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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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九岁题诗四座惊(7)

他能知道开满路边黄色小花的名称,他认识那种薇蕨的称号,他知道白茅的根茎可以吃,是一种美的享受,有一股甜丝丝的青草味,他知道,桑椹儿不久可以采摘,红黑可爱,那是玉皇大帝也要垂涎的鲜甜甘美的珍品,比狗肉还要好吃!他管叫那种纠缠在树上的藤本叫木莲,旁边开着的一大串一大串紫色花朵的是紫藤。一切都是那样自然,那样的可爱,他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吝啬的告诉这个小伙伴,对这个一窍不通的小邻居,他就像照顾自己的小弟弟,路上他忽蹲在路边采几朵小野花插在小荫生的罗汉发上,忽儿又跑到旁边,递给小达夫一大束各色各样的鲜花,给他闻闻看看,没完没了。

鹳山就在那江边,春江第一楼历历在目,山越来越高了,小小的县城,尽收眼底,两个相差不大的孩子,生活经历判若两个世界的人,一前一后,登上山去。

山,是那样一片青苍色,一簇簇的映山红,火红火红,爬满了远近的每一条山岭。那不知名的野花,一嘟嘟,一串串,一束束,目不暇接。在一个草坪上,他们停了下来,阿千折了一大把映山红,教小达夫坐在草地上,然后像一个小勇士,一把脱掉自己仅有的一条破夹袄,露出微黑的小肚皮,唱着他永远也唱不完、唱不厌的滚瓜烂熟的戏文儿,在那旁边砍柴、采野果去了。

山很静,静极了。天空,很广很广,世界真大啊!那连绵的富春江水,广阔,源远流长,像是无垠广袤无边的海。那片片帆船,还有那在激流中载沉载浮的江山船,只看到一个个的小黑点。江面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的天空,碧澄碧澄的,在水天的尽头,江天重合在一起,小心眼里他实在想不通:那上上下下的船只是从哪里来,又是到哪里去的呢?

不知道,他一切都不知道,这是一个谜,幼小的脑子要解说这个谜语,还需要一段时间,还办不到,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一个还几乎没有离开过家庭门口的本份听话的孩子。那个幼小的心灵中,那稚嫩的脑门儿,闪过一串串的问题:天有多大呢?我什么时候能坐船呢?我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一定离家很远很远了!母亲、奶奶、翠花一定很着急了吧?我什么时候可以像长兄一样去省城读书呢?我长大之后,一定可以坐船,一直坐到杭州去,坐出大海去,去干什么呢?不知道!……他胡思乱想。

多么令人沉醉的原野啊!春风习习地吹着,和熙温暖的阳光泻在他的身上,多么惬意呀!渐渐的,眼前的山野,远处蘑菇似的房屋,江上片片帆船都模糊起来,他做着一个舒适的白日梦,梦见他的母亲、祖母、哥哥,也梦见阿千和小酒店,这些人都向他走过来,小鸟、蝴蝶,都向他走过来,他睡着了!

美好、新鲜的梦不知过了多久,待他醒来的时候,阿千背着一小捆山柴,手里拿来着件小衫儿,光着脊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对着他笑。

他解开小衫,里面是通红的刺莓,黄橙橙的不知名的野果,摊放在草地上,两个新朋友,老邻居,就面对面地扒在草地上,眨着眼睛,扮着鬼脸,一边吃着甜丝丝的,酸溜溜的野果子,一面议论着大人们不可想象的奇谈。

“好吃吗,荫生?”

“好吃。”

“以后山上还多着呢!夏天的时候,你还来吗?”

“自然还要来。”

“你大了以后准备干什么呢?”

“阿千,和你一样,砍柴!”

“不像你的大哥、二哥一样读书么?”

“砍柴有意思,砍柴有刺莓,有猕猴桃、野柿子,我一定要砍柴!”

“如果你娘不让呢?”

“我像今天一样,与你逃出来。”

阿千笑了,荫生也笑了。两个好朋友,笑得那么甜,那么纯厚,天真,这是两只自由的小鸟,两头无拘无束的小兽,富春江中的两条小鱼,自由自在地嘻戏,由于吃映山红和其他野果,洁白的牙齿涂上了紫色,四片嘴唇开心地笑着。

后面的山脚下,传来了真觉寺的钟鼓声,那厨房里,升起了阵阵的青烟,在春风里歪斜着半个身子,逐渐消失。阿千于是对荫生说:

“他们烧中饭了呢,该是中午了,我先送你到真觉寺去罢!”

他们一块下山,来到寺里,祖母和同她一起来念佛的婆婆,都张大了嘴巴,惊奇不已。阿千走了,小荫生向祖母、婆婆们,得意地叙述了冒险的经历,把如何出城,如何上山采野果的过程报告了奶奶,讲得特别详细。

祖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着菩萨又叫了几声:

“阿弥陀佛!”

富春江,浩浩荡荡,汇入钱江,汇人东海。富阳,坐落在它的北岸,虽然,就其整个城镇的经济来说,它显得很不景气,但如果说从它的悠久历史和重要的地理位置来说,它又是那样重要。富阳,原名富春,始置于中国最早的中央帝国——秦始皇大皇帝开创的秦朝,东汉光武帝刘秀曾到七里垅请归隐的严子陵出山留下千古佳话,三国期间,孙氏父子三雄产出其间,成就了轰轰烈烈的东吴事业,至今为故里传为佳话。

只因为到了东晋太元十九年,孝武帝为了避简文帝郑太后阿春之讳,改富春为富阳,诚所谓秦汉风月,两晋山川也。若说地理位置,是浙江重镇,杭州之门户,有春江之利,山水之胜,北邻余杭、临安,东望山阴、浦江、诸暨,南接桐庐、兰溪、金华,西毗皖南,这之所以太平军在此拉锯战,兵家必争也。一场血战,导致这人烟稠密的东南天堂变成日见萧条,一蹶不振的小城。可这地扼浙西南,这又成为不争的事实。这钱塘江在民国之前,的的确确是浙江省城通往内地的要道,在以步安车的前清时代,这水道的舟楫之利,便使之真正成为东南的交通大动脉,西去皖赣、南至闽粤,北接京杭大运河,可见这小城的重要。钱塘江的各段,又有不同的叫法,江口喇叭口的一段称钱塘江,每年八月中旬,有世界上最壮观的潮水,如千军万马,潮流汹涌,名震天下。到了富阳自是称富春江,再上溯就是桐江,至建德梅城,以上又江分两支:一支至兰溪,左边通金华武义东阳永康,再陆路至台州、处州,去温州、远涉至福建,右边是衢江上溯衢州,然后经常山或者江山去江西内地;一支经淳安至皖南,进入安徽。沿江的各座县城,因乘水便,都是繁华的城廓。那时,公路未辟,铁路未设,除了水道,交通极为不便,所以去浙西南诸郡县,皖闽赣各省内地,这里也就成了必经之路了。从杭州出发,去内地就如呈一柄巨型的巴蕉扇,水道陆路,先由经进发,京城里的大员和随从,往往由运河,长身躯直入,耀武扬威,跑荒做买卖的,进京科举的便都经由此道……

富阳便在这里。

秦时风月晋山川。

富春江山水是有古可稽的。南朝梁文学家吴均《与朱元思书》中写道:“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之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峰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呼,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唳天者,望风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而忘返。横河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富春江清雅美好如此。古城富阳就在这优美的风景线上。

郁家就在这样一个城里。郁家居住这富春城中本不多代,据其宗谱不过数代,其祖籍就在邻邑萧山的一个乡下。其家族阅阀既没有像历史上名将项羽、文人屈原、政治家刘汉李唐那样的帝王,也没有其他帝王将相、王公阅阀的门第,仅仅是一个书香世家,这样的书香世家在前清中叶不知有多少。到了郁达夫的祖辈,仅仅是一个普通不过的塾师,到了他的父亲郁士贤则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户粮司事和城乡的儒医——塾师兼行医了。

这已经是两个世纪的交接点,跨越两个世纪。当年最为富庶的江南半壁早已是满目凋敝、一片零落的模样,原先繁华的都市杭州的首邑,早已是凄凉颓败的景象。乱世之后的达夫之父虽做过一任户房司事,但终因身体的积劳,人丧中年,留下一群孤儿弱女。

孤儿寡母!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哟!老祖母已到了古稀之年,晨钟暮鼓之中,留给她的只有苦难的记忆,她是记得那一场激烈的江南战争的,中年丧夫和老年失子,国家的破败,家庭的变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对现世完全丧失信心的她现在渴望追求的是那未知的世界。

无疑她也是一个年轻过有过许多幻想的女人,然而现在她只能把一切情感寄托在虚无缥缈之中。小母亲则与老母亲迥然不同,一个不知道如何消磨日子,七十多岁了,身体健康,老是跑来跑去,不是赶香火,便是跑寺院,虔诚向善,求神问佛,为自己也为他人,追荐亡灵,保佑家小,求自身长寿;一个是逼上梁山,个性刚烈,消消停停,跑田庄,上衙门,求亲戚,收租谷,莫说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即便是一个男人,这担子也是够受的。她也是受难的耶稣,吃尽了苦头。生活的重负使她具有双重的人格:一方面她是暴君,她需要绝对的服从,她要儿子争气,自励,刻苦攻读,有朝一日能够光宗耀祖,她是一个牺牲的女性,刚强,近于冷酷的做法,在她的身上时而流露;一方面她是慈母,她爱自己的儿子,她善良,为孩子擦去委屈的泪水,她满足孩子的衣食住行要求,宁肯牺牲委屈自己,而不挫伤孩子的自尊心,而希望他们出人头地,她牺牲自己的青春,保持着中国传统的妇女美德,当之无愧地可以领受皇帝颁发的贞节牌坊,可以写入烈女传,她就是王宝钏、赵五娘,在中国的烈女传和富阳的县志中并不缺乏这样的样板,而她为甚。她从不违背古老的闺训: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为扶养儿子,她不惜忍辱负重。作为那时的一个普通的又不普通的女人,她恪守着传统的节烈观,再蘸就意味着耻辱,在那个时代那个年纪也不许重建家庭,再度人生的欢乐,她作为一个坚强的女性,保持了心中的平衡,克制了内心的痛苦,作出了最大的牺牲,这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不失为是一个伟大的女性,然而一切以都是那样的平凡,又是那样顺理成章。

小达夫,是个感情细腻而且丰富的孩子。幼小时的不健康,加深了他那纤细的情感,他的幼年正是处于家庭的巨大变故之中。家庭的变故,使他缺乏一般少年那样无忧无虑,不像一般的童子那样度过了诗一般的童年,在他的心目中也充满了诗,充满了音乐,然而这些音乐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凄凉惨淡,令人泪眼朦朦,这些诗只是一种哀怨愁苦的片断,闷闷不乐的意境,仿佛有些伤心苦命诗人黄仲则诗句中的样子:“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也仿佛有些像诗人杜甫的诗句:“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变故之中的薄命儿,他既没有长兄那样一身正气,凛然不惧,一身是胆,也不像二哥一样,生性平和,谦和忍让,他显得较柔弱,在他的身上兼有两兄的气质,不缺长兄的勇气,也不乏二哥的柔弱。他希望母亲抚慰他,然而他理解母亲的痛苦,他敏感到母亲的心在流血,那是母亲思念亲人,懒对人生所特有的创伤,他压根儿不能揭起那个痛苦的疮疤。但是,苦寂、悲伤不可能老是攫住一个年幼稚嫩的心,免不了有时任性,淘气,使母亲头上增添白发,脸上挂满泪痕。

江声浩荡,江水伴随苦难的岁月流逝。秋日来到富春江六次,春天来到富春江也已经六次,郁达夫被送进了塾师学堂启蒙。

可怜的母亲!她几乎是个小老太婆了!生活的忙碌,日子的艰难,使她苍老,她已不再年轻,她完全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像那些有识见的男子一样,把培养儿子,抚育儿子当作义不容辞的责任。

她不像大多做父母的把“生儿防老”当作人生的惟一教条,她相信,人类的义务不仅仅在于繁殖后代,任何生物都能做到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注重孩子的修养,教育孩子是不可或缺的责任。她忠于自己在丈夫弥留之际的誓言,像任何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先继续长子曼陀、次子养吾的学业,又把刚刚七岁的小达夫急急忙忙地送进亲友自设的私塾中启蒙,以了自己的夙愿。曼陀和养浩的苦读,也给她增添了更大希望与勇气。

难以想象,一个半老的妇人,仅仅靠几亩祖传的薄田收入维持生计,还要在热闹的场所春江剧场,摆炒货摊收取几个铜子资助生活,得以整个信心来挑起生活的重担。上有老,下有少,这可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生活赋于她崇高和美的品格,胸怀坦荡,对于人生的价值、人的尊严,她有自己深刻的理解。当然,她的心灵深处也有流血的一面,那便是书香世家给她带来的性格,传统的历史的束缚,一种牺牲。她完全是古典式的妇女,像她缠小了的小脚,很不自然,却已成了传统的风习。

贤妻良母,对丈夫的忠贞不渝,对儿女的一往情深,并因此而生发出勇气,那是一种怎样的勇气哟!

于是,拖着小辫子的郁达夫进了私塾学堂,拜了至圣先师的神位,拜了先生,行了开笔的仪式,写了“上大人”的红字,念了“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开始了人生的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