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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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突起的异军(17)

一个晚上,郁达夫拖着工作了一天的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一脸的不高兴。孙荃明知他是为了他母子俩,“就那么多余我俩嘛?”她扪心自问,她知道。

“达夫,你过来。”

郁达夫很不情愿地来到她身边。“什么事?”

“达,我答应”。

“答应什么?”

“暂时回乡下去。”

“真的?”达夫睁大了双眼,“你真的答应了嘛?”

‘‘我答应你,明天就走,回富阳去。”孙荃双眼噙着泪水,温存地对她的夫君说着。

郁达夫感到内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之间又恢复了那种愉快的空气。郁达夫带上孙荃拜访郭氏一家,与成仿吾等道别。第二天早上,他们收到一个日本人赴宴的请柬,可他们还是走了,郁达夫一直把孙荃送到了火车站。

火车开走了,郁达夫带着抑郁的心出了站台。满心的寂寥,一种孤独感充斥了全身。他无聊地在马路上走着,脑海里翻腾着妻子临别前的那一幕,满眼的泪水,带着一丝怨恨,抱着一个孩子!他御步沉重,一个弱女子,就那么返乡去嘛!他来到外滩,看到那红男绿女,一手拉着孩子,看着他们穿着时式的服装,相倚而行,这是春天啊!春天给有的人带来是温暖,而给我带来的只有春寒!他满身落拓,一脸的不欢愉。

他的眼中不自觉地滴下泪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的泪水却潸然而下。满心的苦楚像潮一样翻滚。他悔恨自己不该用自己的苦楚向妻子发泄。他心里念叨着妻子的名字。可是他知道,他不向她发泄,又向谁发泄呢?谁叫她是他的妻子呢?谁叫她是他最爱的女人,而又是一个弱女子呢?他想起白居易的故事来了,住在长安那样的大城市中,“长安居,大不易”,可这大上海,万物昂贵,居住容易吗?

他心里怨愤,抑郁,诅咒着,握紧了拳头:

“来吧,上海,我要把你踏在脚下!”

他在准备战斗了。

阳光真好!在乡下,那群山上,该是万紫千红的季节了吧!可在上海的弄堂间只不过依然是四角的天空或不规则的天空,但春天毕竟来了。

创造社,三个斗士,三个决心在上海打出天下的文人,进入了最佳的境界,他们恰与这春天相呼应。他们的共同愿望是在上海乃至全国的文艺界打出共同的一角天下来。

他们正在努力,创造社的大旗开张得很不错,三员大将,显示了不同的特点,显得人才突出。在第三期季刊中,如果说他们还没有明确的分工,那么在第四期上的分工,就已经十分明显了。郁达夫写出了名震一时的《采石矶》,郭沫若的拳头作品是《孤竹君之二子》,成仿吾却写出了《沉沦的批评》、《残春的批评》、《评冰心女士的(超人)》,形成了小说、诗歌、评论并重的分工的格局。此外,多产作家张资平更是硕果累累:

《上帝的儿女们》、《爱之焦点》,显示了他创作的成熟与境界的不足。

弄堂、亭子间,大马路、四马路、五马路,差不多每天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三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他们一起写作,一起交流编辑思想,一起享受欢乐,又时常一起迎接和回访客人。郁达夫这期间出了轰动整个文坛的《茑萝行》,那是怎样的心情?如泣如诉,充满血泪!它把中国的传统格局的小说形式完全打乱了套,没有形式,只有作者捧献给你的一颗带血带愁的赤裸裸的痛苦的心!那是真诚、悲哀,失业的苦痛,是生的烦恼!在那些有钱的闲汉看来,这也许卖弄血泪,无病呻吟,可他们哪里知道一个才子求生的艰难!啊!一个怀才不遇的爱国之士,在国外饱受欺凌,在自己的国家中报国无门,落到如此地步!谁之罪?

郁达夫在马霍路的楼上,饱含血泪,一泻而下,仿佛不吐不快!那种愁苦的日子,那种孤独的心境,谁知道?谁知道?他呼喊!他想念妻子儿子!可他又不能把她们留在身边,无力供养,是充满着忧患的人生啊!

他爱着女人,他又不能爱!他感受到妻儿担子的沉重!纵然他有政治才能,可在那个腐败的国度里,他有什么好说的?他想起从政的不遂,想起中国的文人有几个有好日子?求职难,生活难,腐败的政治需要的是裙带关系,不需要才能。他想起出生不久的孩子,他想道:

“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这倒还容易解决,若因社会的组织的不良,致使我不能得到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上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的,那么我们的社会,就不得不作根本的改革了。”

那是他带血含泪的控诉!那是他直视现实,直抒胸臆,郁达夫深知自己灾难的源头。他的自我直白与卢梭一样坦诚和勇敢!

郭沫若常常在郁达夫的身边,他已写完了《卓文君》,那是又一部杰出的诗剧。成仿吾则以他湖南汉子的个性,写出新的文学评论。《(命命鸟>的批评》、《(一叶)的评论》、《雅典主义》、《喜剧与手势戏》,他们的题材越来越宽:深度愈来愈深,他们共同阅读外来的稿件,共同评论着张资平的《双曲线与渐近线》,评论着成仿吾的剧本《欢迎会》,相互评论。

稿子已经不少。三位主将,不发不快,他们决定立即把《创造周报》推出去。民国十二年五月一日,他们第二卷第一期《创造季刊》发表了。

《创造季刊》附上了郁达夫写的一篇《预告(创造周报)》:

阳春已到了绚烂的时分,地上的百木都各自繁枝竞秀,我们同人也从新要发出这种枝条来了。

我们这个周报的性质和我们的季刊是姐妹,但他们微有略轻略重之分。季刊素来偏重于创作,而以评论介绍为副。这回的周报,想偏重于评论介绍而以创作副之。

我们这个周报在最近一月之内,准可以诞生,我们在此预先报告渴望着的同人,同时并望社内外的朋友快来培护我们这枝条的繁茂。

创造社启事

四月三十日

泰东的老板,眼看着他们的生意发达兴旺,心里自然愉快。赵南公派人送来了一笔可观的润笔。三个朋友,这时正是心心相印,成仿吾只是一个人,郭沫若四口子,而郁达夫,也已是三口之家。成仿吾,郭沫若决定让郁达夫回一趟家,安排家务。四月底,达夫立即动身回到富阳去看望母亲、妻子与他的龙儿。

那是第几次回富阳去了?郁达夫屈指可数。可在他的心里魂系梦牵,早已多次回到老家。家中有他的老母,有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那是又温馨又为之苦恼的家!他每一次返乡总是做着衣锦还乡的梦。可每次总是愤愤然。他的心太乱了,虽然带着几张纸币,可与自己的梦想是那么遥远!纵有一身本事,在那政治腐败的国家里,何曾有一线的希望?文人下海,过着卖文、卖画的勾当!从东瀛岛国一毕业,原以为可以捞得一官半职,可他尝尽了世态炎凉。他有时迁怒于任何人,迁怒于该死的总统总理,该死的督军与省长,该死的地方军阀。吴佩孚枪杀工人,军阀曹锟贿选总统,邮电加价,法国要以金法郎支付庚子赔款,浙江杭州出现大毒案,省议会却醉生梦死,该死的社会,该死的政府,他真恨不得弃笔从戎,杀死他几个恶徒!

郁达夫只有唉声叹气!只有当他想到沪上的朋友才舒了一口气。

郭沫若、成仿吾两个朋友,是那样相依相靠,知己知彼!他是个神经过敏的人,头脑中太纷杂,他大大的对纸币发了一通脾气,他把纸币放入左右两脚的脚底,他痛恨纸币,是纸币逼得他妻离子散,所以这一次要来一个大大的报复,踩在脚下。他记得几次返乡,作客沪上,那光洋与纸币为小偷所窃,他怀着得意的心情,暗暗道:

“纸币啊纸币,看我们谁战胜谁?”

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的一生要为了生活,遭受纸币——他所憎恨的对象毁灭性的打击!

正当郁达夫头脑纷杂,自怨自艾奔驰在沪杭铁道上的时候,住宿于杭州,而破例地不去西子湖的时候,成仿吾却与郭沫若紧锣密鼓地策划一个“阴谋”。

那正是郁达夫返乡之前就与郭沫若、成仿吾反复商量好的,也是根据郁达夫的提议,因为《创造季刊》周转太慢,不能适应千变万化的形.势,需要编一本自己拥有,而又能尽快做出反应的的杂志,这就是办一份《创造周报》,准备每个礼拜天一期。

五月一日,那是“劳工纪念日”,也是创造社的《创造季刊》出版一周年。成仿吾老早起床,刚刚洗漱完毕,门铃响了。郭沫若穿了件黑色的上衣,蓬松散乱的头发,那是未曾梳洗过的。成仿吾知道这个诗人一定在晨风中跑过不少时候,现在他迈着轻松的脚步迈进了门槛,一定有什么可喜的消息。

“喂!我们把周报干起来吧,我在电车上得了一首诗,倒可以算做它的发刊词。”

“好嘛!这就是我们对这个双重纪念日最好的纪念。”成仿吾兴奋地说,“我们快点弄出来,使郁达夫吓一跳!”

‘好,我们干起来!”他递给仿吾一首诗,那是《创世工程之第七日》:

上帝,你最初的创造者哟,

我至今呼你的名字,不是想来礼赞你。

古代的诗人说:你创造世界的工程只费了七天的劳力。

你在第一天上造出了光明;

你在第二天上造出了分水的天宇;

你在第三天造出了大地与海洋,

大地之上你更造出菜蔬与果木;

你在第四天上造出了日月与星辰;

你在第五天上造出了游鱼与飞鸟;

你在第六天上同时把走兽昆虫和我们一齐造出了。

你在第七天会突然贪起懒来了。

上帝,你如果真是这样把世界创出了时,

至于你创造人类未免太粗滥了罢?

你最后的制作,也就是你劣等的制作,

无穷的永劫地只好与昆虫同科。

人类的自私,自相斫杀,冥顽,偷情,

都是你粗滥贪懒的结果。

你在第七天上为甚便那么早早收工,

不把你最后的草稿重加一番精造呢?

上帝,我们是不甘干这样缺陷充满的人生,

我们要重新创造我们的自我。

我们自我创造的工程,

便从你贪懒好闲的第七天算起。

成仿吾看了郭沫若的诗稿,说:“这就是我们的发刊词?”

郭沫若点了点头。

“你说我们创造社是没有星期日的?”

“当然,画家米勒是没有礼拜日的,我们在犹太人的安息日只有努力创造。我们也是没有礼拜日的。朋友哟,我们只有努力创造,我们没有可以礼拜的神像!请看我们创造出的新世界!”

郭沫若信口吟颂道。

“好,我们干起来,干起来!”成仿吾说干就干。

郭沫若立即动手翻译,译了哲学家尼采的《查拉斯特拉如是说》的《三种变形》,又翻译了郁达夫曾翻译过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迷娘之歌》。成仿吾近来特别感兴趣于现代诗坛名人,他正在着手写一篇长篇的文学评论《诗之防御战》,那是一篇何等勇敢的檄文,那其实不是防御,而是冲锋陷阵,是充满火药味的爆击,这只有成仿吾其人才干得出来。

成仿吾把矛头直抵诗的王宫,诗坛。那是鏖集文人的地方。他首先把对诗批评的矛头指向胡适的《尝试集》,批评胡适的诗是“文字游戏”,是“猜谜歌”,并且断定“《尝试集》中没有一首是诗”,是“恶作剧”,他抄写了一系列的胡适的《尝试集》中的诗,供大家欣赏,如《他》、《人力车夫》、《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我的儿子》、《乐观》等等,痛骂胡适的诗“简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秀才人情纸半张,浅薄的人道主义不值半文钱”,“坐在黄包车上谈贫富问题劳动问题,犹如抱着个妓女在怀中做了一场改造世界的大梦。”

胡适不是咒骂创造社的中坚是浅薄无聊吗?成仿吾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抄了胡大博士的《我的儿子》:

我实在不要儿子,

儿子自己来了,

“无后”主义的招牌,

于今挂不起来了。

成仿吾确实嘲笑了他一番,说:“这还不能说是浅薄,只能说他是无聊。”

成仿吾又抄了胡适大博士的《乐观》:

这棵大树很可恶,

他碍着我的路,

来!

快把他斫倒了,

把树根也掘去——

哈哈!好了!

‘‘哈哈!好了!不要再抄胡适之的名句了。”成仿吾连讽带刺地痛骂这个留美归来的大博士,这个以新文化首领自居的胡适先生。

.成仿吾不仅针对胡适,而且像《水浒传》中江州街头的李逵一样,操着两把板斧排头砍去。他批评了康白情的《草儿》,说他分成行子便是诗,说他的《西湖杂诗》是“七十一人的点名簿”,又摘了他的《律己九铭》:

如厕是早起的第一件大事,

劳动是日间的第一件大事,

少用心是晚上的第一件大事,

打拳、看星子,是临睡前的第一件大事。

他嘲笑道,“这些确是每天应做的大事,亏他想得周到,写得出来。”

成仿吾又批评了俞平伯的《冬夜》、周作人的《雪朝》、徐玉诺的《将来之花园》,斥为不是诗。此外他也不放过宗白华、谢冰心,着实嘲笑了一番。最后作出结论:

“至于前面那些野草们,我们应当对于他们更为及时的防御战。他们大抵是一些浅薄无聊的文字;作者既没有丝毫的想象力,又不能利用音乐的效果,所以他们总不外是一些理论或观察的报告。怎么也免不了是一些鄙陋的嘈音。诗的本质是想象,诗的现形是音乐,除了想象与音乐,我不知诗歌还留有什么。这样的文字也可以称为诗,我不知道我们的诗坛终将堕落到什么样子。我们要起而保卫诗的王宫,我愿与我们的青年诗人共起而为这诗之防御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