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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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扶桑之旅(15)

张勋密往清官,觐见废帝溥仪;

六月廿八日,康有为秘密至京,与张勋密谋复辟;

七月一日,张勋带辫子军在北京拥溥仪复辟,年仅十二岁的宣统皇帝粉墨登场,分封张勋、康有为等为护国元勋;

十一日,段祺瑞见已逐走总统黎元洪,独裁之路已打通,乃一变而组织“讨逆军”,自任总司令,一举击溃张勋,收复京师。张勋逃入荷兰使馆,复辟丑剧只上演了十二天。

国势浮动,人心摇摇,两院对立,********叠起,郁达夫心中很是悲凉,国乱如此,焉得不弱?他在龙华悲愤地写道:

干戈满地客还家,

望里河山镜里花。

残月晓风南浦路,

一车摇梦过龙华。

车过嘉兴,遥相当年在嘉兴府中求学,满腔离愁,读吴梅村、朱竹姹的诗集,知道两位诗人都写过鸳湖棹歌,心中感慨颇多!

昔年曾向鸳湖住,

今日重来感慨多。

最忆白头朱太史,

满园红袖谱新歌。

七月十三日,郁达夫在杭州下了车。一别四年,他对这里太思慕了!对这里的山水之胜,他太熟悉了。他登上宝塔山,仰视保傲塔。保傲塔巍峨独立,刺破蓝关。南望西湖,碧波万顷,接天莲叶无穷碧。净慈寺边小山上危危欲倒的雷峰塔,与保傲塔遥遥相对。西湖之中,小船点点,游客如云。北山上,万木葱笼,偶尔可以看到山上露出亭台楼阁。

郁达夫怀着极大的兴趣,登上初阳台、葛岭,这是传说中的葛仙翁葛洪的炼丹处。一阵风拂面吹来,里西湖的荷花开了,带来清新的空气,他在葛岭的茶室里饮了一杯上好的龙井,俯视孤山,孤山像航行中的一条低矮的船,湖中的三坛印月。、湖心亭、阮公墩只成为三个小小的点点。

断桥、白堤、苏堤历历在目,像一个硕大的盆景,其中垂杨万千条,郁达夫非常快活,他可以说出那一带风光中任何一个地方的名字——

眼前是断桥、平湖秋月、西泠印社、岳坟、曲院风荷、中山公园,远处是南高峰、柳浪闻莺、虎跑、玉皇山和杭州的名山城隍山与紫阳山或者说是吴山。与花港观鱼遥遥相对,他从葛岭沿着用山石砌就的石级一步步走下山来。他沿着里西湖的湖岸的林荫道,一直走向断桥、白堤。

白素贞娘子与凡夫俗子许仙相会在这里的故事突然想起:“可恶的法海和尚!”他自言自语,他身边走过几个游客,他们也是来观赏西湖的,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特异,那几个游客向这奇怪的游客投来奇怪的问号。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忙检点了一下自己。“善良的白素贞娘子、侠义的小青,还有那有些负心和愚昧的许仙呀”,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有一个像白素贞那样的姑娘爱我,我也不空来世上走一遭了”。过了断桥是白堤,那也许是白素贞的本家,一千多年前的杭州刺史留下的遗迹,沿堤绿柳齐整,像少女的披肩长发,一阵微风吹来,杨柳轻扬,他有些陶醉了。

郁达夫来到曲院风荷,荷花正开,那旁边不知是哪几个农家有几只小小的划船,正招呼游客们上船,正中有一个亭子,亭子中有一方大大的石碑,正面是清代的那位风流的皇帝写下的“曲院风荷”四个大字。

碑的后面是一首绝句。“乾隆是海宁陈廓老的儿子,那么他也是汉人了。”郁达夫笑了,“中国的古人真有的是自我安慰的办法,天子一下子便成了自家的,比政变方便多了。而且这乾隆是清代的英明天子,在位整整六十年,比袁世凯的呜呼哀哉厉害多了。”他这样想。

岳坟,就在曲院风荷后面,南首一带如虹的六桥横卧的苏堤,那是首开豪放词风的北宋诗词大家苏东坡在杭州做太守时留下的另一个遗迹。

东边就是西泠桥、孤山、与白堤、直至断桥了。西部丛山之中便是有名的灵隐寺、三天竺,乃杭州旅游圣地了,明人的《西湖游览志》上面介绍得清清楚楚。郁达夫信步走进岳庙,那里芳草萋萋,古柏参天。岳家父子坟前石马、翁仲分列两旁,四个铁铸的大大的奸臣恶贼籍地跪着,那遭万众唾弃的正是秦桧夫妇等四人,门前一幅对联记载着历史往事:

青山有幸埋忠骨

白铁无故铸佞臣

墓畔的石栏柱上,亦有一联记其事:

忠邪自古同冰炭

毁誉于今判伪真

郁达夫尽兴地游历了张宪殿、牛皋殿,威武的岳武穆坐像,廊庑上尽是有关岳飞的诗帖与碑刻,他无限感慨地写下一律:

拂柳穿堤到岳坟,

坟前犹绕阵头云。

半夜人静莺初懒,

一雨荫成草正薰。

我亦违时成逐客,

今来下马拜将军。

与君此恨俱千古,

拟赋长沙吊屈文。

岳飞的冤狱故事与岳飞的《满江红》、贾谊的《吊屈原赋》,的确使他激动不已,可如今何处去寻找岳飞呢?如今的中国大好河山何处不是兵荒马乱,弱小的国家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活在海外的他更清楚地知道中国的未来将面临更加严重的灾难……

走出岳王庙,已是黄昏时分,郁达夫到一个小吃店将就吃了一餐晚饭,信步回城。正是农历六月中旬的天气,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浮出水面。凌波潋滟,与当年相比西湖面目更是不同,西湖凌波亦作时势变矣,郁达夫想起南宋时林升的诗也吟咏了一绝:

歌舞西湖旧有名,

南朝天子最多情。

如今劫后河山改,

来听何戡唱渭城。

郁达夫看着那十三的圆月,漫步在西湖边,他知道西湖边的古迹太多了,孤山上名人足迹随处都有:近人的画家吴昌硕的纪念址、梅妻鹤子的北宋林和靖草庐、西泠桥边的苏小小墓与鉴湖女侠秋瑾之墓,郁达夫心中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何以对一座小小的墓冢感兴趣,那不过是南朝时期的一个名妓,有的是令人痴心妄想的哀艳的故事,他还是慢慢地回到杭州钱塘门来。

正是炎夏天气,月光下,杭州的男女趁着月色乘晚凉的还颇不少人呢!月色下,细草红泥狭路,碧梧疏柳荷花的清香袭来,他呆呆地望着湖面和那些游人们,心里充满了一种落寞的愁丝。他回到旅馆,再也不出去,随手在旅舍里写下两组诗,这就是《西归杂咏》与《西湖杂咏》,他把归途的杂感都写进诗里。在杭州盘桓了一天多,郁达夫坐上小火轮回到故乡富阳来。一路上,他很不是滋味,眼中的江天狭隘了,过灵桥、里山一带,更是一腔莫名其妙的心事涌上心头。四年之前,郁达夫是怀着读书卒业,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从东洋岛国荣宗耀祖衣锦还乡,至少与他的长兄曼陀一样,一旦毕业返回故里,有一官半职,可以令祖母、母亲高兴,接济困难的家庭,可以使县城的小市民改变顽固不化的看法。

但如今,他依然是布衣返里,白衣人士一个!他没有任何荣誉感,大有项王垓下之后,难见江东父老的心理。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的诗“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千古绝唱,在他的心里颤动,他极端的痛苦,大有“生,与世无补;死,与世无损”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大河中的一颗不起眼的沙子,在大浪之中,不知要卷向哪一边。

富阳城就在前面,那涛声依旧,永远的音乐声中的小城,那生养了他多年的古城哟!那梦中萦回千百度的小城。还有那千里的锦绣河山,那里的春江第一楼与鹳山、思念中的子陵钓台!那里的故人们!他无限思绪,一时涌上心头。四年前兴冲冲出洋去,原以为学成归国,此次归来,实在不是自己的意愿,如今徒手而归,无限愁思对何人?他写下了一首苦恼的诗:

去国今年刚四岁,

离家当日是清秋。

项王心事何人会,

泣上天涯万里舟。

他甚至于连春江第一楼也没去欣赏,写下另一首诗:

风月三年别富春,

东南车马苦沙尘。

江山如此夫心赏,

如此江山尽付人!

在码头上了岸,郁达夫一路风尘,提着个藤箧,慢慢地走回家来。

旧城依旧,斜阳故里,绿树青山。依旧是低矮的栉比鳞次的明清相传成习的民房,山光水色,依然是两千年相沿而下的古老富春。

一个莫名其妙的心境!软软的,焦焦的!可恨的,可爱的!一腔心事乱如麻!他加快了脚步,穿过城门,走进小巷,他看到了他的旧居。

大门开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了。他真希望推开大门,高声地叫声娘亲,跪在她们面前,但是人尚未进入家门,便哽咽住了。

大门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不是他相别四年的二哥又是谁?那是他的浩兄郁养吾!郁达夫慌忙丢下藤箧,一窜窜到兄弟面前。郁养吾来到他的面前,也是一惊,兄弟俩依偎在一起,又是拍肩膀,又是……倒是讲不出半句体贴的话来,他们相挽着跨进了家门。

原来养吾数年前自杭州陆军小学毕业后,任绍兴标统下面的一个排长。年前便退了役,投靠在京的兄长,进国立北京医专学习,暑假里正好在家度假。知道兄弟要从日本回来,早已是思念良久了。刚才他正要到街上去办点事,没想到正撞见远洋回归的达夫。

兄弟俩寒喧了一番,祖母正在堂屋里,八十余岁的年纪,身子正有些不舒服,婆媳俩正谈着话。那身子的不康健一半就是因为这海外的孙子,渴念太殷切的缘故,此时一见到小孙子从蓬岛安然归来,这病早已好了一半,慌忙站了起来。郁达夫噙着眼泪分别给两位长老请了安。

母亲慌忙下厨给儿子做饭去了。祖母却是巍颤颤地走过来,摸着郁达夫的头,小孙子干脆蹲下来,让老人摸个透,老人一边哭泣,一边问长问短。这孙子无异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母亲一边烧火,一边跑出来,看看儿子,在母亲眼中,儿子长高了,但人更瘦了。她一边看,一边只是笑。一种做母亲的自豪感,流露无遗,春风满面。那是一种焦灼的心情中意外地发现喜事的一种快意,愉快的心情使她开心得合不拢嘴。

中国人最讲究的是合家团聚,而富春江畔的这户诗礼传家的家庭无异是一个小团圆,母亲膝下虽有三个儿子,长次幼,但长年均在外读书与供职,家里只剩下二位老太太,两位老人难免有离愁的感觉。如今两个儿孙回家度假,自然是人生一大喜事了!

晚饭后,郁达夫与他的次兄、祖母闲谈,母亲也蹇了进来。看着两老长年的小足,想着这孤寡的祖母、母亲为了儿子辛苦了大半生,看着衰老的娘亲,郁达夫的眼睛潮湿了,泪水从眼角中潸然而下,他要对娘亲说出许多许多心中的话,幼时、儿时的故事一一闪过,但他没有讲,害怕伤两位老人的心。他还想起自己曾经想出家的誓言,那是一种何等到失意的表现,他也没有出口。他谈论在日本岛国的地方风情,与日本友人的交往,参加诗会,与服部担风、逵雅堂、永坂石埭等人的来往,与他们的风雅之道。谈论日本的东京、京都、名古屋、长崎的现代都市的海外风光。他将与日本姑娘隆子的那一节瞒过了,与日本姑娘的交往,肯定会伤她们的心,他从长兄嫂的来信中知道,她们愿意有一个海外的媳妇。当然他没有忘记提及海外诗作的成绩。

“到处都有好人。”老祖母张开缺牙的嘴说,她为孙子在海外遇到那么多的好人而高兴。

“日本女子太贱,还是少交往为好。”大概母亲从大儿子那里听到什么信息,郁达夫与日本女孩子有什么交往,她可不放心。二哥嘿嘿地笑着。

郁达夫可不管这些,谈完了风情,问兄嫂,又问以前的朋友,邻居。

事实上,郁达夫不少认识的人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郁达夫以前的好友阿千与他们的一族都去了,没有留下什么人,那一个快乐的家庭早已成为悄无声色的历史。红儿、倩儿姐妹早已嫁了人;翠花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连她的男人不久前也得了痨病,鹤归华表,离开了人世。小学的许多同学听说有的早就走州过府去了。而郁达夫魂牵梦系的赵家少女,也已经嫁给他的一个同学,如今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郁达夫觉得如雷击顶。自己魂梦牵挂的心上人已经出嫁了!尽管他早已预感到,但那个那么可爱的女孩子难道真的成为他人的妻子了么?他像经霜的嫩草顿时蔫了。他慢慢地垂下了头,露出几天来旅途的倦意。祖母关心着孙子的劳累,对他的母亲说:

“萌生劳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彼此各自安寝歇息,可郁达夫无论如何也歇息不下。窗外是十五的圆月,如银的月光洒落在小城的上空、瓦背上、天井里,整个富阳城沉默在午夜中,富春江还需要那样唱着一支悲凉、单调的午夜歌声,把每一个涛声送到古老的富春古城中。

富春江并没有多少变化,长夜依然,四千年的习惯,两千年的封建大一统,新陈代谢,适应者生存,不适应者淘汰,出富户也出穷人。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一如既往。

还是那个富春哟,天灾、人祸、战乱、风霜雪月,千年一惯制,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富春人能够忍受任何创伤——汉末的战火、六朝的****、晚唐的黄巢流寇、北宋的方腊起义、元末的义军争夺战、太平天国战场……,这里的人像被砍伤的松树,用自己的血液——树脂弥合自己的创伤,只是印记多了,苦难多了,忍的耐力也就强了!

在日本,郁达夫学会了一个“忍”字,回故乡还得有一个“忍”字。他认识自己,他现在还不能像苏东坡“大江东去”,也不像辛幼安一样“铁马金戈”,也没有像李白的“敢上青天揽明月”,他有时只能像李清照那样“凄凄惨惨戚戚”,只会像陆剑南那样“东风恶,欢情薄”感到苦难而已。

怅然良久,他静静地听着江声。江声依IB叹息倾诉着那个永远的古老的故事;唱着那支没完没了的歌。那歌声是冷酷、辛酸?是无可奈何?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