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14996700000006

第6章 九岁题诗四座惊(5)

成年人从生活中、字面上雕章琢句。而郁达夫,一个来世不久的小家伙,把一切都看成是诗:咿咿呀呀,尽管它没有吟咏出口,没有正式发表,但那确实是诗。天知道他是怎么样做诗的,小小东西,对一切都感兴趣:一盆花,墙头的一棵狗尾草,蓝天上的一朵白云,台阶上的一口鱼缸,甚至烟囱里的缕缕青烟,在他看来,统统是诗。他没法子像他的父亲那样吟哦,以人们懂得的方法表达自己的心声,他只是咿咿呀呀地唱着,那是他自己的愉悦,只有老天知道那是什么诗句,没法子把它记录下来。这是他自己的诗,“书写”他自己的心曲,父母,兄弟,邻里谁也不懂,母亲也许懂得一点点,那是她用自己的心去体会,最多也只是一知半解。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时间的流动,斗转星移,使小小的郁达夫改变了不少。那又黑又丑的模样变了,失去了那墨水一样的黑斑,失去了那种焦黄的皮肤,眼睛明显地亮了,雾一般迷蒙的眼珠变得清澈动人,一逗就笑,令人开怀。柔软的黑头发,取代了那种充满乳臭的乳毛。然而,小东西体格衰弱,老是得病,老是呼吸急促,换言之是肺的功能不良。肺病老是欺侮这小小的东西。可那种病态稍微好一点,那种好骚动——好哭、好笑、好爬动叫你休想有一刻的安静。除了那种人之天性不可或缺的时刻——睡眠中,他都在骚动中度过,他呱呱地吃奶,然而,两只手老是在动,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母亲的****,另一只手稍稍抓住母亲的手。手才安静了一会儿,脚又动了,他把一只脚搁在母亲的大腿上,另一只脚却是乱蹬乱踢,或者高高地吊起,时刻向母亲报告他的存在。当父母或者老祖母在旁边稍稍讲了几句话,小东西就狡猾地停下吃奶,把母亲的****停在口里,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凝神谛听。这时候,对母亲那稀薄的奶水不吃了,怀着一种真正的好奇心,审视着老祖母、父母的那张脸,小脑袋充满了狐疑;待到谈话一结束,他立即又心不在焉,啃那并不富有的****了。恢复了那骚动的模样。有时因为奶水不足,生气地把口一松,哭了,双手乱扳,双脚乱蹬,向母亲提出强烈的抗议。有时他像哪吒一样闹起海来,不过他不是在海里,而是在浴盆中洗澡,浴盆就成为他的海子。

不睡觉、不吃奶,那更是他得意的时刻,他的父母都会为自己这得意之作而开怀大笑。无论是那小东西小巧的鼻子,那小小的圆脑袋都牵动着父母的心。他已经挣脱了襁褓时代,开始了人类最早的行动:爬行。那天地并不很大,小达夫不以为小,一张木床就够了,他从床的这一头,爬行到另一头,边行边把眼睛瞟着看他行动的父母、祖母、兄长以及那个半女半仆的翠花姐姐。当他得到鼓励的眼色和叫好的声音时,会毫不犹豫地一直向前爬去。他对床上的一切都感兴趣:帐子、绣花枕头、床席,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厌烦了。他得意地去扶持床的栏杆,巍颤颤地站了起来,很快地又狠狠地摔了一跤,他瞟了亲人一眼,想哭,当他看到母亲鼓励的目光时,他忍住了,当他看到母亲心疼的表情时,他哇的一声哭了,哭个不停,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汽车煞车一样,突然那种哭腔住了口,继续前进了。顺着床壁,扶着花床的床柱,站了起来,向前迈步,向前移动,泪水还挂在脸上,忽儿又破涕为笑了。

江水在流逝,只有江声。在江声中长大的孩子,他喜欢江,听江的故事和江的歌声。美丽、清澈的富春江,不知有多少动听的故事和悲壮优美的歌声。动听的故事,当然也包括那些辛酸、凄凉、悲戚的故事;优美的歌声,不乏委婉悲凉、充满着哀伤的歌。大地母亲,以他的伟大胸怀,哺育了成千上万的画家、诗人与歌手,而富春江的山水和江声,造就了郁达夫。

离郁家的庭院不远,穿过那一排排低矮的民房夹住的小小的狭巷,那正是名甲东南的江——富春江,这是交通的大动脉,是浙省通往闽赣皖,浙西南、浙东南的必经之道。江上成天飘浮着白帆,船夫们的号曲成天响彻着这江边小城,江声浩荡。天空晴朗的日子,小达夫伴同他母亲的养女兼女仆翠花,在江边的大道上玩耍,有时,翠花在江边的埠头上洗衣,他斜坐在旁边,听着江水拍岸,对充满诗意的江水发楞。在他的面前展示着一幅其大无比的风景画:蓝天深远,江水悠悠,白帆片片,山川如画。在他的耳畔始终响彻着永无穷尽的交响曲:江水沥沥,歌声入耳,鸡鸣狗吠……他还时常看到江山船——花船,小达夫当然不知道,在钓台下花船中生活的那些船民,非常之凄惨,那是当年朱元璋皇帝与方国珍战争的史迹——战败的一方被贬为贱民,永远生活在耻辱中,妻女卖笑,已经好几百年了。

那是一个天真的时代!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对一切都感到神秘!

然而,书香门第的传统阻止他进一步走出自己的家门,他不能像其他农家的孩子一样一个人走出自己的家庭,在茅舍前的空地上打滚,玩弄着泥巴,玩得像个灰猴。在江边,他不配与农家的孩子在一起摸鱼虾,捡贝壳,拣拾五光十色的小石子,挖泥沙造城池,不像他们那样快活,显得孤寂苦闷。他在另一方面得到补充,我们知道,他可以全心全意欣赏那青山脚下江心里飞驶的帆船,清澈见底的富春江水,在江边还可以见到突然飞起的小鱼,可以看到洗衣妇们如何快活地用棒槌拍打着她们正在浆洗的衣物,如何把半新的和破烂的衣服与被子挂在江滨的石壁上,像万国会上的旗帜,呈不同的颜色,听到洗衣妇们带着野性的粗俗的笑声。小达夫对一切都感兴趣:海鸥从东海里沿钱塘江溯江而上,拍打着白色的翅膀;水鸭从遥远的地方在这里停留;淘米姑娘传来欢声笑语;

荒凉的小城笼罩在落日的金光里;破败不堪的茅屋瓦房挨挨挤挤;招徕顾客的小城茶馆、酒店,给宁静的小城带来几分生气。清末的小城一切是那样的不景气,而在孩子的眼中,又都是那样的神奇,美好,不以为然,又以为然。一切都是未解开的锁,希望得到答案。

书香门第自然有书香门第独特生活的轨迹,耳濡目染,近朱者赤。

他的父亲,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一个从儒从医的小职员,常以吟诗作赋为自己的赏心乐事。对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文人、诗人的佳作,这中年人可以倒背如流,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大快乐,李太白、杜少陵、屈原、李义山、温飞卿、陆剑南、元遗山、吴梅村、黄仲则,那些古今诗人的诗句,他常常吟咏几句。那孩子是心有灵犀的,早已把其中的一些似懂非懂的佳句,蕴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了。小孩子那时会眨动着那亮闪闪的眼睛,不知不觉中已经接受了!那老儒医,还往往因为小儿子突然吐出一些佳句惊讶不已!

做父亲的自然最疼自己的小儿子,女儿大的好,儿子小的好。在中国几千年来的习惯就是如此。一个书香门第,在“洪杨”乱后,生活并不富裕,清苦,做母亲的奶水不足。孩子自幼就得了肠胃病,做父亲的更是视为珍宝,视如拱璧。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对着儿子讲话,讲《汉书》,讲《史记》,讲《二十四孝》。那蜡黄着脸,痨病侵身的父亲也给他讲洪秀全、杨秀清的“忤逆”,富春江人如何打“长毛”,富阳人如何为官匪所杀,他讲“洪杨”不是“真命天子”,但人们并不怎么厌恶他们。他也讲林则徐如何禁烟,讲长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如何可恨,输入鸦片害人,抢走了中国几万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孩子对这一切都似懂非懂,但从那心灵的窗户中透出一些信息:一会儿,他的眼里极度放光,充满了兴趣味;I会儿,他精神不振,活脱脱像个病孩,仿佛心里充满痛苦。

“要使孩子做一个有正气的孩子!”父亲一直这样想,他也这样做。

生活的巨轮,快速地运转着,它给有的人带来无穷的好运,却给有的人带来无穷的灾难;它让有的人命运亨通,却把有的人的好梦碾为齑粉。正所谓屋漏偏遭连阴雨,祸不单行。消化不良,奶水不足使小达夫得染沉疴,常常呼吸粗重,肺病缠身。而那痨病的父亲,又是一病不起!

灾难,灾难,无穷的灾难。一颗不太亮的行星殒落了,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他大概熟读诗书,知道“行路难”的真正含意。

屋顶在倾塌,对于失子、失夫、失父的郁家孤儿寡妇来说,其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小达夫的祖母戴氏,早年曾经有过丧夫之恨,晚年又有失子之痛,心灰了,更加虔诚了,她把希望寄托给另一个世界。她热衷于孜孜念佛,上庙堂,拜佛祖,求香火,以祈求念佛为终身的安慰了。

担子落在年轻的母亲身上,弱女子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一切是灾难!担子重重地压在母亲陆氏的身上。泪水时常打湿了她的衣襟,家徒四壁,只有近郊乡下的几十亩良田,家婆守了几十年的寡,早已把人世看淡了,看穿了,人也老了。而嗷嗷待哺的孩子,全家人的生计,她重担在肩。

“把孩子抚养成人!”这差不多成了她的信念,成了她生活的勇气。

丈夫的死,两个孩子的上学,乡下的田庄,全得自己料理。世情看冷暖,只孤儿寡妇的人家,免不了受到邻里、亲戚的欺侮:田产被盗,乡下的稻谷被偷,祖坟的树木被砍,争夺、诉讼,忙得不可开交。啊,女人!女人的名字是弱者,你只有眼泪,只有怨愤,只能在丈夫的灵前痛哭一场。

小达夫就像秋天遭霜的树叶子一样,蔫了!他原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对于他守寡的母亲喜怒哀乐,全形于色。在母亲的身边,他掰着她的手,他擦自己的泪水,他用自己稚嫩的心灵去安慰母亲受创的心灵。

母亲是全家的主宰,忙于劳作,奔波。迫于生活,她把自己惟一的女儿。送到乡下一个叫环山的地方做了童养媳,自己亲自带长工下乡收租种田,在达夫的身边的只有那个每天向隅的老太太和半女半婢的翠花。

母亲慈爱着郁达夫,儿子是她的希望,然而有亡夫之痛的陆氏,备受欺凌的寡妇,那个伤心的母亲,常常背着儿子在丈夫的灵前大哭,眼泪滔滔,一人向隅,饮泣吞声,潸然泪下。

没有了丈夫,没有了靠山,她只有寡母家婆与三个儿子。孩子是她的全部希望,是她生的勇气。是她的精神寄托。她不让自己的孩子随波逐流。她不让孩子穿着寒酸,以自己最大的努力,养育儿子,孝顺婆婆,报答丈夫。她不太信佛,但她也常祈求,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庭,大都只能背着家人对着亡夫的灵牌大恸。

她已是一个女中丈夫,没有夫君,没了依傍,挑着一副重担,拍着沉重的翅膀,与亲人共度艰难的岁月,只有想到未来,才在苦恼的岁月中享受到一丝自豪与安慰,亲戚不能依,本家挖墙角,邻里虎视耽耽,生存、竞争、苦斗,母性衰退了,她成了一个感情的复合体。

稚嫩的郁达夫,接触到的就是这个,这是最早的一课。天真时代是那样的短暂,在孩提时代,他的心灵深处打上的是如此冷漠、凄惨的印记。虽然做母亲的尽量避免惊动儿子,把哀伤深藏不露,可她无法老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丈夫一死,她简直苍老了二十岁,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出现了几缕白发,泪水潸然而下,她不知道自己的失态,在对着墙角发呆,这副模样,天上的飞鸟也会同情的,可人间太缺乏同情心。小小的达夫留下的大都只是这种记忆,母亲忧伤时,他没敢叫“娘”,只有在她背后默默站着,眼里噙满泪水,母亲在床上饮泣,他在一边流泪。只有母亲知道,孩子的忧伤,孩子的委屈。凭着她的母性,她强颜欢笑,哄着他,安慰他,忍气吞声,只有她自己知道,最需要安慰的是她自己。有时她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而后声声嘱咐:

“达,你要为我们郁家争气,要争气啊!”

难过的小达夫懂事地点点头。

江声浩荡,岁月流移。

江水冲走了无情的岁月,慢慢地消融了一切。春江沥沥,岁月给人仅仅留下一些沉重的泥沙,泥沙淤积成沙洲,或者平原,而过后又把这一切从实际出发冲刷开去,沉人江底,卷向大海……

过去了,记忆,只留下江水;过去了,泥沙与岛屿,只留下了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