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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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扶桑之旅(18)

夜深了,他的未婚妻走了,郁达夫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那是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都有。他的心中有些茫茫然,说不出是忧愁还是苦恼。这就是婚恋么?他不敢想象,刚才他们分别时已两情依依了,然而这以后呢?他心中没有敢继续想下去……

第二天,郁达夫与他的母亲乘坐小轿从宵井返回富阳,而兰坡一直送他好远,如果可以的话,她会一直把他送到十里长亭。而郁达夫心中十分抱憾,他从分别的那一刻,分明看到了她的眼泪。

又是一个梁祝的故事吗?

月亮圆了,月亮又走向残缺。在上元节的第二天,郁达夫再次离别故乡,准备跨海东征。坐小火轮,郁达夫再一次领略了富春江的瑰丽与宽广的胸怀。两岸高耸的芦苇,一江秋水,郁达夫心中又有一阵空落落的感觉。又是五年,自己将如何打发这五年的光阴呢?郁达夫情知心情难托,祖母那样爱他,她老了!他的母亲、兄弟也是爱他吧,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功业未成,壮志难酬的感觉。既不能光宗耀祖,有何脸面重见江东父老?郁达夫感伤极了,虽然母亲对他十分关心,可他总有一种气不顺的感觉,功业未就你何苦叫我跨海回国订婚?让我平添几分烦恼?可他一想到兰坡那双忧郁的眼睛,晶莹的泪水,他心中难受极了,想不到自己一个男儿,竟无力如此!男儿当自强。

下午郁达夫到达杭州,住到江滨的一处客栈。立即到杭州城站去买车票,得知后天方有去上海的车票,买了一张,有些劳累,倒头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竞没有一点睡意,想着宵井的孙兰坡与自己的命运,又想起自己未婚妻的索诗,拿出信笺,信手写了五首诗:

许侬赤手拜云英,

未嫁罗敷别有情。

解识将离无限情,

阳关只唱第三声。

梦隔蓬山路已通,

不须惆帐怨东风。

他年来领湖州牧,

会向君王说小红。(小红出姜白石诗)

杨柳梢头月正圆,

摇鞭重写定情篇。

此身未许缘亲老,

请守清闺再五年。(母老矣,不能为弟养妻子也。媒妁承女家意再四来来言,固却之)

立马江浔泪不干,

长亭诀别本来难。

怜君亦是多情种,

瘦似南朝李易安。

一纸家书抵万金,

少陵此语感人深。

天边鸿雁池中鲤,

切莫临风惜尔音。

郁达夫自然是想得很多很多,对于这未婚妻他想得更多。他把自己心中所想到的都告诉她,从杭州将信寄到宵井去,在他的心目中,她有点像李清照了。他想与她畅谈一回。可是如今他们又要分手,而且是一衣带水的海角天涯。在他们之间确实隔了一条水,但不是小小的河,而是一望无边的东洋大海!后来他又把这几首诗寄给他的长兄与担风先生。

白天,他到这盆景似的西湖又游览了一通,百无聊赖地走过几个旧书铺,信步走过江干与湖滨,到了傍晚才回到旅馆,客里思亲,思前想后,满腹牢落,他信手又写下一首诗来:

走马重来浙水滨,

征衫未倏去年尘。

可怜一片西江月,

照煞金闺梦里人。

郁达夫在第二天就出了杭州城,到达上海,一路顺风,到了开学之时,赶到了名古屋。

依旧是刻板的功课,课后是无穷的遐思,有时真是到了见月伤心、触景生情的地步。他总是觉得寂寞得很,与那些同学、同乡几乎没有什么交往。他抑制住自己,把自己封闭在孤独中。每天是三点一线,学校、寄宿处、原野,他的同学总以为他太清高,显得落落难合,殊不知道,他是孤独寂寞得太厉害。他除了读书外,便是与古书为伍,写写诗和摸索着写自己的小说,他有时对长兄非常不满。有一天,他翻阅《宋史》,读到赵氏兄弟一节,忧郁的心更加忧郁了,他抱怨长兄书信也无,可他却极少想到自己的疏懒,好久没有写信给兄嫂了,他却写诗抱怨长兄:

贫贱论交古不多,

弟兄同室尚操戈。

来生缘分如能结,

烛影刀声又若何?

他的神经太纤细了!

一天,他偶然读到屈原的《离骚》,想起自己的未婚妻兰坡,美人香草,他觉得应该给未婚妻起个名字,代替她现在的小名。他决定给未婚妻改名,现在的名改成字,而这名字么,便是一个“荃”字。那正由“九歌”而来。他给未婚妻写了一信,附上了这一首诗:

赠君名号报君知,

两字兰荃出楚辞。

别有伤心深意在,

离人芳草最相思。

他把诗誊在诗笺上,随手又拿了一张早几天去照相馆拍摄的照片,那是被日本人称为写真的东西,一张夜间读书的黑自照,郁达夫称它为《阴符夜读图》,颇为满意,在它的后面题了三首诗:

十年风雪阻关河,

未办晨妆半斛螺。

今日爱才非昔日,

欲归无计奈卿何!

故里逢君月正弯,

别来夜夜梦青山。

相思倘化夫妻石,

汝在江南我玉关。

屠狗椎牛计总愚,

青春潦倒在江湖。

欲教人识儒冠误,

写出阴符夜读图。

他把他的诗与信一古脑儿寄给了未婚妻,慢慢地他知道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她的位置了,他不能不爱她。那是天边的鸿雁,传递了自己对她的爱心。

在大海的那一边,在海西的天空下,孙兰坡的心境竞也失去了往日的沉静。自从郁达夫离开了宵井,她的心不再平静了。她的心早已飞到了他的身边。平白中那颗孤独的心翻江倒海起了无限的波浪。难道她不思念他吗?“悔教夫婿觅封侯”,的确是她此时的心境。然而她毕竟是一个端庄的女孩子,知道夫家的难处。她无限担心,只是暗地里洒着泪水。她是个贤慧的女子,可也充满相思之苦啊!

她已经收到他的几封信了,那些火烫的诗句引起她强烈的共鸣。

她深知自己的夫君是天上的鸿雁,不是地上的土拨鼠,是万里扶摇直上的鹏鸟,不是檐间的麻雀,然而大姑娘难做,难煞了她!忽然有一天,她接到达夫海外寄来的那一张小照,那后面写着他的《除夜有怀》一律:

又是一年将尽时,

不知青发几痕丝。

人来海外名初贱,

梦返江南岁已迟。

多病所需惟药物,

此生难了是相思。

明朝欲向空山遁,

为恐东皇笑我痴。

她的心都要碎了,恨不得立即飞到他的身边。从他的来信中,她觉得他与她命运完全联系在一起了!她也从那一次惟一的会面中得知他并不快乐。他从小没有了父亲,只有年长的祖母与母亲,两个兄长,长空万里,身在异乡,孤苦伶仃。她写信给海外的他,给他宽慰,给他力量。她还给他寄去了他所钟情的诗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

风霜牢落有谁亲。

纵然欲试心中事,

其奈阳关无故人。

独坐窗前夜_已深,

愁怀孤冷伴灯吟。

无端一夜空阶雨,

滴碎离人万里心。

年光十九去难留,

怜尔杨花逐水流。

海上仙槎消息断,

雪花满眼不胜愁。

他们的心越来越接近了!只是长天万里,如何能亲?只能是彼此通通信,抱怨不公平的命运。那种欲说还休的故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事情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孙荃——兰坡从在自己诗中把自己的关心。相思、愁苦、哀怨都凝聚在笔端,寄给她的心上人。

春节一过,郁达夫就收到他的荃君的三首诗,他恨不得痛哭一场。

那正是戊午岁初,学校正在放寒假,天气有点冷。寄宿生中的日本同学早已回家去了,无影无踪。死守旅馆不过他一人而已。在灯下,更形孤苦。读了荃君的来信,他心中不觉感动,知我者,荃君也!

他的心愉快极了,虽然有愁苦,但他得到一闺中诗友,他喜欢未婚妻的诗境、诗韵,真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觉,忽然他眼中又滴下眼泪来,饱蘸墨水,在素笺上步了原韵四首:

谙尽天涯飘泊处,

寒灯永夜独相亲。

看来要在他乡老,

落落中原有几人。

未有文章惊海内,

更无奇策显双亲。

论才不让相如步,

恨煞黄金解弄人。

十年海外苦羁留,

不为无家更泪流。

鬼域乘轩公碌碌,

杜陵诗句只牢愁。

何堪岁晏更羁留,

塞上河冰水不流。

一曲阳关多少恨,

梅花馆阁动清愁。

自古才人多薄命!郁达夫深知这一点。杜少陵、李义山、黄仲则莫不如此!家道中落,母亲年老,无力支持;兄嫂资助有限,大日本开支过大,经济来源全赖勤奋苦读换取一点有限的官费。他又生来有点风雅,喜欢买几本书,加上身体不太好要治病。时常觉得命运捉弄人,内心非常痛苦,苦不堪言。

他也向兄嫂写信,可他觉得长兄太严厉,对他的要求太严,几乎无话可说。他有时抽空写信给服部先生,先生倒来过几封信,但那汉学家年事已高,平日里又是清心寡欲,其间也去过一二回,先生非常客气,可他毕竟有距离,不能事事相通啊!

他太敏感,愈来愈觉得日本人咄咄逼人了!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人参战,对德宣战,德国人战败;又发生日俄战争,日本取胜;到了民国四年’,日本的大隈内阁向袁世凯政府提出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得到袁氏的默认以来,日本政府是愈来愈凶悍了,对着弱国中国张开了血盆大口。袁世凯氏在一片唾骂声中归天之后,中国的大好河山,更是破碎的金瓯,一发不可收集了。为此他写信给长兄,恨不得投笔从戎,然而长兄不能理解他,长兄劝他以学业为重,莘莘学子,不必过问他事。

郁达夫对他长兄也是一肚子气,恨不得写一封信与他断交了事,他是日益注视起国家命运来了。祖国的弱小关系到海外赤子的一颗心,关系到他们的命运。他对日本的军政府是日益的厌恶起来。日本的经济、军事、政治都日益膨胀起来,而且它在割走我中华的澎湖、台湾之后,贪婪地虎视着我中国的福建省、东三省、胶州湾,郁达夫自然心中气愤得了不得,但他无与人言。在他周围是一片狂热的“友邦”国民,视中国人为弱国子民。他在内心中诅咒着日本军国政权。他在一九一八年初给从未谋面的诗友富长蝶如的信中有下面一诗:

羞向旁人谈出处,

玉皇殿前掌书仙。

功名未就期将满,

窃含东风廿二番。

羞向旁人谈出处,那是多么的痛苦!一句话,他希望祖国的强大。

他诅咒日本内阁。

一九一七年,这也许是郁达夫心中变化最大的。一年,何止他呢?沉睡了几千年的中国,有一群人起来摇旗呐喊了!世界也产生了深刻的变化。他读到了来自北京的《新青年》,他读到过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读到过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那些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反对贵族文学,提倡革命文学的文章一经发表,钱玄同、刘半农、鲁迅、陈独秀他们的文章一发表,是怎样轰击着郁达夫那活跃的心,引起他的共鸣。

世界也在变,三月,郁达夫从日本报纸上详细地获悉俄国二月革命的爆发,推翻了沙皇的****政体,建立了临时政府;七月辫子军在北京拥护复辟,可丑剧才开场,封建余孽就退出北京;十一月i俄罗斯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十月革命,成立了苏维埃政府!猛烈的东风往东方劲吹——

郁达夫还没有看到希望,他看到的北洋政府还是一片腐败,他陷入绝望中。他想战斗,但在一九二七年,他还是单枪匹马,他还是陷入孤独之中。他在寻找着合力,开始寻找着战友,但他还是一个人在暗中摸索,像当时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一样,他渴望光明。他还是居住在半封建主义半殖民主义的铁屋子中。

总之,他尚未从沉闷中摆脱出来。

他的身体非常不好,忧国忧家。中国进入了最黑暗的岁月;家庭,远在异乡为异客,有家难归。他的身体本来就显得单薄,经济拮据,营养不良;游子思亲,再加上家国弱小,备受暴发户日本庸俗的国民的轻辱与欺凌,思亲怀乡爱国之情不可遏止。他想写信给胡适、李大钊、周作人他们,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教导,结果未成。他多次去温泉治疗自己的病痛,然而温泉虽好却无法治好他心灵上的创伤。他依旧做着他的古体诗,但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为了解除无穷的愁思,他游了伊势湾头,观看大海,登日和山,尽兴而来尽兴而返。过几天他又无端地觉得烦恼。他再次出游。恰好这天他接到熊本五高的一封来信,那信是张资平寄来的,他在那里学开矿,邀请他去京都游玩——赏樱。

春光真好!一个周日,郁达夫乘坐从名古屋到京都去的火车,刚一下车,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与寒酸的郁达夫相反,那人西装革履,满面笑容,迎了上来。郁达夫不用细看,不是张资平是谁?孤独的他一见到往日的同学,心里一阵欢悦,快步走了上去,张资平也是一步走了过来,彼此寒暄着:

“老郁,这几年你都躲到哪里去了?好久不见了。同学之间常说起你,怎么连信也都不通啊!”

“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独!在名古屋的旷野中,除了农田、野草、书本什么也没有,成天只有和山水做伴。日本人又是那样势利,一看到我们支那人,简直认为我们猪狗不如!”

“哦,真的,日本的姑娘也是这样,对我们留学生态度可不一样呢!

你知道吗?郭开贞已经娶妻了,娶了个日本女子。”

“真的?就是一高与我同班的那个郭君吗?他不是在冈山六高吗?

不是听说他家里有个原配的妻子吗?”

“是的是的,可那是包办婚姻啊!他不满意也不愿意。如今新婚已经一年多了,他的夫人听说姓佐藤,叫佐藤富子。开贞老郭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安娜,原来是个看护妇,浪漫着哩!”

“真的?”

“听说还有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去年三月送夫人去东京读女医学校,因为怀孕了,又退学了。老郭很喜欢看书,并且很喜欢写上一点什么,你呢?”

“我?”郁达夫愉快地说,“我无聊的时候,也写一点,写一点古体诗什么的。爱知县的《新爱知新闻》里倒经常有我的一些东西哩!”

“我听老郭说,你真会写点东西哩。今天我们去游岚山,能不能写一首见识见识?”

“当然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