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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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突起的异军(14)

孙荃太柔顺了!她确实觉得自己对不住自己的丈夫,丈夫一个人辛辛苦苦工作,难道她不是因为自己才不得不到此谋生吗?可自己在家只是坐吃三餐,我何苦生活在这世界上呢?她只有暗暗地哭泣。

郁达夫有时也是英雄气短,有时太不负责任一点,他并没有把供养妻子当做天经地义的事,他往往把对整个社会人生的绝望与悲愤发泄在妻子身上。在安庆,她是他惟一的亲人,那饱受社会的欺侮,那痛苦,他不向她发泄又向着谁呢?他有时以最恶毒的语言向她杀去,把她骂成一个泪人儿!

骂了一场之后,发泄完了,看着兰坡的那副委屈的样子,他的心软了。他痛责自家。他上前轻轻地搂着妻子,安抚着她。看着她那哭肿了的眼睛。擦拭她那满腮的泪水,柔和地说:

“原谅我!原谅我的冲动,我痛苦啊!”

他把自己的痛苦轻声地低诉。孙荃心软了,她痛丈夫所痛,为丈夫抱不平。她想念自己的丈夫,陪着丈夫流泪。有时他们相耐而泣。他们都感到生活的压迫,感到了生的烦恼。

孙荃感到身体的震动,她不敢对丈夫说,她悲喜交集,倒是粗心的丈夫发觉了她的异样,一天晚上,在灯光里他搂着妻子说:

“荃,难道你有了吗?”

“有了什么?”

“孩子。”

孙荃顺从地点了点头。孩子的来临已经快三个月了。

郁达夫一把将妻子搂在怀里,也是悲喜交集,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生于忧患,这孩子就要问世了么?他深涿感到自己的责任,儿子如果出世,那不是三口之家了么?而我尚未有中意的职业,只有低微的收入,啊啊,他又深深地沉浸在痛苦之中。他并没有做父亲的狂喜,却多了一层淡淡的愁绪。他痛恨自己不能像农民一样,把生老病死置之度外,他觉得是贫贱夫妻百事哀,总是因为书读了太多的缘故,他总是神经过敏,生于忧患,忧患意识太浓厚。

人生总是不称意的。他曾经写信给北京的兄长,希望他能为自己谋一个较好的位置,如银行之类。可如今做事难谋,安庆的教职工资又太低微了,即将三口人了呐。他妻子的肚子可是越来越大了,一个生命即将来临了。这是一件大事。郁达夫心里可是烦躁得很,他有时狠狠地诅咒着。他咒骂未来的孩子是镣铐,他神经质地三天两天就咒骂一场,他太忧郁了,他想起黄仲则,为了妻女不得不到处谋生,入金陵,走长安,自己大约总是与他一样的命运。他喜欢黄诗中那种凄惋哀绝,可他时常觉得那种主人公就是他自己。黄仲则,施笃姆《茵梦湖》中的莱茵哈特,少年维特,还有……

他总希望跳出教职的圈子,哪怕是到外面去旅游一次也是好的。

他希望到北京一趟,见见长兄,见见周作人与鲁迅,他太想见见他们兄弟了。他读过鲁迅的《阿Q正传》,他想评一评这部小说,他几乎读过他的全部小说,如《孔乙己》、《社戏》,《狂人日记》则早已看了,他想见见这个未见面的真正的作家。他也想见见周作人,他的短评、小品文、散文、现代诗,当之无愧地成为一流的现代作家,他觉得清新,前所未有,他感谢周作人在他困难的时候给他以真正的帮助,那一篇关于《沉沦》的评论,早已使这个未见面的同乡引以为知音。他想顺便去看看兄嫂一家,小住一段时间。他也像许多青年一样想跑到苏联去,因为那里是劳工神圣,不至于像目下的中国,在那里人人有工作。

郁达夫有些神经质,他太会思考,思路太活跃了。这对于他的妻子来说,无疑是灾难。孙荃也知道他的丈夫与人家完全不一样,心底里老是装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老是觉得痛苦,没完没了。她是有些旧式的女人,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理,她对丈夫是完全的爱重与依靠,她也希望自己得到丈夫真正的爱她。她也知道,丈夫并非不爱她,而是丈夫心中的苦水太多,对于一个有志者,有志于成名成家的人来说,对于一个才华盖世的年轻人来说,英雄无用武之地,那是最大的痛苦。孙荃了解她的丈夫,郁达夫有的是才干,如果命运照应,帝王将相焉知不是她的丈夫?他有的是才干,他懂日语、英语、法语、德语,那么多的语言,他还有一支富有才情的笔,可如今却屈居于一个教书匠!

孙荃的肚子是越来越大了,郁达夫的心随着吊上了嗓子眼。即将放年假的时候,却生了下来,是个小男孩。郁达夫心里很是高兴,当那小生命问世以后,他觉得自己已经真正做了父亲。可一会儿,他又哀伤了,感到孩子的命运跟他的完全一样。他知道孩子带到富阳去也可以养活,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感到自己已经背起沉重的十字架。他有时老是愁眉苦脸,说起话来也是粗声大气。日日在家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醉后便口口声声骂人。他有时说妻子是他的镣铐,使他太不自由,他要孙荃带着孩子回到富阳乡下去。

可他的妻子不肯,她宁愿受丈夫的气,她常常泪眼蒙蒙,可她觉得丈夫是她的依靠,她爱自己的丈夫,爱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她自言自语,整天抱着孩子,在家里,大门不出。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宝睡了罢,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哭,爸爸讨厌哭。”

郁达夫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分明听到妻子的哭腔,常常见到她在背后擦拭眼泪,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但他一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就心烦,他认为孩子是个填债的,他的确有些讨厌他。只有他高兴的时候,他才抱着他亲一亲。只有这时候,孙荃才露出欢乐的微笑,一种高尚的天伦之乐,油然在他们心中升起。

可郁达夫的心没有安定,他要写作,他要谋生,他得社交,他的活动场所似乎注定在大都市。安庆,活动场所太小了,那里似乎不够开放。

他更愿去北京或者说上海。

学校里放了年假。郁达夫在学校里辞了职,携带着妻儿来到北京。

这是一九二三年的一月中。他们一家就住在长兄郁曼陀家里。郁曼陀那时正在大理院里做推事,兼任朝阳大学教授。住在西城巡捕厅胡同的一所大四合院里。那是一个快乐的家庭,和睦相处,显得民主活泼。

与他的三弟相比,经济上安定得多。有大理院的固定收入,有大学的兼薪。郁曼陀为人淡泊静远,空闲时写几首诗,画几笔山水画。大女儿郁风已经七岁,还有几个孩子。妻子陈碧岑兼理着整个家庭。与郁达夫的专横相比,这里显示了真正的民主化。

兄弟、妯娌的见面,使两个家庭大为高兴。白天,郁曼陀上班去。晚上,兄弟俩对酒当歌,几年前兄弟龃龉消失了。兄弟打算叫兄长帮他在北京找事,兄长很高兴地答应了。谈论起创造社的同人,郁曼陀十分兴奋,他对这小弟另眼相看,他读过他的每一篇小说,散文,他对小弟说:

“达夫,我佩服你的才情与胆气,但是你小说中流露的那种思想,那种心理,我却不以为然,你的思想也太活跃了吧,也太颓唐了吧?”

“不,大哥,那是我心底的感应,有时我也觉得是否过分了,可在日本、在外地的那种心境,是人家所不能理解的。”

他们谈起了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也谈到泰东书局,谈到胡适,沈雁冰,郑振铎,李石岑,也谈到了周作人与鲁迅。郁曼陀看来对文坛一点也不生疏。他听到兄弟与那么多的名人熟悉,而且还准备去拜访周氏兄弟,他大为高兴,小弟的确长大了!郁达夫还提出想去苏联,兄长帮他打消了这念头。

成仿吾寄来了两册第四期《创造》季刊,那上面有郁达夫的反击胡适的小说《采石矶》,有成仿吾《(沉沦)的评论》,有郭沫若的剧本《孤竹君之二子》,有张资平的《爱之焦点》。还有一批新老创造社社员陶晶孙、何畏、徐祖正、张凤举、张定璜、王独清等人的作品。成仿吾、郁达夫、郭沫若三足鼎立:郭沫若写小戏诗歌,郁达夫是小说家,成仿吾到此却显示了真正的评论家,供献了三篇评论作品。此外还有其他作家也投来了稿件:梁实秋、冷冷女士、安庆学校的学生张友鸾的《坟墓》经达夫推荐也发表了。仿吾还附来信,说沫若在四月毕业,行将携妇将雏一起回国。请郁达夫无论如何在三月中离京南下,大干一场。他将这消息告知妻子与兄嫂,他们都没有异议。

二月中,北京好冷!北京的早春还是冰天雪地。北方来的冷空气带来黄沙弥漫着整个古老的城市。可郁达夫心中大为高兴。他去跑天桥,去天安门,坐黄包车上王府井、琉璃厂、东西单,游兴正浓。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应该去拜访周氏兄弟。周氏兄弟住在北京西直门内公用库八道湾十一号。一家里住着周作人,他的日本太太和几个孩子,他们的母亲,鲁迅和周建人兄弟一大家子。他先给北大的周作人写了一封信,又写了几封信给北大的创造社同人张凤举等人。

首先前来拜访的有东京帝国大学时的老相识张凤举,徐祖正,他们那时正在北京东城的米禄仓,还有沈氏三昆仲——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钱玄同,马幼鱼等,郁达夫近年声名雀起,听说来了郁达夫,这些新文学的同志都前来拜访,郁达夫一一回访。郁达夫还与张凤举一起去了一趟北大,北大放了年假还不久,郁达夫特意去校园中拜访了大名鼎鼎的周作人先生,周作人遇见郁达夫也分外高兴。郁达夫首先致了谢意,周作人十分谦逊,虚心下学,把个郁达夫喜欢得了不得。大家一谈起就讲起鲁迅,那时鲁迅先生的声誉太高了,每一个知道新文学的人都熟悉这位大先生的名字。郁达夫那份要见见鲁迅的心情太迫切了。

二月十五日,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整个北京城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声传来,郁达夫已多年未接触如此喜庆了。尽管北京城刚刚出了曹锟贿选的闹剧,可是有几个老百姓去关心那样的闹剧呢?郁达夫的伤悼之情骤然减轻了许多。与长兄一家频频举杯,来了一个酩酊大醉。

想不到的是到了大年初一,周作人亲自上门来拜访郁达夫。并送来了请柬,约定翌日的中午,一定去八道湾里便饭,一起去的还有不少文学同人。新春规矩,喝了几口茶,彼此拜年,郁曼陀夫妇见是老同乡周作人登门拜访,也特地出来陪同。周作人去了的时候,郁达夫一直把他送出好远好远。

第二天上午,郁达夫邀约了张凤举、徐祖正,他们是经常到周家往来的。一起到西直门内的八道湾,年节之后,北京晴空万里,坐上黄包车,郁达夫与他们说起鲁迅,他们也说自己都是鲁迅先生的崇拜者。八道湾转眼就到了。

那一天是周作人作东,宴请的也就是北大的一些名流,与郁达夫的几个同学:郁达夫、张凤举、徐祖正、沈士远、沈尹默、马幼鱼、殴士饭等几个人。他们可以说都是北大的精英啊。五四以来,中国思想界最活跃的是北京,而北京思想最活跃的就数北大,北大是人才荟萃,郁达夫好不羡慕!如果能来北大,他会抛弃一切的。

郁达夫与他的两位老同学,敲开了那所四合院。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矮矮的个子,操一口绍兴方言,这是先生的原配夫人。郁达夫多看了她一眼,他从几位老熟人那里知道,闻名遐迩的大作家周树人先生也有一段伤心事,其婚姻是相当不幸的,家庭全力包办,旧式。郁达夫产生了一种好奇心。院子里是几株高大的枣树。

“哦,稀客!”

屋子里迎出五六个人来,周作人走在头里,后面是个与他相仿的中年人,平平的头发,嘴巴上长着毛茸茸的黑硬的小胡子,相貌平平,眉宇间却有一种凛然的神气。后面几个人也有郁达夫认识与不认识的是沈氏兄弟,马幼鱼等。郁达夫从那小胡子、长衫、薄裤子以及那种神气,知道那就是鲁迅——周树人先生。他慌忙走了上去:

“我是郁达夫。”

“我是周树人。”

“久仰久仰。”

“失敬失敬。”

说毕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刚刚见面,就像是已经交往了数十年的老朋友。他们都神交已久,彼此熟知对方的名字,如雷灌耳,可就是还没见过面。可如今一南一北中国两位最有建树的作家在此相会了。

鲁迅那时正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中任佥事一职,另外在北大兼课。

郁达夫先去拜访了周作人的日本太太,然后又与鲁迅一起拜会了他们的母亲,以及鲁迅的妻子、小弟。然后他们一起进入先生的书房。书房中到处是书,挤满了书架、墙角、书桌,书桌上摆满了主人新购的旧籍,有《金石存》、《长安志》、《太平广记》等,另外摆满新购的许多碑帖拓片、汉画像石拓本和其他金石拓品。郁达夫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景仰地问:

“大先生,你很喜欢买书吗?”

鲁迅笑笑说:“当然喜欢,这几天休假,我是每天外出,逛琉璃厂,王府井,厂甸,小市,也去天桥,我的惟一嗜好就是买书,看书。”

郁达夫也笑笑说:

“先生,看来我们是同志。这也是我的惟一的嗜好,只是掏得口袋空空如也。”

“听二弟说,我们是同乡?”

“是的,我家就住在富阳,富春江边。哦,听说你正在编《呐喊》,你全部小说的结集?”

“唔!”

“可别忘了给我一册。”

鲁迅笑笑。

张凤举、徐祖正两人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又一起到周作人的家里去。郁达夫发觉他们兄弟俩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书的奴隶,对古今中外的书怀着特殊的爱好。

中餐,那是丰盛的午餐,具有日本风味,是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做的。郁达夫很是高兴,仿佛他再游了一次日本。席间,大家频频举杯,谈笑风生。他们谈老北京,谈《小说月报》,也请郁达夫谈《创造》,谈军阀,谈贿选,海阔天空,边饮边谈,一直痛饮了三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