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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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突起的异军(12)

孙氏是宵井下台门的望族,而宵井孙氏与富阳郁氏可说是累世通家。郁达夫的母亲陆氏也是宵井人,陆氏的父亲陆岗峰可是宵井难得的秀才。陆氏青年寡居,抚幼成立,三个儿子相继留学或大学读书,在宵井可是传为美谈。无论是孙氏郁氏陆氏都是书香门第,上溯几十年,宵井的望族与富阳郁氏可是亲上加亲呢。孙孝贞了解到郁家虽然家道中落,却因陆氏治家有方,三个儿子,一个个都是一表人才,长子在京供职,次子在绍兴吃皇粮都有了妻小,这三子达夫留学日本,自幼吟诗作赋,如与之相匹配,也不枉了自己的女儿了。与为官做宦的自是高攀不上,可这郁氏的家境,正可相匹配呀,这是一个新兴之家哟。

碰巧的是这郁家的两位老太太,也急着要为自己的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她们从曼陀那里得到消息,郁达夫在日本生活浪漫,已有与日本姑娘同居的说法,心中好不着急!孙子娶了外国女人,不是孩子就见不到了吗?因而两位老太太见说孙家有许亲之意,也是周瑜打黄盖。不过,她们一合计,得代子相亲,要看看未来媳妇的模样,否则见过世面的达夫是不答应的。她们也要心中有数,可以给儿孙一个交代。郁达夫是个飘洋过海走过江湖的人,有的是新思想的新人物呢!那年兰坡不过二十岁。

两年前的秋天的下午,孙荃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富阳,由她姨妈陪着,踏进这临江的小城满家弄的郁家。临江的郁家在明媚的秋光里,显得静谧甜蜜;三开间的庭院,左右是两株高大的柚子与银杏,台阶上放着几只大大的金鱼缸,花坛上是绿色的兰花,各色的月季与凤仙花,孙荃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小小的庭院,清雅高洁,这是她梦中曾经到过的地方呀。她见到郁家的两位婆母,只觉得她们是那样的慈爱、亲切。

对了,那天她穿什么样来着?一袭印花布衬衫干净妥帖,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脑后,闪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文雅庄重柔顺,她没有空长二十岁呀。苗条的身材,丰满的臀部,一双标准的小脚。她并不是十里洋场上的时髦女郎,而是土生土长娇艳的鲜花呀,二十岁,花一般的年龄。

生在穷乡僻壤里的姑娘,对两位亲切的老太太有了好感,这就是她未来的婆婆么?她知道,这一次来富阳是未来的婆婆们代一个不相识的男子汉相亲,婆婆们非常客气,让坐倒水,说不完的体己话,她一看就知道她的未来的婆婆是个能干的妇人。婆婆请她来玩,而且她们在县城住了一个夜晚,想不到月老的红绳子就把她与他系上了!

后来呢?一年后,她听说那未来的夫婿已从东邻回国。他们匆匆地订了婚,她怎么知道这未婚夫的心呢?她更不知道未婚夫事业心重于一切,对她实际上处于两难的地步。她只知道他是个才子,清癯可爱,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后来她陆续收到了达夫的一些信,那些信既陌生又亲切,既怜又爱。他寄来多少令她怦然心动的情真意切的诗啊!书信使她怀着一种心切,幸福、快乐,使她做着甜蜜的梦,可一觉醒来,只能是泪湿衣襟!

她有过幸福的时刻,山乡的深闺中多么寂寞,除了老父兄弟,她觉得没有几个能说得来。只有接到未婚夫婿的来信时,她才感到快乐无比,她收到他多少书信啊,是啊她还收到过他“夜读”的照片呢。她也以诗书回答。诗书往来,一个女儿家给未婚夫写信羞答答的,可是她已经生是郁家的人,死是郁家的鬼了!她记得丈夫的那封书信中的那首诗:

赠君名号报君知,

两字兰荃出楚辞。

别有伤心深意在,

离人芳草最相思。

好一个离人芳草,他们相思了整整三年!但由于不能养家,达夫以此为遁词,居住东瀛三年。那些诗歌是哀吟缠绵的,可也分外客气。充满了悲哀忧郁,她知道达夫的不快乐,多么想与他分忧啊,有时她看到未婚夫的来诗来信,她也是泪水洗脸,不能自己!可她是多么寂寞啊,她曾经精心写过这两首诗给自己未婚的丈夫:

朔风凛冽夜深沉,

兽炭书灯识此心。

君去吴头侬楚尾,

知音千里抱孤琴。

深闺静坐觉魂销,

梅影横窗气寂寥。

无奈夜长孤梦冷,

书灯空照可怜宵。

直到两年前,他们才结了婚,那一次她的夫婿不知为什么,连最简单的婚礼也从略了。那时她已不能依附父母兄嫂,丈夫却提出苛刻的条件,长兄寄了口信“但能完成婚姻,一切安排悉听尊便”,她拖着沉重的病体坐着顶小轿来到她的夫家。吃过饭后,她就上楼去了。那时她正患着虐疾,病恹恹的。到了半夜,郁达夫才喝得酩酊大醉上床来。他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啊!自己不能养家糊口,怎忍心让老母操作供养这一家!可是,他对这柔顺的妻子,只有觉得对不起,新婚未几,又漂洋过海去了。

好不容易待到丈夫完成了学业,她不求丈夫衣锦还乡,只希望夫妻恩爱。她受不了长期分离的苦楚。深沉的夜里,她只能听到她婆母的埋怨与富春江的长夜的涛声。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偶然他们兄嫂返乡来。她感到是那样的寂寞,她读过唐诗宋词,离人怨女,天各一方,不知多少次梦中醒来,丈夫并不在她的身边。她总觉得好寂寞,怨谁呢?

他只怨自己的命。她相信自己的夫君迟早会回到她的身边。

近来婆母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她明显地老了,她希望儿子孝顺,能够亲亲地多叫几声“娘”没有错啊,可她的儿子为了谋生并没有回家来。

“有这样不孝顺的儿子,在外面拈花惹草,哪里还想到老娘!”

婆婆常常自言自语,有时她把全部的怨气向孙荃发泄,当着儿媳妇数落着儿子的不孝顺,骂他的忤逆,仿佛这都是孙荃的责任。这使孙荃十分烦恼,每天里哭哭啼啼。自己何尝不想他回家来?可这夫君不归家来,自己有什么办法?只有当婆婆的面强颜欢笑,背后面壁吞声饮泣。

这一次达夫受了安庆的教职回来,可没有来信。那一天可是个大晴天啊,孙荃因为近来丈夫没有信息而十分感伤,而婆母却为此大发脾气,吃饭时狠狠地数落着她,把个孙荃委屈得跑上楼去,婆婆还在那里数落……

婆母也有苦衷啊,六十来岁的人了,还得依靠祖田供养这不争气的儿子,还得为儿子养家!孙荃呢,老家只有兄嫂,现在只有和顺,只有逆来顺受,只有……

三代女人,一个男子汉,现在安静下来了。母亲虽然为儿子不回家大发了一通脾气,现在看到儿子安然在家,早数落够了。老祖母八十有五的高龄,看到小孙子回家来,快乐得张开缺牙的口。孙荃,虽然眉宇间含着忧郁,可是天上掉下件大喜事来,见到她如意郎君,不好愁眉苦脸。只有达夫心中耿耿于怀,又愁又苦,带着怨气:

“我在外国受尽了苦楚和人家的欺侮,在家里也这样拿我发脾气!

母亲呀,你何苦生下我来?又何苦这样逼勒我和我的妻子?”

老祖母拄着拐杖,爱抚着两个孩子,幽幽地劝慰着他们:

“达,你也别委屈了,回来了就好!母亲想你,我也想看看你!你娘骂你不孝顺,是她想着你,爱着你呢!达,回家来好好歇着,你看兰,你也别委屈了,达回来就好了。在家多住几天,养养身子!……”

对着知疼知热的祖母,郁达夫流着眼泪,他向她们诉说着自己毕业后上海谋职,在泰东书局编书,现在已经谋得安庆教职,一古脑儿说给祖母、母亲与妻子听,祖母听了,笑笑说:

“达,好,一切都好,你会顺利的。谋职那样难,你娘,你兰,不知道。

你也该写封信回来,真不行,你可以到杭州、富阳供职。你也别怨你娘,她是男人脾气,真性子,一切就是为了你。你以后多回来看看她,看看你兰,你们两口子,多谈谈,你娘那里我给你去说……”

达夫与孙荃小心翼翼地把祖母扶下楼去。母亲正在那里为自己乱发脾气而有些羞愧。郁达夫含着怨气轻轻地叫了一声娘。母亲慈爱地看着儿子,然而轻声说:

“你们俩去歇着,我给你们打几个鸡蛋来!”

夜降临了。依山临江的富春古城又沉浸在音乐般的涛声里。久客不归的郁达夫与怀念丈夫的孙荃安坐在楼上,朦胧的月色把整个富阳城变成灰蒙蒙的,没有多少灯火,月光泻入这水边的木楼,照着这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

他们紧紧地相依在一起。

孙荃是更加憔悴了。丈夫不在家中,母亲思儿心切,她成了她的出气筒。她逆来顺受成了受难的耶稣,郁达夫心中充满的酸楚,他抚摸着她那憔悴的面容,帮她擦拭泉涌般的泪水,他紧紧地把妻子搂在怀里,云里雾里,她和他都不知道。他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瘦弱的胸膛,无力缠绵的腿,啊啊,是那样的瘦弱,达夫心中疼了,痛了,他深深地责备自己无能为力。

她现在完全是个回到娘亲身边的孩子。一种安全感在她的心里升起。她有多少话要对夫君倾诉啊。那种欢喜夹杂着辛酸的泪水是不断线的珠子。她需要依傍。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柔弱的女人,女人的名字叫弱者。在丈夫身边,那种惊悸、恐慌、不堪重负、失重的心没有了。一种无缘无故受虐待的负担失去了,她仿佛是失去一切枷锁的女性,双手锁住丈夫的脖子,瘫痪在丈夫的怀里:

“达,我想你,我爱你,我需要你!你不要走了,你无论到哪里去,带上我好不好?要么,你就在家里!……”

郁达夫听着妻子的情话,一颗男子汉的心,一颗易受感动的纤细敏感的心完全融化了。这个与他同命运的女人,这个可怜可爱的妻子!他为自己的不负责任而羞愧!他们的心碰撞了!在他们订婚结婚五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他捉着她的手,使劲地搂着妻纤细瘦弱的腰身,喃喃地说:

“荃,我也思念你!这一次我受了安庆的教职,一定要把你带去,让你永远呆在我的身边。”

孙荃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噙满了感激的泪水,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一颗心甜蜜极了:

“达,等你的工作安定了之后,我跟你去。早早晚晚我可以侍候你,我愿意一辈子侍候你的饮食起居。我可以使你安心工作的。达,你带我去,真的吗?”

“真的,荃,我再也不让我娘欺侮你了!”

孙荃忙用双手掩住了他的口,不让他说下去。

“达,娘是为你好,她想你,也同我想你一样,你莫生娘的气,好吗?”

郁达夫心中不是滋味,“啊啊,妻呀,你太柔顺了,对于这个社会,这个家庭,对于社会的虐待,我还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我何尝不想反抗呢?可是你总是不想反抗……”

是传统社会的压迫,使这两颗本来还谈不上有多少爱的心接近了!

家是他的避风港,丈夫是她的依靠,她和他,从素不相识,到鸿雁往来,如今是琴瑟相和了!

母亲如同换了一个人,看到小儿子,她心情好多了,问这问那。郁达夫的眼眶潮湿了。母亲,能怨她吗?他三五岁上死了父亲,她担着她沉重的担子,又做男又做女,自己幼稚时就读,读小学时为了一双皮鞋,母亲走尽整个富阳街头。如今我已年届二十七,可我还得母亲维持生计,母亲呀,是我太对不起你了,他感到羞愧,于是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娘!”

母亲仁慈地看看他,这个小冤家,费了她多少心机哟?她可以对得起丈夫了。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儿子,一脸遮掩不往的喜气,儿子可是娘亲的心头肉呐。

夏天的太阳太炎热,郁达夫与孙荃去了一趟宵井,大都在富春古城中度过时光。他们还一起瞒着两老一起到邮局去打了一个电报,催促安庆的学校里给他们寄两百元旅费来。他们有时一起上街,一起到春江第一楼去察看他在少年时的涂壁题诗。一起登上鹳山上的松筠别墅。他们琴瑟和鸣,喁喁情话,他谈论着东京、上海、大海、黄浦江,更多地谈到他们的创造社,谈到成仿吾、张资平、郭沫若,谈到泰东书局,孙荃都认真地听着,他现在才知道丈夫为了事业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并且因为郭沫若与自己两次丢失大洋,经济危机。

转眼过了一个多星期,安庆法政学校的汇款到了。孙荃心里老大高兴,郁达夫也快乐得很。但孙荃一下子心又悬了起来:

“达,万一外面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郁达夫笑了起来。

“你依然回来呀!天无绝人之路呢!”

达夫把旅费的事告知母亲,才提出带上妻子去安庆。母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就放心去?就留下我们两个老的?”

郁达夫心里咯噔一下。

“去吧,达,什么时候不行再回到家中来。”母亲带着慈祥的笑容对他们说。母亲毕竟是通情达理的。

§§§第三章 生的烦恼

八月初,郁达夫带着他的妻子又一次来到上海哈同路的民厚南里。

那时,郭沫若一边为编辑《创造》集稿,一边却在翻译他的《卷耳》集,将《诗经》译成白话。郁达夫正在写他的小说。上海的文坛,天天有人来看望他们,有张闻天、朱自清、郑振铎……。社会上也出现了不少派系。陈慎侯的商务成立了“孤军”派,胡适等人提出建立“好人政府”,而在上一年的七月中,一批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青年组织了中国的一个小小政党——共产党,提倡劳农革命。而北洋政府正处于新一轮勾心斗角,腐败、官僚主义盛行的不得人心的政府,日渐没落,列强虎视,人心思乱……,这是一个大分裂,大组合的时代,中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与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