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得不算不顺利,郁达夫虽然留学日本四五年,身上充斥着开放的西方的那种浪漫主义色彩,但他慑于母亲的威力。孙兰坡一家没有问题,那是一个古老诗礼传家的孑遗。用当时社会流行的旧小说鸳鸯蝴蝶派文人作品来衡量也的确是个女才子了。那是个既不属于海外新派也不属于国内新派的旧家族,是一个耕读之家。她是一个才女,会写一手不错的诗歌。她不是出生居住在通商的大埠上,那是一个山里不算冷僻的山村,她居住在号称天堂的苏杭南角,颇受了一些文士的薰陶,几部《女四书》、《列女传》烂熟于心。他们自把郁达夫这样有为的青年当做乘龙快婿,一经提婚,早就心许。那父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孙兰坡呢,一经提婚便也觉得自己成了达夫的女人了。然而她也有一个小小的意愿,就是能与未来的夫婿先见上一面。
作为知书识礼的人家,在咸丰年间兴学校开始,整个社会风气已经逆转,康梁变法、辛亥革命之后,一股风已经吹进某些开明之家,那种把女儿深锁在深闺的传统做法,渐渐被一种改良的风气所取代,何况郁达夫兄弟三人得西方文明风气之先呢?于是双方父母将日期约定了,安排得颇为细密,没有媒介从中过多地作梗,让这未来的夫妇恰如其分地见上一面。
其实那时的社会风气,老大帝国,一种醇古的风气,小男小女,才三两岁就订下婚姻,—切由父母作主,是好是赖一切听天由命的风气相当盛行,一生大事只是草草。即使是鲁迅、郭沫若、茅盾、田汉……许多伟大的人物都不例外,但凭媒妁之言,甚至是中表之间、亲邻之间,指腹为婚,数不胜数!
民国六年一个秋天的中午,骄阳如火,该是农历七月天气,郁达夫有些慵懒,正斜躺在少年时常住的楼台上随手翻阅着家藏的《唐诗醇》,慢慢地他被那种诗情画意所吸引。忽然,从楼下传来鼎沸的人声,达夫方才想起今日是他的订婚之日,对于这他本是不悄一顾的,对包办的婚姻他本来就十分不满,他懒懒地坐了起来,只见天井中停放着一顶蓝色小轿,郁达夫并不打算去管它,并不打算移动脚步,那一双脚竟觉得有千斤之重。
母命难违!郁达夫头脑中只有一片空虚。郭沫若的那一句话“隔着袋子买猫”声声入耳。自己虽然略胜一筹,订婚之时可以见上一面。
可这传统的命运,将两个本不熟悉的人如拴在一起的两个蚂蚱,已经是命运相连了!
楼梯响了起来,郁达夫慌忙出动迎接,他知道那有几分沉重的脚步声不是别人,是他年过七十岁的老祖母,老祖母戴氏满面春风,这是她最小的小孙子的订婚之日,了却一件大大的心事,是人间的大喜之事。
他扶着老祖母,老祖母只是满心喜悦,并不曾开口,只是张着嘴笑。
随后她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封书信来,信封上全无名字落款,该是朋友、同学的来信罢。郁达夫好生奇怪,然而那是一封密封的书信,那是几张浅蓝色的诗笺,几页诗笺,清丽的手书,清丽的文字就誊写在那诗笺上面。信中落款竟是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兰坡。
噢,兰坡!达夫怀着极大的兴趣,对这个未谋一面的未婚妻子,这个闺中女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先前皱着眉头读那一大摞信笺,继而眉头舒展开来,要击节长叹了。即使是用严格的尺度去衡量,那也不失为一封良好的情书。“文字的清简,已能压倒前清的老秀才矣!”郁达夫在读毕书信的一瞬间,正是这样想。那种缠绵的闺中情丝,在诗中若隐若现,剪不断,理还乱。那种华美的深闺莫可名状的闺中女子之愁,溢于言表,还有她的信中明显与一般的女子不同,有一种自然的气质。除了两首小诗之外,是它托寄给他的信,谈吐自然,风流文雅,使他的脸上露出欣欣然的一种感觉。
祖母就坐在他的旁边,原来刚才那一阵嚣动是因为来了媒人,传书递简来的。祖母看出孙子脸上的样子有些欣喜,心里舒了一口气。老人看了看达夫,笑着对达夫说:
“荫生,你明天去宵井去看看好吗?”
郁达夫点了点头。
母亲也刚好在楼下大声呼唤着儿子,郁达夫答应着,换了件学生装,扶着祖母下楼来。
楼下有几分喜气,须知订婚在民国初年还是一件相当重要的礼仪,人生大事莫过于婚丧嫁娶,订婚乃是婚事中的大事,定亲要礼到,要有定亲酒,名目繁多。要有媒人,订婚之前,一切差不多由媒人包办了。
一般来说,往来穿针引线那是媒妁的事情,只待洞房花烛夜,新娘子上门就一了百了。而郁达夫可以去宵井上门相亲,这已经是文明开放的表现了。
翌日清晨,郁达夫与他的娘亲、媒人坐了半天的轿子,来到孙家的宵井。这宵井孙家的祖上与郁家的祖上曾有过婚姻亲戚之谊。郁达夫未来的岳父孙孝贞乃是宵井的大户,他本是个不第的秀才,曾经寒窗苦读,后遂绝意仕途,抛开诗书务农,家中却始终保存了一脉书香气息。
一路上郁达夫心中一点也不愉快,想到立即要与那个从不相识的女子见面,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来到孙家门外,听到许多陌生的男女与母亲嘻嘻哈哈谈笑着,郁达夫不禁一愣,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进入客房。
母亲与几个亲戚都围着一个姑娘说话,那姑娘荆钗布裙,貌颇不扬,与达夫心中的赵家少女与倩儿她们的洋派,迥然不同。可郁达夫还是从她的谈吐中发觉了她的长处,文雅可爱。别具才情,苗条而且另有一番清雅的感觉……
两双陌生的眼睛碰在一起,不用介绍他们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即将把命运连结在一起的未来的伴侣。孙兰坡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达夫一眼,马上羞涩地低下头去,欲说还休。郁达夫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姑娘,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就是她么?这个在三两天之前,才知道与自己订亲十多年了的姑娘与自己还是情同陌路的姑娘,如今已是他的未婚妻了!宿命!
郁达夫一阵惆怅。在这一媒定终生的民初时代,订婚之日,让男子到女家来,不须说孙兰坡的父母还真该有点勇气。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兰坡父母决不是抱着僵化的前清教条的榆木脑袋。孙孝贞对女儿的教育,也算是相当开明了。同光之后,留洋之风日盛,郁达夫兄弟得风气之先,但还是免不了受这旧传统的约束。郁达夫默默无语,在一个陌生的女子面前,他是有些拘谨的。郁达夫绝对不是《聊斋》中的狂生。孙兰坡也绝对不是《聊斋》中的风流女孩子。
双方的父母都有意让他与她单独在一起,命运?宿命!是双卿的命运?那是《西青散记》的女子的命运,够悲惨的。郁达夫比刚才的拘谨放松了许多。而孙兰坡姑娘正笑盈盈地张望着他。未曾开言,带着几分关切,几分钟情。那是眉目传情,那双眼睛分明传达着她心中的信息:
“你不舒服?”.
郁达夫轻轻地摇摇头。
“你不嫌弃我?”
他依然轻摇脑袋。
“你能爱我?”
她是端庄的,文静的。他觉得自己冰冷的心慢慢地消融了!一颗温柔的心占了上风。他看到这是一张女子温柔、善良的脸,顺从、惟命是从。命运已经把他与她结合在一起了,他没有理由伤害她。
一颗一向缺少温暖的心,一颗原来冰冷的心在消融。郁达夫自小缺的是温暖,缺的是温柔!如果得到一个女子的爱,一个女子真正发自内心的爱,他愿意为她去死!他愿意死在她的怀抱里。他的心胸洞开.眼睛是窗户,透露了他的内心机关与秘密:
“我和你同病相怜,我与你命运相连,你是我心中的芳草——
我与你命运相连到永远。”
两颗陌生的心都加快了跳跃,心理防线在崩塌,毁坏。哦,那是阴晦的天空中射出的一缕晴光。郁达夫释然了,是母命难违,也是那女性温柔的笑脸,未婚妻温暖了他的那颗心,郁达夫的感情产生了。他想起了《红楼梦》,想起那个可怜的香菱。他也想起她托人捎来的书信与诗笺。
“你会写诗?”
兰坡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而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信是你自己写的?”郁达夫明知故问。
她依然点了点头。
夕阳西下。
郁达夫的确是对他的未婚妻加深了了解,他们轻轻地交谈着,他惊奇地发现,这位孙家姑娘并非是原来想象中的那样浅薄。她谈吐风雅,能诗能文,他真料想不到她也是这样一个奇女子。郁达夫当然不知道,这位穷乡僻壤的小女子,是怎样被父亲当做掌上明珠,当做女秀才哩!
如果,开放一点,她完全可以不让须眉。郁达夫原来以为她所受封建教育太多,满身俗气。他想自己漂泊海外,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有这么一个闺中伴侣,也是难得了!
她,在他的眼中起了变化,并不觉得讨厌,反而令人亲近了。他们不再互相回避,虽然有几分羞涩,她却平添了几分妩媚。郁达夫分明与他亲近了,他侃侃而谈,她静静地听着,她虽然生长在边远人家,不是大家闺秀,可也不是一般的小户人家女儿,她有正统的教育,倒像一个儒雅的文人。郁达夫从她的倾听中得到满足,那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没有出现。而她,没有那种忧郁的心态,平静地交流,竟与达夫谈起诗来,郁达夫发现,她的文学功底还挺不错。
一种爱的感情竟萌发出来,这是郁达夫始所未料的。那是冰冻之后的溶冰,爱的源泉竟开始了流动,爱的春天即将到来。那也是富春江从枯水期进入丰水期,以后也许一切都会顺利的。
听说未来的丈夫是诗的能手,孙兰坡还要求他写诗给她,郁达夫正碰着痒处,满口答应。当然郁达夫也没有忘记投桃报李,把自己日本的详细地址给这未婚妻。
静静的傍晚,郁达夫喘了一口气。在他的大脑中,那个一度占领着他的整个心的赵家少女冲淡了,换之以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不再怀恋过去,不再怀念那泮水围墙边的水月镜花。爬上泮水围墙偷看姑娘只成了过去的记忆,在富春道上觊觎人家女孩子追赶杨花扑打蝴蝶的往事都成为历史的陈迹。而今天他与一个认识才半天的女子产生了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不可名状的感情。她并不是十分漂亮,不是十分可爱,但她不讨厌;她并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小家碧玉。他的脑海中会无缘无故地清晰地出现她的影子,难道这也是一种怀念么?
哦,这是一种淡淡的爱,包含着淡淡的愁。那是一种混合物,七分可怜,三分钟爱。这是中国式的婚俗大流。与西方的那种爱,歌德、巴尔扎克、雨果先生笔下的爱迥异,“彬彬有礼,然后君子”,一条路线,媒妁之言,生儿育女,养家糊口,连三言两拍中那种怀恋都只是一种想象,一种文人的梦想。
大半个月亮升起来。
月亮快要圆了,只要再过三天,第一个圆月便其月皎皎,美不胜收了。郁达夫思索着许多问题,他静静地思索着,生养他的富春江,那是一条多么古老的江啊,他有那么多的话要倾诉。而这江有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传统,那么多的婚恋,那么多的忧郁。江山未改,风俗未变,世风仍旧古老,郁达夫并不缺乏抗争的勇气,但抗争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他对兰坡产生了某种好感,可心底里总不落实,他还是个读书人啊!难道要他的母亲再供养他的妻子吗?他于心不忍,还有一种打翻了五味瓶的感觉……
月亮升起来了。郁达夫知道,他现在就在宵井,住在兰坡的家中。
而且不久他就要动身回到日本去,他将不再呆在老家,他现在既不想过分亲近她,也不想冷落她,毕竟命运把他与她连在一起了!
兰坡已经二十一岁了!女方要媒人传言,请求将她早日送到郁家。
二十一岁,作为待字闺中的大姑娘,是一个不小的年龄,而郁达夫求学海外,还得再过四五年才能卒业。郁达夫的家不是一个殷实之家,家道中落,长子收入有限。母亲要求订婚之后再等五年。
郁达夫的心情有些忧郁,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兰坡,总为读书所害。
月夜,两个人在楼上,对着明月说着话儿。郁达夫不久就得回日本去了,两个相见不久的人又要分别了。他们的心都有些落寞,这一别,五年!孙兰坡潸然泪下,郁达夫也是脸色苍白,命运已经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可是他们还得先行分离。两个人要相隔在东海的两岸。
晶滢的泪水从兰坡那脸上流下来。月光下她就像一尊大理石雕塑,他心酸了!他抬起右手,想把她的眼泪擦去。
“怎么你的脸上这么凉?”
“……。”她没有回答。
“我问你,怎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这一句话,郁达夫一惊,眼睛热泪盈眶了。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伸出了两只手,把她紧紧地抱住了。而她则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双眼就像涌出的山泉,泪水滔滔。她扶住了这未婚夫,彼此听到对方的呼吸。他们彼此互相安慰、仿佛要在对方的依存中汲取力量。郁达夫,两行眼泪再也防不住了,听任它滚下脸腮,彼此是一阵沉默。郁达夫非常悲哀,难道他们一个人忧郁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同样忧郁吗?
下边是母亲、媒人、兰坡父亲他们的谈话,非常遥远,仿佛与他们毫不相干,大河奔流,明月皎皎,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在万里天宇里,有一片星空,像薄薄的云层,他们遥望蓝天。
“你看那天河……”郁达夫心中有些阴郁地说。
“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了。”
“什么星呀?”
“织女星。”
“那么我是那边三颗星中中间的那一颗星了。”
“是么!可我比织女星还命苦!织女星好歹还有个七七乞巧哩,可我们呢……”
“ …… ”
“你真要过五年再回来么?”
“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