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快乐,不拘礼节。没有职业收入,只有一点稿费,可他们总是谈得哈哈大笑,穷开心。他们仿佛眼光并不怎么远大,常常是从赵南公那里支取稿费,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而他们津津乐道。成仿吾是单身汉,童男子,郭沫若与郁达夫常常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上,声言要把他拖下水去。后院里妇雏一大堆,孙荃,安娜,还有四个孩子,彼此语言间隔,从日本话到杭州的官话,彼此不亚于十万里之遥。但他们彼此依然微笑、手语、寻开心。三个成年男子的友谊深深地感染了她们。四个孩子就是一个战场,这里没有日本铺席的高雅,也没有富阳乡下的清静,仿佛有点乱,可两个妇人都因为在丈夫的身边而怡然自得。他们照样过日子,接待来访的客人。
一天,在哈同路民厚南里不大的前楼上,挤着十来个人,那些都是创造社的同人和东京毕业的友人,笑成一团。他们把招待客人,弄饭的任务交给了安娜、孙荃两位夫人。主菜是成仿吾刚从湖南带回来的一大块腊肉,几十个新鲜的鸡蛋。把鸡蛋做成一个个煎荷包蛋,腊肉蒸熟了,切成块块。两位夫人言语不通,要油要盐,比比划划,老是不懂,郭沫若从里间跑出来,乐得差点掉了眼镜,他是一流的翻译,上菜了,两大盘子菜放到客席上,彼此并不动筷子,而是一人伸手抓住一个荷包蛋,或一块腊肉,往嘴里送。这不是绅士的宴会,没有繁文蓐节,只有友谊,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像蒙古的牧民吃手扒肉。满手是油,满嘴是油,在一切讲究的大上海,这无疑是别具一格。难道你还能找出世界上如此的一群体面的作家吗?
三个人,平易近人,身上几乎没有孔方兄的青铜气。在申春江畔扎下大营,独树一帜,招兵买马。这时来信来访的同人中,不仅有早期的穆才天、张资平、塍固、方光焘、王怡庵、何畏、郑伯奇、洪为法、赵邦杰、陶晶孙、黄业初、邓均吾、张定璜、徐祖正等,而且增加了闻一多、冯至、刘梦苇、徐志摩、倪贻德、淦女士、敬隐渔、玲玲女士、楼建南、周全平等。一个贫穷的创造之家经常有人光顾。在整个春申江畔,中国,甚至海外,都知道中国的上海有一支文学的新军,一个诗人郭沫若,一个小说大家郁达夫,一个文学评论的好手成仿吾,还有一个以写恋爱专长的张资平。
有一天,在马霍路的楼上达夫的寓所里,三员大将议论纷纷,谈及创造社的社务,谈及与文学研究会、胡适的论争。三个年轻人,血气方刚,并不担心他们的敌手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充满了自信,论战远远没有结束。成仿吾说:
“按理,我的一篇《学者的态度》,沫若老兄的《反响之反响》,郁达夫的《采石矶》,也够胡适老兄受的,郁达夫的‘疾恶如仇’,也是够他受的,达夫兄这一次大可不必去跳黄浦江了吧?”
郁达夫满面春风地嘲弄道:
“我是太抬举了胡适一些,《采石矶》中,我把他比成是清初的大学问家,大诗人戴震,说不定胡适正暗暗得意呢。”
“不!”郭沫若若有所思地说:“胡适博士无论如何也得意不起来,他是一个聪明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他的对面站着一群人,我们有三个人的小团体,还有创造社成千人的大团体,胡适最有胆量,也不会和我们对着干,让他自己留下臭名吧,依我看,不出几天,他也许会求和的。”
“真的!”郁达夫认真地说,“早几天,我收到周作人的一封信,说起胡适先生很后悔,后悔自己的鲁莽。上海滩上我遇到过西谛先生,西谛说胡适大博士打算来一趟上海,要向我们解释解释。”
“解释解释?胡适大博士肯屈躬南下放下他的尊严?如果他举着白旗向我投降,我们自然可以给他一个体面的台阶……”成仿吾哈哈大笑。
“而我们就让他保全面子。而他也不至于再骂我们‘浅薄无聊’,让我们为胡先生的屈辱干杯吧!”沫若敲敲墨水瓶笑着说。
“来,干杯!”郁达夫酒兴大发,随即命他的妻子孙荃拿出简朴的家当,一下子杯盘碗盏停当,三个战友高兴得哈哈大笑。
“来!为胡博士的来临干杯,为我们三人的健康干杯!为我们的友谊干杯!干杯!”成仿吾满脸红光。
“诸位!”郁达夫喝了一口酒,对着两位朋友,说,“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团体,稿件、人手都比较宽余,但我们只有一个季刊,虽然我们还出版了一些丛书,《创造》、《辛夷》,为我们争来了名声,但毕竟周期太长,不灵活,周转不灵。我提议我们增办一种报纸,譬如周报之类,譬如文学研究会的《文学旬刊》、《文学周刊》、《努力周报》等刊物。现在文学研究会、胡适一批人对我们展开论争,我们只有挨骂的份,如果有一个周刊,我们的周期可以缩短到只有一个星期。而《创造》季刊最快的周期也要九十天!虽然我们也可以到《青光》、《学灯》上去发表,但严格地说,那不属于我们的阵地,而是从属对方的营垒的,就是我们用来对付胡适的那几篇东西也晚了一点,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有自己的周报、旬刊呢?”
“对,达夫老兄说得对!我们来个双管齐下,那么我们除了办一个季刊外,再来一个周刊。季刊的发行与以前一模一样,分量要重一点,文体齐全一点,只要文章好,什么都可以,不拘翻译、创作评论,不拘诗歌、小说、散文。一个周刊可以反映快,收效快,不仅可以防御反击,还可以主动出击!”成仿吾不愧是创造社的一员猛将,其勇猛丝毫不亚于郁达夫。
“那么,我们三个人一齐动手,大家做稿件,大家做编辑,大家做校对,让我们一条心吧,来,干杯!”沫若的眼中放出光来,“那么,我们这个新的刊物叫做什么名称呢?”
“叫《创造周报》!以后我们还要出刊物,都叫《创造》!《创造季刊》,《创造月刊》,《创造周报》,《创造日报》!我们的刊物就叫做《创造》系列!”郁达夫十分兴奋,“你们看,怎么样?”
“行!我们就办一份《创造周报》!回头我们与赵南公打交道,就把它办起来!”成仿吾、郭沫若都拍手称快。
“还有,为了办好这两种刊物,我准备将我的孙荃与龙儿送回富阳乡下去,解除后顾之忧,我可以从事专门创作。我母亲曾答应过我,如果我在外面日子难混,可以暂把妻儿送回家去。我想马上实行!现在的上海物价昂贵,我想让他们先回乡下去。”
沫若不以为然地说:“孙荃愿意?”
郁达夫说:“我愿意。”
成仿吾说:“此事再商量一下,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刊物办起来,我已想好了一个题目。”
郁达夫正与两个哥们雄心勃勃地喝酒,为日后筹划的时候,孙荃正带着龙儿,拾缀餐具,添菜添酒,陶醉在她丈夫与两个男子汉的对话里。
她很为达夫一年来屡次受挫的遭遇抱不平,她相信丈夫的无辜,她相信她丈夫和他的朋友们能够改变这一局面,她凭着她善良的愿望,和那一群群的来访者,她知道达夫是个心雄万夫的人。可以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他是一个轰轰烈烈的伟男子,只是这个世界太不公平,给予他的只有责难。
她也分担了丈夫的忧愁,自从她跟丈夫上安庆,北去北京,南下富阳,又是来上海,几乎没有几天安定的生活,添上一个孩子,更是匆忙,虽然达夫对儿子充满着父爱,可他自己充满着神经质,常常无缘无故爆发一种无名人怒火,孙荃知道达夫时时心境不佳,失业常使他怒气冲冲,唉声叹气瞬息万变。她深感自己无力为夫排除艰难,只得泪往心里流。达夫也常常谈起人家搞文学创作,家有后盾。徐志摩、胡适他们既有令人心羡的工作与薪金,还有一个资产阶级的父亲,而自己只有一颗有灵魂的心,家不中产,啼饥号寒,相对之间,常潸然泪下。孙荃知道,人前人后的郁达夫性格是双重的。在人前,郁达夫开朗,活泼、健谈,为人谦卑,一副长者的样子。可在家中,他老是埋怨生不逢时,自伤自怨自艾,甚至大发脾气。她是一个温柔的女子,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在郁达夫怒气冲冲的时候,她照样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不是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的小姐,她的父亲兄弟不过是山村中的农夫,到如今的地步,她已经满足,父母的嘱咐,她时时挂在耳边。现在她惟一的任务就是侍候丈夫,生儿育女,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古训。她从来没有半点娇声,却处处显示出是成熟的女性。她不知道,在郁达夫那样浪漫而无边际的文人家里,有几分娇气也许更加能够打动他那孤芳自赏的心。
但是她不会逢场作戏,也不会装假,她不想干扰他那重要的工作,她甚至觉得自己有责任像一个丫环、使女一样,侍奉好这一家之主。
她无意中听到丈夫与郭沫若、成仿吾的谈论,要她母子回乡下去的对话,她大吃一惊,眼泪刷刷地掉落下来。她知道郁达夫太勇猛,为了他的事业,会放弃一切,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到乡下去,那里有婆婆,婆婆令她不寒而栗。她说不出为什么对她的婆婆有那些畏惧之心。
也许她的身上有太多的阳刚之气,而自己却太温柔了,柔能克刚吗?不能。她觉得在婆母面前永无天日,她从不在丈夫面前说母亲半句不好的话,背后往往是以泪洗面。小媳妇不好做哟。可如今难道非去富阳不可么?上海的弄堂中生活不好过,她知道,“可我就那样多余么?”她不甘心,要抗争。
她擦干了眼泪,把两个带着点酒气的男子汉送出去。沫若那时住在民厚南里,而成仿吾就住在郁达夫同一幢楼的亭子间里。三个充满信心的男子各奔东西后,郁达夫兴冲冲地回转家里来,他看到妻子的眼睛像两泡红桃似的,不觉有点吃惊了。他后悔刚才的话开罪了她: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你就那么多余我们母子俩么?”
“哦,不!”郁达夫很内疚,他为自己在生活中不能让妻儿有安定的条件而深深地内疚,“是这样,现在我一无工作,二为上海的物价太贵,而且在上海我的压力太大,对手太多,我们三人准备大干一场!”
我也没有给你添麻烦呀。我可以为你洗衣,为你烧饭,我……,”
她委屈地流下泪水,“达夫,你不能赶我们走。”
“哦,荃,这哪里是赶你走呢?我娘那一次也交代过,我在海上如果混不下去,这个家是我最后的栖身之所,家门总是朝着我门的。而现在,我的工作无着,工资不定,靠几个稿费生活,实在是不得已呀。”他说着,那颗心软了下来。
‘‘难道你真不知道你娘的个性么?你以为我在富阳好过好?达夫,你不要逼我。”
‘‘荃,不是我逼你。在上海我是兵临城下,身心交瘁了。在上海近一月来,你也是知道的,要谋生,要找一个得意的职业,要有几个不义的金钱,就必须拿良心去换,要牺牲别人,做我的脚底板,那是我所不愿做的,用别人的血汗,变成自己餐桌上的酒肉,那得出卖自己的灵魂,做痞子,做强盗,做军阀,做资本家,那是有不屑的。但我相信自己,凭自己的才气,打出一角天下来。荃,好在有沫若仿吾二位仁兄,我就不相信我就成不了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你不是看到了我的写作和我的决心么?我真希望一旦成名立身,在富阳的近郊建一所堂屋,度过安稳的一生。可是,荃,近日我只希望你暂时回到乡下去,我们家里虽不是富豪,然而在乡下,也算得上中产,养养你、我和儿子是够的,你答应我,还是先回富阳。”
郁达夫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好胜心太强了,比别人强一百倍。他的忧患意识也太浓了,浓得化不开。他有时办事往往过分,自我都分不清自我。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的妻子仅仅是他的女人,是不能爱又不得不爱的女人,他的心中也很觉得对她不起,可委实是生活艰难,生的烦恼一次次侵入他那颗受伤的心。他知道,妻子也是个弱女子,可自己就强大吗?有时自己不堪一击!他害怕自己经受不住诱惑,他希望自己像罗曼·罗兰一样,潜心写作一段时间。
那时正是清明时节之后,春寒还未最后过去,万物却已萌发了初夏的景象,可郁达夫的心却停滞在春寒里。他什么地方也不去,那正是上海的士女们踏春的季节呀。到半淞园、外滩、城隍庙,到吴淞口,或者说更远的地方,到苏州,到无锡,去镇江,到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呐。
可郁达夫没有那样的兴致,也无那样的闲钱。他正在写他的《茑萝行》、《还乡记》,那是郁达夫一生中第二个里程碑式的惊世之作!
孙荃很是谅解她的丈夫,但她不希望回乡下去。只要能住在丈夫的身边,这就够了。对于一个年已二十六的女人,她有权利希望得到丈夫的那一份似乎是可怜兮兮的爱,在爱的天平上再增添几分。作为一个有了孩子的母亲,离开丈夫处事艰难。她害怕,生出无名的恐惧之心。她本来是沉默的人,偶然看看书,更多地照顾自己的孩子,但丈夫很是心烦。不足一周岁的儿子,难免要啼哭、娇嗔,不管白天黑夜要吃喝拉撒,把个郁达夫恨得手痒痒的,只想往那小屁股上狠狠地煽他两下。对于一个认真创作的人,最忍受不了的是那孩子的哭闹干扰。他叹气,他忿恨,又无可奈何,只有埋怨自己的妻子,把所有的气都往她身上撒去,将她痛骂一顿。她默默地忍受着他的怒火,只是哄劝着怀中的孩子。她爱孩子,也爱着丈夫,她把丈夫当做惟一的倚靠。父母死了,兄弟难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她不舍得离开丈夫。但她知道,丈夫的决心,丈夫的处境,丈夫的脾气。她心酸,她暗暗哭泣,她决心忍痛返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