到双脚一挺,他去了,无牵无挂,留在阳间没什么不欢乐,到阴间去也没有值得留恋的,小酒店经常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老人喝酒,中年醉酒,青年酗酒,小孩子也学上了喝酒,做一个酒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不怕打架,不怕相吵,刀枪也不怕,民不畏死,死,没有什么可怕的。
在郁家的左面,就住着这样一户人家。虽为两邻,生活习惯绝不一样。这是一户砍砍柴、卖卖菜,婚丧嫁娶跑跑腿帮忙的人家。两户人家名为近邻,相识而不相交,大人孩子之间都没有什么来往。小达夫的母亲自然不会让达夫跑到这样的人家中去。而对方也有这种硬气,决不让孩子跑到这边来。他们的一家人数众多,可住的地方呢?简直是一个牛棚马厩,大不了多少,也好不了多少。而他们家里有一个小儿子,叫阿千。
阿千,比达夫大一岁。冬天他们一家合用一条破棉絮,夏天,半身赤条条,一丝不挂。他没有郁达夫那样纤细瘦弱,腰大膀粗,并且敢天天跟大人上酒店,打架吵嘴,特别勇猛,而他每次早出晚归,总从达夫家门前走过,并与大人们一起走,小达夫非常羡慕。有那么一天,阿千经过达夫的家门口,看见小达夫倚靠在家门口,是那么企羡,于是放声说:
“荫生,到酒店里去不去?”
望着那友好的阿千,小达夫摇了摇头,他不敢,怕母亲责骂,怕大人问他。怕与阿千一起丢脸。因母亲说过:“好人,有身份的人,一个正经的君子,是不能随便上酒店去的。”他只得走回家里躲了起来。
春天到了,春天到了富春江,转眼到了清明后的一天,母亲又一次到乡下去了,老祖母一早上到离城五里开外的一座关帝庙烧香念佛去了,翠花在家收拾碗筷、衣物。小达夫未免有些孤单。
天空多么蓝啊!一个大好的晴天,达夫孤零零地靠在门扇上,望着天空,呆呆地想着心事。忽然,一阵悦耳的戏曲直冲着他的耳膜:
“‘我封你一字并肩王!“手拿钢鞭将你昏君打“我愿与你江山两半分哪“……快快乞快乞快快!’……。”前面出现了比达夫大一岁的阿千,腰上插把柴刀,背着扁担与麻绳,从家里走出来,唱着刚从剧场中学来的几句戏文,站在郁达夫面前。
“荫生,我砍柴去了,你去不去?”他与他聊起来。
“去不去?”郁达夫犹豫着。
“你去过鹳山吗?鹳山上有鹳鸟儿,能唱歌呢!鹳山后面有一座盘龙山,山上可好玩呢,映山红爬上了山山岭岭。还有什么‘乌饭’啦,橡果啦,草莓啦,什么都有,我还可以采一大堆花给你,你的奶奶,不是正在盘龙山山脚的真觉寺里念佛吗?等我砍好柴,我带你到真觉寺里去吃午饭,好吗。”达夫的祖母去真觉寺烧香,阿千是知道的。
“去!当然去!”年幼的萌生怦然心动。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萌发了跟阿千一同到山野里去的愿望,他崇拜阿千。在他的心目中,阿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他见过高山,见过田野,会出入酒馆,会唱《目莲救母》,《龙虎斗》等一大堆戏文,一套套的。有一大堆说不完的笑话,而自己只知道四角的天空,四方的院子,最多才去过富春江。他不参加过闹元宵、社戏等活动呢。怀着对神秘的好奇向往,他蹦跳着走出家门。这又有什么呢,母亲和祖母都在山的那一边啊。阿千能走,自己也能走。
他们一溜烟似的逃出县城。这个才六岁的郁达夫,这个小荫生,六岁的小阿官,生怕翠花走出来阻拦,格外跑得快,跑出弄堂,跑出春江路迎着太阳,顺着江水而奔。哟,离开了那狭小的弄堂狭长天空,天地都开阔起来了。野外早已是一片春光,空气充溢着春的气息,泥土的芳香,新绿的草木清新极了,面对这自然风光,年幼的郁达夫醉了。这大自然界给奉承达夫带来无限的欢乐,母亲的呵斥,祖母没有表情的面孔,翠花怄气和所气恼的面孑L,早就丢人三江五湖了。
天空,蔚蓝蔚蓝的,群山刚刚从弥漫的雾气中解放出来,田野中的麦苗儿已经窜出几尺高,还有那豌豆、蚕豆的紫都都、白生生的带着黑色斑点的花朵,像一群滞留在藤本上的花蝴蝶,地上的桑树,吐出一包包的嫩芽,树丛间,噪人心烦的麻雀的喋喋不休,布谷鸟唱着歌儿,杜鹃、相思鸟啼着婉转动听的音嗓。灰白相间的喜雀,飞来飞去,把个未经世面的小不点逗得高兴极了!
阿千懂得可真多啊!他能报出那些飞鸟的名字,讲解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他学着相思鸟的婉啼,学着蝈蝈、蛐蛐的叫唤,他没有学麻雀的鼓噪,却拿了一片草叶子学杜鹃啼叫,他的眼睛放着光辉,他是自然的儿子,尽管衣着凋敝,那个光滑的小脑袋里却装着无穷的故事和戏文,讲着唱着,简直是个天才的小演员,是使一切戏剧大师逊色的演员,他,小达夫从来没有看见和听见这发自内心的、动人的欢乐,之后也没有听到和看到这样出色的自我娱乐、这并非卖艺的艺术。
他是一部百科全书,他还能唤出那一切树木、花草、虫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