硖石镇那是蚕桑渔米之乡,那是“苏杭熟、天下足”的核心地带。七老爷一身福相,身大头大,手大脚大,子承父业,家里一力经营酱园业,又与人合股开办钱庄、丝厂、绸缎店、火电厂,在沪杭两地都有他的工商业务。他们生意越做越大,家财越聚越多。身兼硖石商会会长的七老爷,不甘为一个身价平庸的商人,广交名士,附庸风雅,攀附上流社会,他更不肯让自己惟一的宝贝儿子进入平庸的社会。七老爷讨了两房太太,惟一所出这么一个儿子,徐志摩初出娘胎,便裹在锦绣中。同达夫相比,那个没落的中产之家简直不值一提。徐志摩父母双全,父亲当然可称是中国晚清首开风气的开明绅士之一。海宁可不是简单的地方,前清、民初人材辈出。即使是这民国,也出了蒋百里兄弟、陆宗祥等人,无疑为徐志摩日后的广结人缘铺平了路子。徐志摩五岁启蒙,接着从师一老贡生五年,到了光绪三十三年,他进入废科举后硖石的第一所学堂——开智学堂,到了一九一。年春他由沈钧儒介绍考入杭州府中,与郁达夫同学,在美丽的西子湖畔,两同学就像两极,交往并不多。由于出身不同,两个同等聪明,走着同样道路的人,却产生极端不同的个性,一个乐天、淘气、顽皮,一个阴郁、孤独、文雅,一个泼辣、活泼、开放,而另一个畏缩、寂寞、内向……。
徐志摩与郁达夫也有同样的命运,国文教师对他们同样重视,两极的人物也产生过友谊,只可惜时间太短。当年轻内向的郁达夫坎坷跌宕,失学在家,在教会堂蹉跌,以年轻的一身远赴重洋来到扶桑日出之国,饱受异族冷眼、欺凌和心理折磨时,徐志摩却一帆风顺,风流倜傥,广结人缘,备受达官贵人的青睐。一动一静,两个学子,道路迥异,秉性迥异,命运迥异。
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一个没落书香门第的秀才,一个是富绅家族的才子,都喜欢读书写字,命运继续作弄人。徐志摩在府中一读五年,以优异成绩毕业。那时在锦绣中成长的徐志摩已是一个面目清秀、身材匀称、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了。与郁达夫比较同样种下了不幸的种子。
那是时代使然:郁达夫、郭沫若、鲁迅、徐悲鸿,这些时代的拼搏者概莫能外,徐志摩命运也差不了多少。那是父母帮办的婚姻——一生的命运寄托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上。
家境不一样,花果当然不一样,郁达夫的妻子是山里人家自食其力的小家碧玉,那里的人们思想尚有几分封建、陈旧。可徐志摩却娶了个上海滩上金融巨子张家敖、中国政界显赫的张君劢的幼妹,那是显赫的高亲啊!尽管徐志摩最后违拗了乃父之心,可那是大家闺秀哟。
民国四年,徐志摩进入上海浸礼会学院,秋进入天津北洋大学预科。民国五年秋,进入北京大学。
正当郁达夫痛恨北洋军阀误国卖国的时候,徐志摩却接近着这些人物,研究系的成员那些段祺瑞政府内阁幕僚们。徐志摩住在同邑的蒋百里家里,蒋百里是志摩的父执,深爱着达观、聪明的徐志摩。在他们的介绍和妻兄张君劢的引荐下,徐志摩在一九一八年的夏天,正式拜担任段祺瑞政府的财政总长,名震天下的梁启超为师。在梁启超的介绍下年轻的徐志摩又结识了汪大燮、汤化龙、范源濂及林长民等头面人物,而那些人物都是民初北洋政府中炽热喧赫的人物啊!
整个中国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民国与前清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且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报上见得多了,徐志摩也深有感触。那与一般的突起的并军民众的想法一样吗?他见得更多的是达官贵人,当然与郁达夫的理解不一样了!
徐志摩的命运并没有完结,民国六年八月,他进入美国克拉克大学的社会学系,民国七年六月毕业。九月进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学政治,第二年九月取得其文科硕士文凭。冬旋即入伦敦剑桥大学研究院。一九二二年十月返国。对于徐志摩来说,前程就像黄金的世界。
他是标准的西洋绅士型的学者。而对于整个创造社的诸君子来说,命运是那样的不公平。
他是命运的宠儿!他欧游了四年,游历了几乎整个西方。他结识了同样留学欧美的刘叔和、西滢陈源等一批人。纽约、伦敦、巴黎、柏林他都去了,留下了屐痕。他到处追寻西方文学先贤的踵武。在伦敦,他拜访诗人曼殊斐尔,一个杰出的英国诗人;他更拜访拜伦、雪莱、济慈、莎士比亚的陵墓,景仰诗人们的遗迹;他想到法国去面见罗曼·罗兰,他景仰他的人格;他在伦敦拜访狄更生,又在狄更生的介绍下拜访了伟大的哈代和嘉本特先生;为了听听罗素的讲学,他匆匆地从哥伦比亚赶到伦敦的剑桥,在剑桥,罗素成了徐志摩谊兼师友的知心朋友。他还与名作家韦尔斯、汉学家魏雷、诗人卡因、画家傅来义、经济学家开痕司等都有深厚的情谊。
他是爱神的化身,到处受宠、爱人。他是奥林匹克山上的丘比特或者说丘比特对他情有独钟。他在欧洲遇上了终生的知音,他拜访当时正在北洋政府任过司法总长的林长民,进而与总长的大女儿林徽因由相识到相亲,由相亲到相爱。他有妻有子,他抗拒那种婚姻,为了与林徽因的爱情,他与他的原配夫人张幼仪离了婚。使远在上国的老父雷霆震怒,认为是有辱门庭的奇耻大辱!
徐志摩是个天性好动的人,崇拜英雄,结交名士,一股名士派头。
与郁达夫的名士气相比,那不可同日而语,郁达夫的名士气可以从古籍中找到,从古诗中探寻源,那是清高、孤独、贫困、抑郁的名士气;而徐志摩有万贯家财做他的后盾,一直到他回到大陆,回到北京,回到上海他同样得到社会的倍加宠爱。
他回到北京,广交人物,联络同好,崭露头角。他与胡适他们组织了一个聚餐会,两周聚一次。聚餐会中人物参杂,包含的北洋政府中的“精英”,教育界、文化界、金融界的巨子:梁启超、胡适之、林长民和他的女儿林徽因、丁文江、张君劢、王赓、黄子美、蹇季常、梁实秋、西滢、闻一多等。正当郁达夫他们为了生计奔波于沪杭道中的时候,徐志摩就组织了这样一个松散的文学团体,就是后来的新月社。那是一个留学欧美的圈子,因为与政界打得太火热,实为一般的新文化人所不齿。胡适、徐志摩、西滢等人便是这个组织的中坚人物……
徐志摩是个好动的人,永远是那样一个人:沉缅于这个俗世中,哀乐繁缛中不能自拔。回国后,他与外国的一批名人通信,他渴望新的爱情,与林徽因若即若离,他与政界元老交往外,到处找友谊、共鸣,结识好友,他奔走于京津沪杭道中,与胡适畅游西湖,与陈衡哲、朱经农、汪精卫、胡适、马君武、陶行知回故乡观看石破天惊的钱江大潮。他又在上海与瞿秋白、常云湄、张东荪、陆志韦、郑振铎过从甚密。他始终是处于繁忙中的忙人。
思想活跃,天分极高的他好动,也动他的笔。写信,在《晨报副刊》上写杂感。他常常与他所喜爱的人通信,到处发表文章,在《时事新报》、《小说月报》,也投稿《创造季刊》。他下车伊始,率直而又有点天真,在胡适编的《努力周报》上指责郭沫若的诗是“泪浪滔滔”,把它说成是“坏诗、假诗、……形似诗”,为此得罪了郭沫若一班人,并且也得罪了郑振铎等一班人。那文章中也嘲笑郑振铎他们是“雅典主义”、“取媚创造社”,成仿吾这个暴躁、戆直的湖南汉子闻讯勃然大怒。他看到过他回国不久写给过自己的信,那信上对创造社可是相当亲热啊:
“……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厌新著浅漏,及见沫若诗,始惊华族潜灵,斐然竞露。今识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竭驽薄相随,共辟新土,…”
成仿吾熟视那些文章和书信,不敢相信,竞出于同一人之手。他在五月底的《创造周报》上将志摩给自己的信与自己批驳徐志摩的信一并刊出,斥责徐氏“污辱沫若人格”,“人之虚伪,一至于此!”徐志摩同样难过气愤,也写了一封长长的******,发表在《晨报副刊》上,尽管他以留欧绅士的身份,心平气和,可他知道,他与创造社的官司将没完没了。
正在这个时候,他来到了上海,并拜访了刘海粟。
刘海粟的小宴是专门邀请未来“新月”的胡适与“创造”的郭沫若、郁达夫,他决心解开这个结。四个人,对于他来说都是朋友,而他们自己之间却错综复杂。他凭着一颗艺术家的良心,希望能使发生龃龉的双方能洞开自己的胸襟,化怨气为友谊,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同进。
当郭沫若与郁达夫应邀在那傍晚一同进入四马路的同兴楼时,主人与徐志摩、胡适已经在那里有了片刻时光了。五个在中国五四文艺上卓有建树的文艺青年、艺术家、作家、学者、诗人相视而笑。徐志摩一步抢了上来,握着沫若的手:
“你就是沫若?”
郭沫若愉快地反诘:
“你是徐志摩罗!”
胡适在旁边凑趣道:
“你两位,中国最杰出的诗人,没见过?”
“达夫!”徐志摩又赶紧上前抓住了郁达夫的手,“我们几年不见了?”
“十年了!”郁达夫也紧紧地握着他老同学的手。
刘海粟好感动,他觉得他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他不迭声地说:
“来来来,入席!”
他们相挈着一同进入专设的雅座。那是一个小房子,里面放着张小圆桌,胡适、刘海粟、郭沫若、徐志摩错肩而坐。
刘海粟给大家斟满了酒,连声叫道:“喝酒!”接着他便谈出自己的看法:“四位都是中国文坛上有影响的文学家,毫无疑问也都是我海粟的朋友,蒙大家不弃我的邀请,难得到此会面。大家都有才气,上海滩知道,国人清楚,如果诸位能齐心协力,对中国有莫大的好处。在饮酒之前,希望大家拥抱,要像兄弟一样相处。”
他们都站起来,按照海粟校长的愿望,互相拥抱了一回。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小小的喜剧,主人的提议应该得到尊重。
最后郁达夫拥抱了徐志摩。
“志摩,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的妻子不在上海?”
“去了富阳乡下,听说你离婚了,真的?”
“真的!我觉得我们没有爱的感情!”
“听说你是小爱神呀!你到处被人爱,也爱别人,最近听说你经常来往于京沪之间,怎么不来找我?”
“太匆忙呀,过得怎么样?”
“我们穷小子可比不上你们开心呢!”
刘海粟、胡适、郭沫若却在旁边讲着另一番话。胡适首先说:
“听说你是四川人?”
“四川乐山。你呢?”
“安徽绩溪。”
“方苞、姚鼎是同乡?”
“同出安徽。听说仿吾是湖南人?”
“长沙。”
徐志摩接过去说:“仿吾老兄好凶啊!”
“不必介意,湖南人的性格,豪爽戆直,却没有坏的心眼。肚子里想的,嘴巴上说的全一样。不会做假人。”郭沫若笑了笑说。
刘海粟的心里格登了一下。
郁达夫这时插上了嘴:
“成仿吾这个人,最是真心真意,嫉恶如仇的。如果你对他真诚,他同样待你,如果你得罪了他他也会与你过不去。”
胡适、徐志摩的脸苍白了一下。徐志摩苦笑了一下,说:
“成仿吾的确是一条汉子!沫若兄,仿吾处还仗你解释一下,我们做事没有半点想得罪你们的意思,只是年轻人,彼此率直,缺乏世故的头脑,在文艺精神上我们是一样的,我也是崇尚‘艺术的艺术’。”
郭沫若接口说:“这个你放心,不必介意,有达夫与我,达夫常常在我们面前称赞你,他是天下第一号好人,无论对文学研究会,你们新月,周作人,鲁迅,诸位作家,都大大地称赞了一番,那里会有什么恩怨呢?
彼此都是新文学,反封建么!”
刘海粟说:“达夫兄确实是虚己待人的,卑己自牧。徐志摩呢?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自然把一切都看得开,适之和沫若两位老兄,都是向封建营垒战斗的勇士。我想,你们要是彼此联合,何愁中国新文学事业不大大成功!来,为了我们的联合,干杯!”
大家纷纷站起来,碰杯,敬酒……
他们愉快地度过了一个轻松的晚上。
三双手,得维持整个创造社!《创造季刊》、《创造周报》的相继发行,成绩斐然!三双手,显得生气勃勃,创作、翻译、评论,一点空余也没有。往往一个星期下来,全没有休息的时间。创作需要有大量的时间!
创造社这一群出类拔萃的才子,也往往觉得时间的不够。他们不仅要写作还得社交,要处理外来的稿件。
他们是愉快的;与别的文艺团体两样的是:创造社诸君子以友谊为联系,绝对没有人以领袖自居,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人人都可以牺牲自己的主张,去服从友谊。他们谁也不会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他们始终是朋友。当郁达夫面临京沪两地一些人的责骂时,郭沫若、成仿吾能不顾一切大规模地反攻!当成仿吾在文学界受人排斥非难,他们也会不吝笔墨,凭着关系认真解释,当沫若的孩子来到他们的身边时,民厚南里的另两员大将可以随时放下手中的工作,把孩子们当成自己的儿子!他们的排名完全按照“不分先后,以姓氏为笔划”。三个性格迥异的人:心直、口直、笔直、手直的成仿吾;聪明、才智、有思想的沫若;快乐、勤劳、多才多艺、富有事业心的郁达夫,是创造社这个多面体的各个方面,使得创造社这个群体熠熠生辉。
闻一多寄来了两篇文章:《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
对郭沫若的诗以最高的评价,其实那也是北京大学的学者们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