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甚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的时代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底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的一个肖子。”“不独喊出人人心中底热情来,而且喊出人人心中最神圣的热情。”
京沪一些无聊的小报也在变,创造社的狂飙使那些无聊小报在改变主张,那些小报也开始标榜着自己从事新文学。常常有朋友寄信来,或亲自到民厚南里121号访问郁达夫,问某报某报上有他不署名的作品么?是否真的?那些作品是露骨的色情描写,这使郁达夫非常恼怒,这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声誉。他不得不在《创造季刊》上刊登了《郁达夫启事》:
“我平常作的东西很少,这很少的作品,也只在‘创造’上发表,并且发表时只署我的真名,近来有许多朋友写信来问我,以为某报上的两篇小说是我做的,我不得不在此声明一句,‘我并没有作那两篇小说,’我更要请我的朋友注意,我是从来不用雅号的。请诸君不要弄错了。”
创造社诸君子也面临威胁,他们有苦难言,他们是无产者。《创造季刊》、《创造周报》他们自认是无产阶级的园地,他们欢迎外界投稿,本来这些作品是不付稿酬的。同人组织由自己组稿写稿,现在开始付出稿费。同时他们作品的版权受到损害,最使他们哭笑不得的是,有的学校公然没有通知一声,在彩排他们戏剧剧本,他们现在感到已经有些为名声所累。
“好累好累!”郁达夫他们经常这样说。可他们也是愉快的,有了稿费,他们共同上街痛吃一顿,散散心。
过了几天,创造社的三员大将,共同回访了徐志摩,他们都希望打破这种僵局。可事实上——事与愿违,他们发觉彼此之间,创造与新月、文学研究会之间的差别太大,他们谈不到一块去。三个组织不像是任意线,倒像是三条平行线,你无法使它们相交或者说重合。也许只有民众的大运动,才能产生振幅,才能彼此有短暂的联系。
空气是越来越恶劣了!郁达夫凭着他的学识知道,他们三员大将在上海滩上闯荡了一年多,他们发表的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评论,创造了那么多的书,《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可这财政大权牢牢地掌握在泰东老板的手里。他们的创作,只是为老板赚钱。老板与作家,那是资本家与工人的关系,那是雇佣劳动的关系。从经济学的观点看,郁达夫知道,他们是被人榨取,为人作嫁。他们的收入多少?几乎一无所有!他更知道,赵南公老板从他们的身上榨取了不少利润。而他们三员大将还要仰人鼻息!好像是受人恩赐!这实在是不公平。
他常常看到郭沫若的五口之家!贤慧的安娜与三个脏兮兮的孩子。一个卓越的诗人居然养不活他们的孩子!自己呢?那个不胜软弱我爱犹怜的妻子,想我读书十多年,在上海也奋斗了两三年,可还得老母养活我的妻儿!他觉得心都崩溃了!
他常常接到妻子的来信。那里报告的并非都是好消息,可怜的儿子!倔强的母亲!赢弱的妻子!生活的艰难!他常常一个人到上海滩的街道上散步。傍晚,甚至写作到深夜,心血来潮时,他像个夜游神。
他从静安北路一直走到静安南路,直上跑马厅,深入邓脱路。脑子里越走越是愤愤不平。他有时与郭沫若、成仿吾商量,可总觉得不如意!有时干脆一个人跑到小酒铺中喝一点酒。啊啊,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他跑到徐志摩的临时宿舍里去,也去见郑振铎,还给鲁迅、周作人先生写信,可总觉得忧愁一阵阵袭来!天地之大,可穷人的路是那样的狭小!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郁达夫想他的家了。家就那么好么?
不,他想遁逃,遁离这个世界!祖母死了,家里人手无多,只有母亲,妻子。还有,二哥一家现在还没有回到富阳。妻子是那样的温柔,在那个接近男人个性的母亲身边,能有好日子么?从妻子的家信中,他知道母亲又老了许多,没完没了的抱怨,想她的儿子,骂他没有良心!郁达夫心里很是烦躁,生活的艰难他是知道,他打算回家去一趟!
可他还没有走,成仿吾、郭沫若也怪可怜的!六只手,得编两个大刊物,稿源又严重不足。上海的七月又那么热,那么令人心烦!只有朋友的情谊,是沉醉的春风!他近来的心就像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下子高涨,一下子低落!人生太不自由了!人,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啊!他在晚间散步,常常看到一些女工深夜下班,有纱厂女工,也有烟厂女工,还有印刷厂等女工,她们一个个年轻漂亮,却掩盖不住睡眠不足的疲倦,散落在贫民窟中。上海滩上女工工资之少,他是知道的。在上海,除非你是流氓、资本家、在任或者隐退的军阀、官员、外国大亨,农村来的土财主,要住下来是很不容易的。可从乡下来的农民还在增加,城市在扩大,贫民窟在增多,下海卖文的也在增多。与那些穷人相比之较,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穷人》。
郁达夫深深感受到那些可怜的女工们的生活,他观察,落笔了!他写下了中国第一篇反映中国工人阶级生活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写得那样美好。那个善良、淳朴的女性、那个嫉恶如仇、伤感、疲倦的女孩子陈二妹跃然纸上,那也是他心理的反抗啊。那不正是他自己心中要呼喊的么?她每天要给厂主做十个小时的小工,要受厂主老板的盘剥和管理人员的侮辱,他以一个女工、女孩子最大限度的反抗。
劝人不要吸这个烟厂出品的香烟来表达对剥削阶级的愤恨,同时对生活窘迫的失业知识分子表现了深切的同情与关怀。他自己不正是有着那些愤恨吗?郁达夫写的正是他自己的内心!他自己与那些女工又有什么区别?他也许不知道,他的小说,是中国作家中最早发表的表现中国工人生活的作品!
七月中旬,郁达夫领到了几块稿费。生活真艰难,他想起了富春江边的母亲妻子儿子。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家了!他要回一趟家。人生是悲苦的,郁达夫已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快乐二字。他写小说,喝酒,把悲苦融人酒色与小说之中,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有人痛骂他是颓废派,有人痛骂他是享乐主义者,可谁知道,他追求醇酒妇人的真正原因呢?
世人众多,又有几个人理解那一颗破碎的心呢?他的哀愁,他的叹息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要沉重得多。他常常在来稿来信中看到一些文章骂他是堕落者,是没有灵魂的人。郁达夫很是灰心,即使是朋友,也不理解。
有一天,他遇到徐志摩,徐志摩面对这位老朋友,出其不意地问道:
“达夫,你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叹息,那么多的悲伤?你为什么要把愁苦像浓血一样擦在自己的脸上,让人家施舍不值一钱的泪水呢?”
他只有苦笑,可他的心里在流血!他哪里是堕落者呢?他哪里是没有灵魂的人?他太了解这个世道,太了解自己的命运。他没有万贯家财作后盾,他只有叹苦嗟卑,他也想逃遁,遁离世人的咒骂,把家乡作为他的安全地带。与那些富家子女相比拟,人家又如何理解穷人的命运呢?难道他是喜欢叹苦的人吗?只因生活艰难啊!
可不,他回到富阳家里时他面临更大的灾难!他的母亲正大发脾气,他又一次见到了妻子呜呜的哭。他的母亲心情太悲苦,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忘记了娘亲,她恨不得只有数落孙荃。可孙荃难道不想丈夫在他的身边吗?她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呀!
他的心在流血,他在悲哀,苦恼,这是苦恼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在上海滩上没有固定的收入,卖文为生,三个文人都太爱面子。可回到老家,自己又如生活在夹缝里,老母怨,妻儿啼,人生其难如此!他怒气冲冲,又自怨自艾,人生的旅途是如此不公平!想自己的才气,为世所闻,可命运却是如此多蹇!他的同学仿佛人人得着一份好差事,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固定的收入。可自己在这上海滩生活太不容易了!他的心在收缩,在动摇。
他觉得自己在四面楚歌中!文道难难于上青天。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想起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有什么样用呢?他觉得自己是这个社会的多余人,与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没有多少区别。
他重新来到富春江边,那条年轻时曾哺育过他会唱歌的大江,他恨不得一头扎进去。他进入春江第一楼,来到钓鱼台边,那里还有当年他一个人散步的遗痕,还有当年他与朋友同游的足迹,他没有忘记看看当年在那些地方题诗的痕迹,精神为之一振。可回到家里,他又万念俱灰。那个当年诸多空想的小诗人早已不见了!在他的身上压上了两副重担:
人生和家庭的重担。那个要与世界观拼一拼的年轻人不见了,他在动摇,他有时真想回到富阳这乡下来,做一乡间野老,或者做一遁迹山林的和尚。如果能享受那清净无为的生活,离开那浊世多好?那个人生的战场对他来说厌烦透了!
§§§第四章 离散前后
他没有那么幸运,命运注定郁达夫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厮杀、在家庭的苦恼中挣脱出来。他想在家休整,已属不可能,害怕自己卷入一场风暴中,他答应一有时机就把孙荃母子带出上海。现在他又向上海避风,那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安慰,他在家里不过住了三天,他又匆匆离开家人来到这到处是险恶与坎坷的上海。
短短几天,成仿吾与郭沫若仿佛等到了三年之久。风尘仆仆的郁达夫刚刚进入民厚南里,郭沫若、成仿吾立即迎了出来。
“达夫,你总算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回来了就好。”
“什么事?”
“等一下就知道。”
原来,七月中旬,有一批从日本回来的同学,二十余人,在消闲别墅宴集。里面人物五花八门,有的还在日本留学,如陶晶孙、何畏;有的早已进入上海的文学界、新闻界、艺术界。郭沫若恰巧也应邀参加这一盛会,盛会上的来宾有出自京都、冈山、名古屋、东京、长崎等学校。同席的政治家,一位是上海滩上《中华新报》的主笔张季鸾,他曾在一高就学。与郁达夫、郭沫若还是先后的同学。彼此认识,筵席上,两人就坐在旁边。
张氏知道翻造社的杂志很是吃得开,销路极好,《创造季刊》与《创造周报》是上海滩上最畅销的杂志,《创造周报》初版三千份,供不应求,增印三千仍然供不应求,有时可达万份。而《中华新报》在上海滩上的销量甚差,只有两三百份。他非常希望创造社能帮助他们一下。张季鸾对郭沫若说“你们是否有余力为我们《中华新报》每天编一次副刊,编辑费每月可以一百大洋。编辑的是个半面报纸的二分之一。如果你们答应的话,编辑的全权都委托给你们。”
这是一个诱惑力很强的问题。这对于每月没有固定收人,只有泰东书局有限的津贴费的创造社的三员大将来说,它是一个值得考虑的行动。郭沫若踌躇了,他当场答应考虑一下,回到创造社跟达夫、仿吾商量之后再作正式的答复。
就在郁达夫从富阳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在民厚南里,三员大将,加上从日本回来的暑假加国的陶晶孙、何畏正式召开了一个创造社的社务会议,讨论这一议题。本来,创造社可以召集全体社员开会,但这时大部分的社员都不在上海,张资平、邓均吾、方光焘等大都还在日本,有的已在中国外地。郭沫若首先提出张季鸾提出的问题,他是不赞成接文学副刊的。道理很简单,一是《中华新报》的政治色彩不好,它是政学系的机关报,政学系与北洋军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北洋军阀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是不光彩的,趋向于保守。二是创造社的主要成员工作太忙,又要著书,又要编书,又要翻译,还要编《创造季刊》、《创造周报》,又要来一日刊,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时郭沫若一方面在翻译尼采的短文,一方面在译中国古典著作《诗经》,加上安娜和三个儿子,的确也够艰苦的。
成仿吾与郁达夫两人都一致积极赞成接受。在繁重的工作面前,他们都不缺乏斗争的勇气。郁达夫认为,文学研究会有《时事新报》上的《学灯》,旁系又有北京的《晨报副刊》,上海《民国日报》上的《觉悟》副刊,而作为中国文坛上新军的创造社至今虽然有了《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可没有一种日刊,不能与之抗衡。成仿吾说,季刊、周报要求较高,又是纯文学,质量要求比较高,周转太慢,一旦遇到其他派系的人总攻击,反应不快。如文学研究会,胡适派文人有意攻击创造社,又是评论,又是书信,而我们反应不快,不能及时反批评,不能及时还以牙眼。
现在两种刊物的标准偏高,外来稿件又用不上,不能用,因而将会失去一些读者,自然应有一种日刊做后盾,销纳一批来稿。郁达夫又说:
“政学系的政治色彩是沾染不到我们的。日刊副刊的编辑权在我们,我们有的是自己的色彩,我们还是以我们《创造》的主张来编辑我们的文学副刊,我们有一个前提,有编辑的主权。何况有一百元大洋,对于经济颇紧的我们无疑是生活上些少补助,我赞成接受。”
成仿吾更是意气风发,高声说:
“既然有我们的自主权,又为我们作义务宣传,扩大影响,即使吃力一点又有什么呢?政学系,怕它个鸟!它格调不高管他的。我们办我们的,大不了,干得不符合他们的意思,以后我们不干。”
沫若终有些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