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晶孙、何畏是要回日本就学的学生,他们也赞成试一试。以后多拉一些稿也就够了。反正创造社人是不乏有才气的战士的。
四比一。郭沫若表示服从多数,同意接受副刊。成仿吾、郁达夫跳着,大声叫着:
“沫若,我们知道你一定会同意的。”
现在,该给副刊起名了,沫若说:
“目前,我们有了第一个刊物《创造季刊》,第二个刊物《创造周报》,现在当然是《创造日》。”
“《创造日》?好!”大家一致通过。
“我可以画一个刊头,这《创造日》主要由谁来编辑呢?达夫还是仿吾?”
郁达夫自告奋勇地说:
“季刊可以先放一放,我们现在先搞好《创造日》与周报,沫若,你以周报为主,兼顾《创造日》,仿吾,我,均吾轮流编辑《创造日》,另外,请同人多写稿子,沫若、仿吾你们以为如何?”
仿吾高声说:“我同意!然后,先由沫若与张季鸾、《中华新报》一方讲妥,由达夫写一个《创造日》宣言。我们立即干革命起来!”
与会五人一致同意。
《中华新报》由于发行量不大,在《时事新报·学灯》上一连发了四天的《创造日》发刊预告。说干就干,郁达夫立马写出了《创造日》宣言,宣言登在《创造日》第一期上,署上了他自己的名字:
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和世界万物,都是由无而有,由黑暗而光明,渐渐地被创造者创造出来。我们不信受天惠特厚,人类众多的中华民族里,就不会现出光明之路来。
不过我们不要想不劳而获,我们不要把伊甸园内天帝吩咐我们的话忘了。我们要用汗水去换生命的食粮。以眼泪来和葡萄的美酒。我们要存谦虚的心,任艰难之事。我们正在拭目待后来的替民众以对灵施洗的人,我们正预备为他们缚鞋洗脚。
现在我们的创造工程开始了,我们打算接受些与天帝一样的新创造者,来继续我们的工作。
同人皆各有行业,不能日日担任稿件,本栏文字除外来稿件外都由我们几个心爱的兄弟姐妹负责。读者若能指正错误,赐以教训,是我们莫大的光荣。
我们想以纯粹的学理和严正的言论来批评文艺政治经济,我们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来创作文学和介绍文学。现代中国的腐败的政治实际与无聊的政党偏见,是我们所不能言,亦不屑言的。
我们这一栏是世界人类共有的田园,无论何人,只须有真诚的精神和美善的心意,都可以自由来开垦。
王母的蟠桃不是一日结得成,罗马的城堡不是一人筑得就,纵使我们的努力,不过和沙上的印一般旋即消去,然而投在太平洋东岸的一石,也许有微波传到太平洋的西岸去,我们的希望,原不过如此而已。
朋友们哟,梅雨期过了,‘自然’的威势已经到达了最高潮,我们的精神不是沉潜的时候。
朋友们哟,来!来!我们每日地开荒播种。
七月二十一日
《创造日》出版了!郁达夫一扫挹郁的心情,投入了《创造日》的工程。创造社诸君子的工作越来越多!三种刊物同时出版,季刊、周报、创造日,同时发行。创造社的三个同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编写文章,作演讲,赴宴会,应接不暇。郁达夫有时就像是牙膏,挤一挤文章就出来了。工作干上去了,他把所有的痛苦、烦恼都抛到爪畦国去了。他主编创造日,也勤奋写作。朋友是知心的。三人轮流主编创造日,可成仿吾知道郁达夫的生活艰难,坚持要郁达夫领取一百元津贴中的六十元,而他与均吾每人只领取二十元。郁达夫的心感动极了。他的心情也特别好,日夜兼程,他写出了《茑萝行自序》,写出了《还乡记》、《还乡后记》,他字字血泪,声声控诉,他诉说了被社会压榨的痛苦,诉说了自己失业后的困境,控诉了地主官僚的腐败,一群尸居官位的政治家,教育家,军人的压迫平民,控诉了他们一方面的婢妾行为,和另一方面的贪婪无厌。郁达夫通过自己的自怨自艾,对官僚政客进行了无情的鞭挞。他在写作,他的心也在流血,他的血泪往肚子里流。那是惊心动魄的自我申诉,任你是铁石心肠,看到他的小说或者说是散文,你也会掏出一颗同情、同感的心!
郁达夫的心是伤感的,郁达夫的人生是苦难的。这就是郁达夫。
两年过去了,学生时代的郁达夫蜕变了。那个充满生气,充满神经质,为恋爱、欲望而骚动的郁达夫死了!他在蜕变,认识了这个世界!他的心也真切地感觉到沉沦。
新的郁达夫,其实也不新,还是那样喜欢喝酒,还是那样神经质,却有更多的忧伤!对于一个没有经济后盾,凭着一已之才在这社会上挣扎的文人,他经受了比人家多成百上千倍的苦痛。他流出了比人家多成百上千倍的血汗。也流出比别人多成百上千倍的悲怆的泪水!浪漫的诗人的.心逐步枯竭了,代之而起是对这万恶的社会也是对贫穷的血泪的控诉。在他的那个时代,我们中国如此直白,如此震撼人的心灵,如此有责任感的作家可不太多!
他依然在写作之余读书,中国的、英国的、法国的,只有那些苦痛的诗人作家才进入他的心,引起他的共鸣。他不仅同情黄仲则,他亦同情陀斯妥也夫斯基,把彭斯、济慈、汤姆生引为同道,穷愁潦倒、日暮途穷的不都是诗人么?他为他们而哭泣,也为自己而哭泣。飘泊、悒郁、薄命的诗人,不正是他自己么?
他将数篇小说散文编成一帙,成为一本书。他认真地编排、校对,他看着自己的生活,眼泪竟如同雨点似的流了下来,打湿了自己的衣襟。两年了,啊啊!自己从东京到上海,从学子的课堂飘流到人生的课堂,他得到什么?是失业,是无穷无尽的烦恼!不仅如此,他得到的是世人的误解,骂他牢骚太盛,骂他颓废,骂他无耻,骂他意志薄弱!只有他的几个朋友才知道,他道出的是一份真正的“真”,真诚,真率,只有真的东西才是美的!
郁达夫他以真率的心写自己的小说,以他自己真率的心去观察人生!以他自己真率的心去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有自己审美中的偏爱价值,他承认自己的偏爱价值,是借鉴外国的文艺理论,叔本华、普拉东等的理论都跑到他的笔下。还是以前的脾气,工作之余喝酒、逛书摊是他的两大爱好。他什么书都要,中国古典的和现代的;日本、法国、德国、英国的。名人巨著和二三流作家作品他都买。他早已熟读了列夫·托尔斯泰、罗曼·罗兰、辛克莱尔、但丁、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等人的鸿篇巨著。但就他的艺术良心、就他的文学爱好,却更多地介绍那些生活困苦、受尽折磨的艺术家,将他们引为同道。赫尔岑、王尔德、道生、惠特逊、约翰生、杰姆斯,他把英国维多利亚朝《黄面志》杂志上的短命、好酒、爱河中的艺术天才、人生的失意者引为同道,把自己的嗜好兴趣掺杂在他们的作品之中,特别是道生的杰作、肺病、天才的诗文、失恋、爱好杯中物、唯美主义的天性,那实际上是另一个郁达夫。那几乎就是他自己,他赞美他的真挚之情,和谐微妙的音律,象征上的美,技巧上的美。可他出没的世界是一个黄昏的世界、沉默的世界、哀愁的世界。郁达夫看看自己创造社诸君子的面貌,读着《黄面志》中人物的作品,真率地掬出一捧泪水。那道生还是他的夫子自道,醇酒美人、孤傲的性情,那种病痛与短命,不正是他自己创作的早期,名古屋时代与东京时期生活吗?他也深切地哀悼着性情孤僻、诗格离奇特兀的约翰·大卫生,那个不屈不挠斗争、到处流浪、也教过书也曾卖文字为生,吃尽千辛万苦,受尽虐待欺凌,结果不得不在贫病中自杀的大卫生。而他正是那样的天才。那些悲伤的故事,他一再唱出,长长地叹气:
“啊啊!天才薄命,千古同悲。”
“忌才的并不是天,忌才的是万恶贯盈的现在的经济组织下的社会!”
郁达夫痛恨这个社会,这个政学系把持下的北洋政府。他在他的小说、杂文、评论中疾呼,那是真正的呼喊,在这个现在经济组织下的社会是非改革不可。一个努力工作与写作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都是处处碰壁。一个任人唯亲,相互鱼肉的社会,他恨不得一掌将它推下这个世界舞台。郁达夫借助自己的如椽之笔呼喊。他在哀痛中呻吟,呼喊,表达了青年人的心声。
“这个世界上快乐者少,而受苦人多,现代都带有厌世的色彩,而以血气方刚的青年为甚。”
“****与死是人生的两大根本问题,所以这两者为材料的作品,其偏爱价值比一般其他的作品更大。俄罗斯的小说,差不多没有一篇不讲恋爱与死。”
这也是郁达夫写作的心声。
郁达夫差不多每天都有他的新作问世。他翻译,摘编,写小说与散文,也写文学理论、小品。他的作品不断发表在《创造日》与《创造周报》上,他几乎成了写作的机器,废寝忘食。他除了编辑写作外,他短时间内编出了第二个作品集——新作《茑萝集》。他的写作是一生中最旺盛的季节。他的笔很快,他仿效日本人的新闻连载小说,他写好了《还乡记》、《还乡后记》、《苏州烟雨记》等作品,在《创造日》上发表,每天写一段发一段,一写完即拿去付排。把一部分大块的文章发表在《创造周报》上。他是热血的青年作家,有志气的男子汉,努力地干,他有的是勇气,他决心干出个样子来。
可事实上,创造社的三员大将正陷入极度的危机中,在文艺创作的旷野上,他们在垦荒,在播种,在收获,那只不过是名声。可在经济上,他们形如乞丐,靠人施舍。人,生来应该是自由的。中国的新文艺,新文化使郁达夫、郭沫若、成仿吾他们自己认识了自己,认识自己的人生价值,在艺术上,他们的确做到了这一切,所向披靡,所向无敌。他们猎涉了文学的每一个角落。可在经济上,他们是一伙真正的无产者,一伙穷光蛋。泰东书局的大老板赵南公,与政学系有一定的关系,可它完全是一种旧式的经营方式。它没有严密的组织,也没有严密的会计制度。
抽大烟的老板,虽然邀请了三员大将,可没有给他们正式的报酬,时常出去搞点马路政客的活动。他并没有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书店的经营上。也正因为这一点,他以前推荐郁达夫去安庆安徽法政学校教书。
现在,郁达夫兼任《创造日》的编辑,是经过他首肯的,也许是他为自己未能正式给予报酬的一点歉意吧。
有一天,郁达夫忽然在《晨报副镌》上看到鲁迅先生的《(呐喊)自序》,他双眼潮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忘却,这不能忘却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为《呐喊》的来由……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却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中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楚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未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的重托,积久使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不未能忘忧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人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顾及的……
所以我将我的短篇小说集结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郁达夫好激动。创造社的繁忙的工作,使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北京的好朋友周氏兄弟,那个善良平易的周作人,与那个和蔼风趣的周树人鲁迅先生。读着他的《自序》,他想起了那个长者。半年了,他真想再到北京去,去看看周氏兄弟、徐祖正、张凤举,还有他的兄长。郁达夫几乎把鲁迅先生《呐喊》中的每一篇小说都看过了。那些小说,五年来的小说——《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头发的故事》、《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散杂于文艺刊物之间,《新青年》、《新潮》、《晨报》、《小说月报》、《东方杂志》……,郁达夫每次总是小心翼翼、认真地读完他的小说或他的其他作品。在他看来,鲁迅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无论是那个狂人、孔乙己、阿Q,还是那个陈士成、七斤、闰土,他都感到一种心灵的震动。从先生的小说里,他发现了从另一个角度看到的民众,那种重压下的芸芸众生。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知道在当前的新文学中已无人可以与先生的著作比肩。
郁达夫是一个有眼光的作家,他的内心中对先生接近崇拜的地步。
他对鲁迅先生的人格、文风,都很是佩服,这是一个伟大的人物。郁达夫这样说过:没有伟人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而中国出现了孙中山、鲁迅这样的伟人,中国的未来是大有希望的。在郁达夫身上,他最少有那种“文人相轻”的陋习,他是个谦逊好学,卑己自牧的作家,他愿意与任何一个同志和睦相处。
郁达夫很想到北京去,去看看先生一家,看看朋友,还有兄长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