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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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突起的异军(18)

成仿吾说:“诗是天才的创造,天才能创造一切困难,不为所限的。……文学只有美丑之分,原无新旧之别,如果现在那些似是而非的文字也可以称诗,则那些文妖的游戏诙谐,也可以有称诗的权利。现在的那些小诗实在令人作呕,我真不知作者怎样能泰然发表出来,我真不知提倡者看了这层光景,心中应当怎么样。”

成仿吾也真太勇敢了,他的矛头直指文学研究会中人,直指胡适大博士,周作人大导师,无论是康白情、俞平伯、宗白华、冰心女士,都是在新文学运动中首先尝试新文化精神的群体之一。成仿吾毫无顾忌,进行了这样一场大大的防御战。这个直性子,这个炮筒子,也因此得到报应。《时事新报》上面惊呼成仿吾是“黑旋风”。

当郁达夫再度从富阳乡下单身来到沪上的时候,刚好是成、郭主编的《创造周报》第一期出版,第二期付排。郁达夫看到两位老兄那么起劲,着实愉快。当他看到成仿吾的大作《诗之防御战》,郁达夫对成仿吾大加称赞:

“快人快语!痛快痛快!”

把个口讷的成仿吾闹了个大红脸。

人手少,稿件当然不是很多。发了第二期后,郁达夫立即挥戈上阵,写出了一篇《文学上的阶级斗争》的论文,以文学表现人生的现实主义思维方法,从“反抗的古典主义的浪漫主义起后的文学变迁”论证了马克思、黑格尔的“自有文化以来的政治社会史所纪录者,不过是人类的阶级斗争而已”的论点。郁达夫指出“二十********上的阶级斗争,几乎同社会的阶级斗争一致地行动”,他呼吁“世界上受苦的无产阶级者在文学上、社会上被压迫的同志,凡对有权有产阶级的走狗对敌的文人,结成一个世界共和的阶级,百屈不挠地来实现我们的理想。”

郁达夫的勇猛不亚于成仿吾,他无疑是中国文坛上第一个提出“阶级斗争’’这一名词的作家。--+战友都把自己当做被压迫者,不平则鸣,他们在中国新文学文坛上确实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

这突起的异军,这无可阻挡的旋风,轰动了整个上海,震惊了北京,惊动了各大都市。特别是上海四马路泰东书局的门口,常常挤满了一群群买报的青年,争买《创造周报》,这使三个人有很深的感触,格外兴奋。

同样,创造社旋风也使胡适大博士大吃一惊。胡适也太轻视这几名名不见经传的文坛小人物了。一年之前,他看到了郁达夫的《夕阳楼日记》,愤愤不平,同样他看不起郭沫若。他以大教授自居,在《努力周报》1922年9月版第20期上《编辑余谈》栏上撰文,题为《骂人》,痛斥他们为“初出学堂门的学生,世故人情全不通晓”,“浅薄”“无聊”。为此,郁达夫写了《答胡适之先生》、《采石矶》,成仿吾写了《学者的态度》、《诗之防御战》,郭沫若写了《反响之反响》等一系列文章,给了全力反击。胡适完全估计错了,也深深地后悔。他深悔自己的鲁莽,与创造社针锋相对,他毕竟不是傻瓜,一年来他看到郭沫若、郁达夫的文学才华并不在他之下,那些热情奔放,缠绵悱恻的诗文,还大大地超过了他自己。他深知,如此斗争下去,他要吃亏。特别是成仿吾IIiI--篇《诗之防御战》,使他大吃一惊,他受不了。他的博士面子往哪儿搁?那时他正在上海,正在五月中,他看到《时事新报》,自然也读到《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他深为震惊,随即在亚东书局写了一封致郭沫若、郁达夫的信。

胡适的信看来是非常慎重,文句涂改得非常厉害,他不想再次给人以笑料,授人以柄。他对郭沫若、郁达夫采取一种求和的态度,为自己去年九月攻击创造社的《骂人》一文辩解。胡适肯定读了郁达夫的《采石矶》、《茑萝行》,他对郁达夫的小说作了答。郁达夫曾在小说中写道:

ct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有忌刻我为恶劣分子者,就想以此为我的葬歌,纷纷地恶击我起来。”胡适解释道:自己《骂人》的短评“只有诤言,而无恶意”,诚恳地盼望他们不要对个人的不满“迁怒到考据学上去。”并且还说:“我对你们两位的文学上的成绩,虽然也常有不能完全表同情之观点,但却只有敬意,而无恶感。”

郁达夫与郭沫若同时收到这信,他们哈哈大笑。成仿吾也就在他们身边,扬声道:

“胡大博士居然求和?这是战犯求和!”

他们共同研究了这文坛“泰斗”的来信,郭沫若说:

“看来大博士还是诚心诚意的呢?我们得好好回一封信,来一封措辞得体的信。可能的话,我们应该与他们‘握手言和’。”

“可不能辜负了胡大博士的一片苦心!”郁达夫带着嘲弄的口吻说,“来来,我们为胡大博士的屈辱去干上几杯!”

他们立即行动,向四马路上的一家菜馆走去,举行了一番真正的庆祝。庆祝之后,由郭沫若与郁达夫分头给胡大博士回一封信。

郭沫若在复信中说:

“目下士气沦亡,公道凋丧,我辈极思有所振作,尚望明晰如先生者,大胆尝试,以身作则,则济世之功恐不在提倡革命之下……”。

他殷切地期望胡适把提倡白话文时的精神恢复起来,提倡气节。

他不以后辈自居,与胡大博士完全相等。

郁达夫回了这样一封信:

适之先生:

五月十五日的来函接读了。我也想来看你,不过因为刚从浙江回来,还有种种事情没有干了,所以不能来奉访,是很抱歉的。

我在《创造》二卷一期一五二页上所说的话,你既辩明“并无恶意”,那我这话当然是指有恶意的人说的,与你终无关系。

《晨报》的记者说我回答你的那篇文字,是“作者人格的堕落”,我简直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话,若要说人格,《晨报》记者的那种卑鄙行为,才可说是堕落到极点呢!

我们讨论翻译,能主持公道,不用意气,不放暗箭,是我们素来主张的事情,你这句话是我们所敬服的。

至于“节外生枝”,你我恐怕不免都有此毛病。我们既然都是初出学堂门的学生,自然大家更要努力,自然大家更要多读一点英文。

说到攻击考据学的话,我们对你本来没有什么恶感。岂因你来攻击考据学之理?

沫若的0mar Khavvom的译诗,原是失于检点,他在答闻一多的评论里,已经认错了,这是他虚己的态度,我们不得不表敬意的。

我的骂人作“粪蛆”,亦是我一时的意气,说话说得太过火了,你若肯用诚意来规劝我,我尽可以对世人谢罪的。

我们对你本来没有恶感,人若能诚恳地规劝我们,我们对你只有敬意,万无恶感发生的道理。

你若能在南方多住几天,我们很希望和你有面谈的机会。

郁达夫敬复

五月十七日

他们互相看了。沫若看了郁达夫的信,说:

“达夫,你是有外交才能的,你的信是典范的外交辞令,不失国格,驻外大使,外交部长、次长与你相比,可就逊色多了!”

郁达夫连声说:“彼此彼此!”

可创造社内也出现了第一次危机,因为成仿吾的《诗之防御战》于敌对阵营如文学研究会也许并无多大的损失,却把自己创造社搞得焦头烂额。成仿吾落下黑旋风的名声,给人以“极左的凶恶面相”,创造社崩了一角。参加了创造社的酝酿发起的徐祖正、张凤举两位同人,也因为《诗之防御战》退出了创造社,与之脱离了关系。张凤举、徐祖正同是日本东京与京都的帝大的同学,归国后在北大任教授,与创造社的来往颇频繁,在《创造》季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可是在北大是谁的地盘呢?

在那里有胡适、周作人等,而这些人都是文豪、诗人。特别是周作人与他们的私交都颇深,他们借口成仿吾改了他们的稿子,与创造社断绝了关系。

五月的上海是一年国最好的季节,也是创造社欣欣向荣的时候,三员大将,无数的文学爱好者,扎营于四马路泰东书局,随着《创造》季刊、《创造周报》的成功,三个人并没有感到满足。他们还想筹办一所大学,他们将它定名为“学艺大学”,郭沫若才气横溢,头脑聪明,心胸宽大,年轻有为;郁达夫充满了睿智,平易可亲。他们与泰东老板赵南公商量,赵南公看着眼前的三员得力大将,野心膨胀,当然想捞个大学校长当当。便决定由郭、郁、成诸人走马创办,横向联系。

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三人受命,真的走马筹备。他们不从政,却为文,如今硬是在上海滩上挤出一块地盘来。自从上海滩上成立了创造社,至今才一年多,京沪各报毁多于誉,文学艺术圈子里谁不知道大诗人郭沫若,小说大师郁达夫,大刀阔斧的评论家成仿吾!他们被视为当今上海滩上的名人,上海滩上绝不缺少他们的朋友!

中国二十年代的上海,是一座新兴的城市。这里藏龙卧虎,同样藏污纳垢,鱼龙混杂。这里是北京天桥一样的场所,是百科全书,前清的遗老遗少,下野的革命党人,新组建的共产党,与即将改组的国民党人,青红帮帮会组织,乡下来的土豪劣绅,暴发户,鸳鸯蝴蝶等依靠卖文为生的末流文人,古老的中国画卖画画师,装裱匠,老鸨和妓女,流氓与大亨,下野的军阀,提倡新文学的文人逸事,小报馆,大报社,名目繁多的书局、钱庄,高鼻子蓝眼睛的西欧、北美、白俄人,小个子的猖獗的日本人,跑马厅,赛狗会,应有尽有。上海滩上绝对不乏名人。从保皇党的康有为、郑孝胥到革命党的章炳麟、孙中山,还有梁启超等,陈独秀、胡适、黄金荣,你绝对不会觉得在上海缺少什么。文学方面,正孕育着一代文坛巨擘,茅盾、冰心、郭沫若、郁达夫等,而艺术方面,上海正是麇集书画巨子的地方,也同样演出京剧,产生文明戏。而在艺术的佼佼者之一便是一代名匠刘海粟。

有人把创造社称为异军和叛军、乱军。同样上海无聊小报把刘海粟称为“双料叛徒”。刘海粟出生在常州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其母亲是洪亮吉的孙女,父亲参加过洪杨的太平天国部队,叔叔也坐过七品正堂。他不顾叔父的反对,坚持学画,并在十四岁那年,迫于父命和一个姓林的姑娘拜了天地,几天以后刘海粟坚决要求父亲取消婚姻,一个人匆匆逃离到上海,准备赴日本留学。武昌事起,赴日不成,才十七岁,他就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第一所艺术学校——上海美专。刘海粟所做的一切大出世人所料:男女均招生,而且同校,这在中国是史无前例的。受了社会上遗老遗少的嘲弄,贴光了家底。刘海粟胆子也是够大的,不仅找了个男孩做模特儿,而且还物色女模特儿,举办画展,名声大震。

刘海粟自己有极高的艺术功底,不仅自小临写倪瓒、王蒙、黄公望、八大山人、石涛、李流芳、唐寅、沈石田、黄道周、倪元璐、董其昌、恽南田等人的作品,而且出国进修——东游日本。才十四岁在上海背景画传习所就学时,就利用课余时间在外滩外国人开的书店接触西方的油画技巧,临写西方格列阿、委拉斯开支、伦勃朗油画,也临写马奈、莫奈、马蒂斯、梵高、特朗、雷偌阿诸家作品,约请了塍固、潘天寿、傅雷、郑午昌、顾鼎梅、吕徵、李健等当代名家,开设中国美术课,美学,书法史,西方美术史,金石学,编辑《西画苑》、《中国名画大观》等。他是一个名夺当代的大画家,也是中国美术教育的奠基人。

刘海粟名闻遐迩,而且桃李芬芳。要创办学艺大学,郭沫若、郁达夫当然非找刘海粟不可。作为文坛上的新军,他们早已听到关于美专的种种传说、见闻。见过美专的毕业生和海粟本人的作品。刘海粟也早已从《时事新报》诸报刊杂志上读到了郁达夫、郭沫若诸人的诗文,他也深深佩服郁达夫、郭沫若的勇气,他们都是反封建势力的战士,虽然不在同一条战线上,但是神交已久。

有一天,正是五月的天气,一个大晴天。上海各马路上人来人往,郭沫若与郁达夫一起来到上海美专。上海美专离泰东不是太远,创造社中也不乏刘海粟的学生,如倪贻德诸人早已加盟了。那时他们在美专毕业后搞了一个东方艺术研究所,四月中还搞了个美术展览。进入美专,这在当前的中国教育是别开生面的,这里不仅有青年男子汉,也招收了女子,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行动。一批毕业于神州女校国画研究的女生,正巧在此就读。郁达夫与郭沫若在工作室里见到了刘海粟,刘海粟听到通报,迎出门口,回到校长室。

光绪丙申年也许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年头,这一年也许是老天爷特别慷慨,让一批未来政治、军事、文艺人材降生于这个世界上。郁达夫、徐志摩、茅盾、刘海粟……,都是文艺界未来的泰斗啊。而这些人都麇集在上海。彼此间还建立了交情。

郁达夫可料想不到,做了十多年上海美专校长的刘海粟还是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从倪贻德的口中和报纸上知道这位大教授可是个有知名度的反封建斗士呢!刘海粟也同样知道眼前的这两个文学界的新星。他们一见如故。刘海粟握着郁达夫的手,谦让着拿出宣纸来,让郭沫若书写留念。沫若也不谦让,拿起笔来信手写了“艺术叛徒”四字,那是刘海粟二十岁时,开办个人画展于上海,陈列人体速写多幅,被许多卫道之士,斥为异端,视之为洪水猛兽。郭沫若以此四字相赠。当然嘲笑社会性之滑稽。

“艺术叛徒?写得好!沫若,无论从字、意上讲,你都写得挺好!”刘海粟十分高兴,“我们都是叛徒,都是艺术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