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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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扶桑之旅(14)

担风先生临回弥富的那一夜,又特地夜半敲门来谈,郁达夫压住内心的痛苦互诉离愁。此去到那里去?郁达夫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东京帝国大学,还是去京都大学?他不知道。郁达夫已决定学习经济,从社会发展来说,这无疑是一门很好的学科。先生心中倒有几分可惜,以郁达夫的才学是于文艺可望成功之人,学习经济未免可惜。但他在这一方面没有多说。担风先生进来时,带来一幅他刚刚精心绘制的梅花画,送给达夫作为纪念。郁达夫非常感动,这个忘年的日本长辈,对自已是多么体贴入微,多么青睐有加,多么关心爱护啊!他感动不已,临别时写一张条幅送给先生:

春风南浦黯销魂,

话别来敲夜半门。

赠我梅花清几许,

此生难报丈人恩。

第二天,服部担风要离开名古屋回到弥富去了,郁达夫一直把他送到车站。电车去远了,他呆呆地望着那远去的电车,站在那儿良久良久。

诗与酒,已成了郁达夫人生的两个方面,诗与真也同样成为人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

他喜欢酒。

日本人也喜欢饮酒,而且往往是以饮得半醉为满足。醉醺醺的神态,喷天的酒气,醉后的扯打,在日本那是司空见惯的小事。

郁达夫年幼在家时就喜欢喝两口,酒量惊人。他也会喝醉酒,喝喝酒,写写诗,仿佛并不是李白、刘伶、苏东坡、辛弃疾他们的专利。名士要喝酒做诗,土财要喝酒吟哦。在中国、日本的中古时代,仿佛士农工商、男女老少都会来几下子。郁达夫也会,而且很不错,他喝酒做诗,他同样愿意做一个名士。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喜欢学校附近的丸善书店,也喜欢那里的杏花村酒店。他喜欢一个人看书,也喜欢一个人喝酒。

一个夏天周六的晚上,他又无端地忧郁起来。那时他居住在御器所村的公认下宿里。他搬来搬去,那下屋又搬进那个隆子父女的下宿里。旅馆照样很安静,孤冷得一个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那里除了父女以外,只有几个中国的留学生与几个日本的寄读生。郁达夫太清高,性格落落难合。他的同学们情知郁达夫不是一个难讲话的人,但终因言语参差,落得自己快乐,四散奔逃似地回到家乡、回到名古屋、到东京去了。郁达夫终因心情不佳,太烦人,天气太热,既看不成书,又写不成信,废寝枯坐。他想写几首诗,服部担风关照过,然而终究心情不好,只索作罢。他也打算写几封信给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未婚妻——那个仅仅见面一次的弱女子。哪怕是相互问个信也好,他心里很坦率,他对未婚妻不能爱又不能不爱,母亲帮办,与日本女子相比,他也知道是迥然不同的。中国少女相信命运,相信明教,男女有别,大家闺秀不轻易与生分的男人见面,而在日本要宽松得多,一个女子在她的婚前并不那么死板,要自由得多。虽然他屡次想给那可怜的女子多一点关心与关爱,可一想到她有时就焦躁起来。他洗了一个澡,然后没头没脑地坐上东行的火车,去东京——毫无目的,他在东京车站下了车。是为了找朋友寻开心?还是为了游览这帝国的都市?还是为了进妓院?仿佛都不是!

他很生自己的气,换了几趟电车,信步进入东京一条偏僻的街道,他看见一个小小的酒店。时间很晚了,他见到酒店里人并不多,当炉的是一个东京街头随处可见的年轻女郎,几张不太干净的餐桌边,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客人。有几个显然喝醉了,说着胡话,甚至有一个端着酒杯,对着那个年轻的女郎调情,软缠硬泡。

“请,请进来!”

那女郎对郁达夫嫣然一笑,醉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郁达夫走了进去,拣了一个干净的位子坐了下来。

“要不要来一瓶啤酒?来点菜吗?五香猪肉,熟牛肉!”

“来点牛肉,来一瓶啤酒……”

女郎微笑着,很快拿了酒菜来。那醉汉也蹒跚着,恶毒地盯着郁达夫看。然后,又蹒跚着走到那女郎面前,大声地说:

“他是猪!他是支那人!”

郁达夫吃了一惊,然而他忍住了。不予理睬,顾自自斟自酌,他的两眼在冒火!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醉鬼竟认出他是个中国人。但是他不予理会,六年的留学生活,日本人教给他一个权术,一个“忍”字。

那醉鬼挺得意。

“支那人,你滚,……你滚开。你们把我们日本的酒都吃光了。你给我滚……滚……滚出去……”

郁达夫很生气,恨不得立即给这醉鬼的脸上甩一个清脆的巴掌。

但是他忍住了,他用一口流利的东京日本话回敬他:

“你给我滚!你这醉鬼!”

那醉鬼愣了一下,又斜着白眼,说:“你别以为会说几旬日本话,就不是支那人,……会……会说日本话的狗很多!……你……你是支那……支那人!”

“你们这些亡国奴!”

忽然从那个醉鬼的口中吐出最恶毒的语言。也许那日本人根本不知道他是中国人,只是把这当做一句很平常的骂人话,郁达夫却有一种蒙受屈辱的感觉,他的手在酒瓶的瓶颈上握了一把,又克制住了,他恨不得将这醉鬼的脑袋砸个粉碎。

士可杀,不可辱!

他忍住了。

那女郎脸色苍白,看看不成话,走过来推了那醉鬼一把,那醉鬼差点儿摔倒在地,女郎用怀疑的眼光看了达夫一会,然后说:

“对不起得很,请君多多包涵。”

郁达夫依旧自斟自酌,在他的旁边,射来一串串刺骨般的眼睛。郁达夫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大和民族的小市民,狂热的东京人。他将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脸不红,气不喘。

那些小市民八成都醉了,红着脸。清冷的小酒店,进出的人原本不多。

醉鬼坐在那里,口里含含糊糊地喝着,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口中喃喃地骂着:

“支那人,猪猡!……他们把日本的东西都吃光了……喝光了……

支那人……”

他还伸了伸拳头,威胁着达夫。郁达夫憋了一肚子气,不予理睬。

醉鬼踉跄着走了!郁达夫真希望那人在街头遇上电车,让他躺在那轮子下。他胡思乱想,一种屈辱的感觉,使他希望自己的祖国强大起来。他一连灌了不知多少杯酒,连已是半夜后一点钟也不知道。后来的顾客都走了,郁达夫才走了出来:那时他的神志也有点不清了,他在路上跌来跌去地走了一会,看看四面的确没有几个人了店铺都早已关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跑到这里为人羞辱。街头两边千门万户都已关了门,只看见绿荧荧的灯光。他看到了天上缺了半边的月亮。忽然他看见来了一辆电车。他恨恨地举起紧握的拳头,无声地对着它进行威胁着,可电车理也不理他,管自开走了。他觉得更加孤独,比宿舍里还要清冷。他走到东京的一条河边,潸然泪下。

东京,他太清楚了,一种工业废水的臭气扑鼻而来。他又走着,酒店里的那一幕依然留在他的脑海中,难道就这样忍辱负重么?他更知道日本东京的夜晚,日本浪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向东京的火车站走去。

他买了票,在候车,看见几个事务员在那里打呵欠,在候车室里,他足足等了两个钟头。他太孤独。火车来了,车站热闹起来,但他依旧觉着清冷。日出东方了,他怀着恨意,坐上了西去的列车,离开了东京。

浙江省的教育视察团离开了日本,郁达夫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已经毕业,并且知道自己已经在下一年度到东京帝国大学读书。他最后又去名古屋的新闻署去看望担风先生,却无意中遇到那神交已久、诗书往还的富长蝶如,他不久前刚刚从东京回来,他们互相打量个够。

“我的想象里,你的身材可不是这样魁梧。”郁达夫眯缝着双眼笑笑说。

“可我的形象中,你的身体也不是这么瘦呀!”蝶如也愉快地说。

他们都很高兴,结识了神交已久的朋友,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他笑了,服部老人笑了。他看到这异国的两个门生,两个年轻的同龄人如此亲热,恐怕是十分欣慰吧J第四章离人芳草最相思。

一九一七年的夏天,郁达夫忽然接到富阳家中的来信。母亲在来信中说:祖母想他,思念他,成天叫着小孙子的名字,痛不欲生,要他回乡一趟。

郁达夫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祖母牵挂着他!母亲也牵挂着他!

离开亲爱的家乡与亲人已经四年了,他怎能不想家乡呢?

但那时郁达夫却进入两难的地步,双重、多重的人格,常常使他自己也觉得他自己莫名其妙。人渴念回到故乡,思念自己的亲人,见见自己的兄弟、母亲、祖母。四年岛国的生活,使他倍加思念祖国的一切,故乡、故土、故人,那是他不可抑制的乡思。可是他也未免多情了一点,他的内心中爱上了一位女孩子,她就是名古屋下宿处他结识的后藤隆子。

他因为太孤独了,而她也有几分多情。

大正五年的秋天,郁达夫怀着落寞的心情搬离了隆子家的公认的下宿,为了避开那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可到了大正六年的夏天,为了学习的方便,他又重新搬入了这里。郁达夫的心里怀着鬼胎,常常觉得过意不去,可那年轻的后藤姑娘一点埋怨的意思都没有,照样欢迎他来到这里。

在日本人中没有以达夫为中国人为支那人为耻辱的是后藤隆子。

郁达夫给她起了个美丽的小名——隆儿。这是中国的传统,名字中的一个字加上一个“儿”字,那是一种亲近、一种亲爱、一种亲热的意思。

那里面本来就有达夫的几分爱意夹杂其中,同住的几位留学生很有几个不以为然的。

然而,她是太真纯了!

后藤隆子,正值妙年,一朵花的年纪。她很喜欢郁达夫的为人,沉默而多才气,聪明才智,他是诗人,对社会充满着特殊的爱。作为主人的女儿,她对每一个住宿生都尽自己应尽的义务,一如既往。有时她也陪同达夫散散步,聊几句闲天。然而在她的心中却从未有过要嫁给达夫的思想感情。那种愉快、好动、浮躁、高声浪笑,完全是出于一种年轻姑娘的本能。那无疑是给郁达夫活跃的心一桶凉水,浑身凉透了。所以他在给担风先生的诗上有《送隆儿》两首,自己透露了那春的消息。

在他的诗注中坦然说:

“右二绝为隆儿作也,隆儿小家女,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动于中不觉发于外。谓之君子思服可;谓之旷夫之狂言亦可。要之乎情性,止乎礼义。如天外杨花,一番风过便清清洁洁,化作浮萍,无根无蒂,不即不离,所谓兜率宫中文萧梦影者,非耶?”

郁达夫办事太认真!堕入情网的他往往不可救拔,如入阿鼻地狱。

何况,在他的心中是永远怀念着那位赵家少女的,拿莲仙与这少女相比相形见绌。莲仙是属于又活泼又文静的女性,她是淑女的典型;而隆子也很活泼,但她身上未免有几分商业的气息,那正是达夫所不屑的。虽然在这海外,日本姑娘也喜欢与这海外游子谈论着许多的新闻旧闻,讲八事山,谈广见池,彼此非常接近,但他们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要姑娘离开那父母之邦,她不敢想,而郁达夫也同样不可想象一个浮浪的日本女子做他的妻子。

他们非常友好,他们是朋友。

六月下旬,第八高等学校暑假考试一结束,郁达夫立即离开名古屋郊外的学校,回国探亲。

四年的岛国生活,多少梦的旅游,多少刻骨的乡思!他登上西归的火车。他的心里如开锅的水,无限情意袭上心头,这时的心早已是过了名古屋、京都、长崎,飞越黄海、东海,到达江浙大地,到达风光绮丽的富春江了!

车发名古屋,他一个人离别了送行的同学,愉快地西归,他口吟一绝,以表达数年淹滞海外,一旦还乡的愉悦心情:

绿树青山数十程,

思亲无计且西征。

明朝应逐沙鸥去,

独上楼船泣雨声。

在火车上,他听到燕子的呢喃,车窗外他看到燕子低低地飞_r过去,更是思乡心切,触景生情,写下了另一首诗:

绿树荫中燕子飞,

黄梅雨里远人归。

青山零落乌衣改,

各向车窗叹式微。

他又看到了京都,这是日本的旧都,又叫西京,人号小洛阳,是日本的最繁荣的都市之一。京都有岚山,有东山三十六峰,风景清幽。他诗意大发,双手一挥,写道:

寺楼钟鼓洛阳城,

人指前朝幕府旌。

不向东山谋一醉,

独遮纨扇过西京。

他换了轮船,轮船在海峡中航行,经过和歌山下,在停泊时,他听到另一座船上有一个客人在鼓琴,琴声清越,更激起他的似箭归心。

熟梅天气海潮深,

有客楼船夜鼓琴。

十里和歌山下路,

雨丝如剑割归心。

天低云黯,梅雨丝丝,海潮汹涌。郁达夫对一切都有感受到厌烦,去上海的日本轮船上,挤满了中国、日本的游客。亦有不少从东京等各地回家的留学生,郁达夫偶然与旅客们交谈几句,更多的是在船舱里看书。书是他的命根子。他在船舱中阅读德国诗人海涅的诗集。竞又写下一绝:

嬉歌怒骂生花笔,

泪洒青山亦可哀。

苏小委尘红拂死,

谁家儿女解怜才。

七月初,郁达夫在上海港上了岸,住在龙华。此际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他看到《申报》、《神州日报》等都登载着********的大事——

六月九日,孙中山举起护法的旗帜,反对段祺瑞与督军团解散国会、推翻约法之阴谋;

六月九日,浙江旅沪同乡会,因浙督杨善德宣布独立,附和张勋,致电杨善德,宣布叛督附逆,浙人誓不承认;

六月十日,孙中山与章太炎联名通电,反对黎元洪同意张勋出任调停而解散国会;

六月十二日,黎元洪受以张勋为首的督军团之军事压力,被迫下令解散国会;

张勋连日在天津与徐世昌、段祺瑞及帝制派诸人密谋复辟,迫令国会解散后,于是于十四日带兵入京。段祺瑞假手张勋赶走黎元洪;

六月十四日,康有为因见复辟有望大肆活动,致电黎元洪,谓“国会无道”,“约法不良,督军团解散国会,大有功于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