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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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突起的异军(13)

郁达夫好潇洒!在卖文为生这一点上原不是他的理想,可如今工作无着,只有文人下海,搞他的创作。但现在中国文坛的两大派开始了一种混战,在《学灯》上,在《文学旬刊》上,在《创造》季刊上,不时出现不相协调的文字,那时称为论争。不过这种论争并无伤于文人之间的友谊。郁达夫在《学灯》上刊出《血泪》,郭沫若正在写《孤竹君之二子》的小戏剧,那都是有感而发的作品。郁达夫与郭沫若一合计,决定邀请在沪的文人学士座谈,那是一种日本人常用的方法,也叫恳亲会、恳谈会,一个纪念会。八月五日,正是郭沫若第一本诗集《女神》出版一周年,好、事的郁达夫决心把它介绍给全中国,在开会的头一天,郁达夫邀约文学研究会的人座谈,他们首先邀约看望郑振铎。

郑振铎在商务馆,早已名声在外,当郁达夫与郭沫若一起进入他那层楼房时,他正在那里看古书,书架上是重重叠叠的古籍,显示了主人的文学功底。在古籍的深处,一张长条桌的后面是一张精巧的单人床。

看来老是戴眼镜的西谛先生是个用功的文人。

他们相见甚欢,当郁达夫提出明天召开《女神》纪念会时,郑振铎愉快地说:“好好!我一定多多地邀约研究会的在沪同人,到会庆祝!”他还提出可能的话,筹建一个作家同人参加的作家协会。

第二天,正是八月五日晚上,郁达夫借了四马路上的“一品香”,开了一个纪念会。文学研究会方面在沪的重要成员沈雁冰、郑振铎、谢六逸、卢隐等人,创造社方面有郁达夫、郭沫若、邓均吾,另外还请了东京帝大的一批老同学,大家频频举杯,为郭沫若庆祝。郁达夫、沈雁冰即席演讲,敌忾同仇,他们决心共同搞好新文学,一起与旧文学营垒抗争,双方亮出自己的观点,最后他们还一起照了相。

郭沫若编完了季刊第二期,尚未出版,就匆匆地回到博多湾去了。

郁达夫夫妇俩因为九月里要到安庆去,暂住上海,他们夫妇俩一起把郭沫若送上了轮船。

学校尚未开学。夫妇俩住在民厚南里创造社内,郁达夫准备在这里主持一段时间的工作。他着手编辑《创造》季刊的第三期,因为第一期早已卖个罄尽,从新排版,改竖排为横排,付印出售了。郭沫若的《女神》与他的《沉沦》又重印了。八月二十五日,《创造》第二期正式出版了,郁达夫很快地拿到了一本。那上面有他的小说《风铃》,还有他的随笔《夕阳楼日记》。

他和郭沫若早已写信给长沙的成仿吾,请他出山来主持创造社。

成仿吾立即回信,一旦他那边的工作交割完毕,就买舟东下,那时他正在担任长沙兵工厂的技正。

郁达夫的《夕阳楼日记》又一次闯了祸。那本是去年在上海主持创造社时的一篇旧稿。所谓“夕阳楼”是郁达夫与妻子相约白首偕老还未建成的“空中楼阁”,而他正是以此为名写的“日记”。有一次,他散步到书店里看到有一册余家菊的译文《人生之意义与价值》,上面写着《新文化丛书》五个鲜红的大字,于是就购了回来,可郁达夫细细地一看,不对呀,郁达夫用他的德文版与英文版一对照,觉得实在误译太多,指出了几处,顺便写道:

“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人物,都同清水粪缸里的蛆虫一样,身体虽然肥胖得很,胸中一点儿学问也没有。有几个人将外国书坊的书目录来誊写几张,译来对去的瞎说一场,便算博学了,有几个人跟了外国的新人物,跑来跑去地跑了几次,把他们几个外国的粗浅的学说,糊糊涂涂地翻译翻译,便算新思想家了……”

这一刊物很快传到北京,惹恼了新文学运动的主将胡适。其实胡适本人偏偏也有这么一些小小的毛病。泰东书局订有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在郁达夫即将去安庆的时候,郁达夫看到了胡适的那篇文章,刊登在《努力周报》第二十期的《编辑余谈》上,读着读着,郁达夫的脑袋轰地响了起来。真是命运多蹇哪!郁达夫知道胡适与他的文章的分量,胡适是近来闻名遐迩的学者,名流,是北大的知名教授,从民国六年开始,声誉雀起。他与陈独秀、李大钊、周氏兄弟齐名,正是那一种所谓思想家、诗人、教授,教育界的泰斗。胡适的学问其实与他的名声并非那么般配,但在五四时期名流中鲜有如此红得发紫。三年前,郁达夫曾经写信向他求教,可大博士并没有回音。想不到,第一个回合,他们打上了遭遇战。

胡大博士的文章痛骂郁达夫“浅薄无聊不自觉”。那字里行间,处处是一种导师教训晚学的口气,为余家菊开脱,“彼此都是初出学堂门的人,相差也是有限,”他教训郁达夫莫骂人,而自己轻轻地一笔带过。

攻击郁达夫的改译为“全不通”,“句句是大错”。

郁达夫最感到难以容忍的是胡适攻击他“浅薄无聊”,哎,文人相轻啊!-他深悔自己不该下笔轻浮,骂人骂昏了头,派他人作清水粪缸里肥胖的蛆虫。他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不?文道难,不是比蜀道更难吗?自己虽然有错,可我的主旨是批评人家的翻译不够谨慎呀,胡适否定了他的一切,他对胡适反感极了,敬畏的光环消失了。然而,他还是感到非常痛苦,如果不是孙荃夫人劝住了他,恨不得跳人那黄浦江。

九月底,郁达夫买了两张《努力周报》,买了两张去安庆的船票,到安庆去了。一路上,他神情悒郁,至今尚沉浸在悲苦之中。走出人生的第一步不容易呐,两篇文章,一篇是沈雁冰的,一篇是胡适之的,使他陷入了伤心的地步。沈雁冰的文章,他还感到一丝温暖,文章有褒有贬,人情人理。可这胡适的文章,也太不通情理!他否定了郁达夫的翻译,却自己译了一段,那上面又何尝不错得离谱,只是以权威压迫他人罢了,他越想越气愤。

到了安庆,安顿好了以后,先后写了两封信,分别寄给福冈的郭沫若与长沙的成仿吾,满腔的悲愤全寄情于书信上,并且附上了《努力周报》,满腔的心事对谁说呢?只有对自己的知音!郁达夫心中好不焦躁!

工作太不顺心,每天得备课、上课,枯燥得味同嚼蜡。文坛里的污浊,使他义愤。他常唉声叹气,在日本时,觉得社会太灰暗,人生过于无聊,可回到自己的祖国,倍感难堪,一个贫穷落后复又愚昧的中国政府,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使他觉得祖国太凄惨太悲凉太暗淡了!

在回到祖国之初,他有多少计划啊!有多少理想啊,可他的一个个理想都成了一个个肥皂泡,他觉得自己脆弱得很,他仅仅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狂风骇浪太多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消沉了。报国无门!这是他心中的想法,他每天都要喝一点酒,以浇愁肠。

自古圣贤皆寂寞!只有带来的旧书能理解他,还有他的妻子!孙荃深深地理解她夫君的心。她知道,他是铁笼中的困兽,是怀才不遇的李太白,是穷愁潦倒的黄仲则,他太寂寞!孙荃了解他的心,他是一往无前的勇士,也是一个弱者。自己呢,当然是弱者了,自己对丈夫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她安静地等候他,默默地料理着他的衣食住行,一切都井井有条,使他恢复信心。她知道卞和的玉石在别人尚未发现时,那仅仅是一块顽石而已,总有一天别人会知道的!是生计逼迫着他,使他感到了人生的艰难与烦恼。人生遭际使他对这个默默的妻子产生了强烈的爱。他有时觉得他的妻子是他的依靠,有时他捧着妻子的脸,要看个够。他觉得自己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了!可是他也是一个暴君,他常常收到一些不三不四的信,那些信件对他的攻击使他受伤,在他的忧虑中简直是落石下井。在外面受了气回来,郁达夫会无端地发泄,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蒙难的耶稣,在社会上受虐待,受欺凌,受侮辱,他是无罪的羔羊,却在日日替社会受苦。为此达夫回到家里常是挑剔,有时无缘无故地把妻子痛骂一顿。把失业的冤气,蒙难的恨气,统统向她发泄。

郁达夫看着妻子默默地承受着他的责难,突然他又深深地自责,拥抱着她痛骂自己,请求她的原谅,使她无所适从。他的思想太活跃,但苦闷也太多了。

有一天,郁达夫到街上走,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小书铺。“怪!”郁达夫看了一下,那里面卖书的是几个小伙子,还是中学生哩!小书铺一不卖古籍,二不卖外文,却正在卖一些新书,他看见小书铺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他们的《创造》季刊,有再版的一期和新版的二期,有《新青年》、《小说月报》、《文学旬刊》,还有郭沫若的《女神》和他再版的《沉沦》。郁达夫大为吃惊,想不到新文化并没有忘记这偏僻的城市,在这小小的城市中竞有这么一批新文学的知音呢!正好他想写一篇关于《女神》的评论,手头却没有带这本书,他便买了一册,又买了一本《觉悟》的合订本。

两个年轻人见他喜欢买书,便乘机向他推荐《沉沦》:

“这本《沉沦》更好,这是一本惊人的取材,大胆地描写的小说,我们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买一本吧。”

郁达夫微微一笑说:“我就是郁达夫。”

那几个年轻人惊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们马上活跃起来,须知他们对创造社的传闻并不陌生。郁达夫做梦也想不到这里竞有他的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不久,成仿吾首先来了信,他已经到了上海,正着手接编杂志。并且说他看了胡适教授的那一篇文章很是气愤不过,决心来一个狠狠反击。郭沫若也来了一封信,安慰他,表示既然已经同在一条船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准备与胡适来一次决战。郁达夫大为高兴,深深感受到朋友的力量,觉得希望就来到他的身边。

经常有人到他家里来,主要是一些学生、年轻人,许多教师也知道他的名声另眼相看。郁达夫活跃起来,他那时正在阅读黄仲则的《两当轩》集,看他的“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他想自己正常常处在这个氛围之中,闹中取静,呆看星空,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

他悲叹黄仲则的命运,一个有才气的才子只活了三十五岁。可他有那么多的诗遗留人间。特别是他看了黄氏关于采石矶的诗,他的心震撼了!因为这采石矶离安庆不太远,他忽然要前去看一看。于是一个星期天,与自己的妻子一起买舟东下,专门前去游览了采石矶,在那里留下了屐痕。他们登上了尚存的太白楼,他们特别去寻找伟大的千古的大诗人李白的墓冢,可是太悲哀了,这名震中外的伟大诗人,其墓冢不过是一个黄土岗头!就在那青山脚下。这使郁达夫产生太多的联想,那是远古的传说,李白在此醉酒,下长江捉月,还有黄仲则与朱笥河筠、洪稚存亮吉等名士在此联诗。自己不就是黄仲则吗?自己不就是那个李太白吗?我虽然有吟诗作赋的大材,可如今也是如此一副落魄相!

缺衣少食,病情缠绵,烦恼随身。可是他胡适也太欺侮人,有点像戴东源那个学者,我便是那个少年的黄景仁了!郭沫若与成仿吾也就是那个朱筠与洪亮吉了。有了!我还是用我的小说,刺一刺那个所谓的权威罢。

十一月里,郁达夫在工作之余,写下了他名震一时的小说《采石矶》,那是历史小说,而那几个人物,都活灵活现地有了他们的影子:郁达夫、成仿吾、郭沫若,还有那个自命为学者、思想家的胡适,那是一颗待爆的炸弹。那小说中的戴东源戴震本是个名震当时的学者,与胡适现在的身份有点相近,郁达夫更冠以大考据家,他更是说黄仲则是嫉恶如仇的人。不妨说这是郁达夫夫子自道,这也是影射胡适大博士的,只是太抬举胡适一些,那戴东源并不是一个太坏的人。郁达夫写完了这小说真高兴,他要报这一箭之仇。

成仿吾很快地寄来了《创造》季刊第三期。那上面有两篇评论,正是反击胡适的,一篇是成仿吾的《学者的态度》,一篇是郭沫若的《反响之反响》,郁达夫读着读着,眼睛潮湿了,一颗心激动得发抖。他恨不得立即飞回上海去,与两亲如兄弟的朋友大醉一场。他觉得自己就像《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他们是密不可分的知音,他觉得这也是高山流水,彼此虽然远隔千山,可肝胆相照。他们面对共同的对手,生死与共。那一卷中有郁达夫的小说《春潮》和《孤独的悲哀》,自然那里面有郭沫若、成仿吾的其他作品,还有创造社其他成员郑伯奇、洪为法、何畏、陶晶孙、方光焘、张资平、穆木天他们的作品。创造社的力量是愈加壮大了。郁达夫很是兴奋,他很快寄去了自己的新作《采石矶》,寄去了自己的信,也寄去了自己的心。

看着丈夫的心情好转,孙荃自然高兴。她愿意丈夫的事业成功。

郁达夫心情愉快的时候,他会带着妻子,登高望远。眺望波澜壮阔的万里长江。登上四方城,俯瞰整个安庆,讲解安庆的重要地理位置,讲述太平天国争夺安庆的历史,有时他们一起走上街头,在明媚的秋光里,他是那样愉快,他的浑身充满精力。

孙荃觉得自己愧对丈夫,她惊惶起来,她老是觉得自己浑身乏力,恶心呕吐,懒洋洋地总是想躺在床上,不想动。她悲叹自己命苦,“难道我就这样命苦么?以前丈夫远离我的身边,我是一杯相思苦酒要一个人喝,而如今好不容易来到丈夫的身边,自己却得了什么恶疾了么?”

郁达夫每天得备课上课,夜间还得写作,他不是一个贪图闲逸的男人,他还得亲自回答来自各地的信件。可他一看到妻子那慵懒的样子就来气,他有时就痛骂她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