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大大的汉字匾额。他走上正门,双手一推,竞开了,他随随便便地走了进去,门内有一座曲径,清幽的曲径两旁,是些苍老的梅树。郁达夫知道,这就是片桐氏的梅林了,顺着曲径往北斜坡,走到山顶,面前是一片开阔地,展现在眼前:一个小公园,一波海水,山顶平地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是他刚走的南北横贯的通路。背临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平房。那几间屋,门窗都是关闭的,他便租住在这里,在梅花开时,赏梅的人多时,主人用来卖酒食用的,楼房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的中间,有几方白石围成一个公园,圈子里躺着一株老梅,在草地的南尽头,有一块石碑,记载着这梅林的历史,他时常在这石碑前住脚,这石碑刻着他祖国的文字。明治之前,日本的文人、士大夫是以懂得汉字,写得汉诗为,风雅的。
梅林里曲径通幽,管理这梅林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农夫。据这农夫说,学校里常有几个学生搬来过,但因太冷静,住上十天半月便走了。
他劝郁达夫不必搬来。
“我是不怕冷静的。”他住了下来。
梅林真静!又值寒假里。有时他认真读几页书,有时偷偷地在草地上流泪。他同在北京的长兄与婚姻问题上的意见,生起龃龉,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表示与长兄绝了交。
自家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痛恨长兄,恨及袈裟。
他怨恨长兄,也怨恨母亲。怨恨任何人,他想向长兄复仇,长兄要他学医,他才进医部的,这时他已向东京的留学生监督提出,他准备改入了文科。他的基础好外语能力强,费用低,这监督又是曼陀的同学,加上他的确知道郁达夫的才气,一口应允。不过得重读一年级,须迟一年毕业。
他心中暗自高兴,这一次可算是复了仇了,他充满了对长兄的敌意。他害怕恢复与长兄的再度和好,他要自立,不服管教,永久敌视他。
春暖花开的时候,郁达夫还住在梅林里,他自己买了烧饭的炊具,自家烧了一个月的饭。后来他懒得烧了。就包给了那山脚管园的农夫,他觉得自己在课余之后,的确有点像参禅的和尚。如果除去学生装,剃度了,不是和尚又是什么?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起来,开了东窗,他看见地平线上有朵红云,东天半角,反照一阵银红的灰色,雨后的旭日特别清新,青山也分外妖娆。
洗漱完毕,他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他跑上楼去,拿了黄仲则的诗集《两当轩》,一边高读,一边在曲径通幽的梅林中散步兜圈子,他读到:
五剧车声隐若雷,
北邙惟见冢千堆,
夕阳劝客登楼去,
山色将秋绕廓来。
寒甚更无修竹倚,
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秋风里,
九月衣裳未剪裁。
好一首《都门秋思》!郁达夫震颤了。那种优美的诗,那薄命的人,那命运多蹇的诗界才子!郁达夫为此眼中流出一汪清泪,郁达夫从诗人的命运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太阳升起来了。
从他驻足的山顶向南方望去,眼下是一个大平原,平原里是一片生机,那是一幅真正的山水图画,有点像米勒画中的田园风光,他心中暗自好笑。看到这阔广的田野,想起自己这参禅的样子,他恨不得对着苍天大声疾呼:
“老天,我们讲和吧,如果你们世人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吧!来,我们讲和吧!”
良心上起了一瞬间的变化,他忽然觉得长兄、母亲、同学们并非是那样可恨,他认为敌人是可以讲和的,像基督的教义一样,不应该以怨报德,怨怨相报,应该以德报怨。
他对着山下的旷野出神,呆立在那里想心事,忽然听到他身边的不远处,有两个声音在那里低声地说:
“今晚上你一定要来哩!”
这分明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见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他觉得血液都停止循环了,原来在他的身边有一片高大的苇草生长在那里,隔着那苇草,有一男一女,可不知道隔草有人听。那男人说:
“你心真好,请你今晚上来吧,我们如今还没有在被窝里睡过觉哩!”
“……”
他忽然听到两人的嘴唇,灼灼地好像在那里吮吸。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提心吊胆地把身子屈倒下去听了。
他在那里痛骂自己: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怎么会下流到如此的地步!”
然而那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敲击着他的鼓膜,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愿惊醒这旷野中偷情的男女。
他听见苇草中索息索息的声音。
解衣带的声音。
男人吐气的声音。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地说:
“你!……你!……你……快××吧,……别……别……别被人看见了,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成了灰色。他的上下牙直打架,忽然觉得冷,他站不住脚,想立即跑开去,但是一种心虚的感觉,他没有动。待那对野男女离开苇丛之后,他才回到梅林里的二楼,神经质地睡了一觉。
懒懒的,他睡在那里,饭也没有吃,他的生活毫无秩序。他知道,在这样冷僻的地方,得了病是没有办法的,就是死了一个星期,也不一定有人知道。一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他才离开了他的床铺,夕阳已经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地笼罩在那里,远处的农家早已炊烟四起了,他踉跄着走下山去。无缘无故地坐上电车,他毫无目的地换了两趟车,下了车来,前面是一个海港。
前面是一片汪洋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远处可见零星的小海岛,那些海岛也是一些青山,隐隐地浮在海面上。西面是一条长堤,一直傍着海湾,可见灯塔,和一些小舢板。他漫无目标地走着,海风吹拂着他的额头,脑袋仿佛清醒了一点,码头上人来人往,飘来工人们的说话声。一只小火轮正向对面的海岸线边过去。跟随着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工人,他坐了那火轮,渡到了东岸。
东岸有一个大村庄,在他的面前有一座大酒店,店门大开,庭内有假山花草,一眼望去,清雅可爱,他不问是非曲直踱了过去,他忽然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叫他:
“请进来呀!”
他吃了一惊,呆呆地站住了,他心里想:
“这大约是卖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人家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在那里。”
一想到这里,他的面色倏地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想出来又不想出来。他的胆子太小,然而好奇心太大。他到了进退维谷的难境。
“进来呀!请进来呀!”里面传来娇滴滴的叫声,带着笑声。
“可恶的东西,你敢欺侮我胆小么?”
郁达夫的心里发了怒,面色同火一样地烧了起来,他咬紧牙关,把脚步一蹬,捏住了两个拳头,仿佛是对那俩年轻的侍女宣战,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请上来!”
“请上来!”
日本的侍女们大概是世界上最讲究礼貌的,那种温顺、柔和是世界上少有的。郁达夫硬着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他的精神慢慢地有些镇静下来。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一种恼人的花粉香味,同少女所特有的头发的香味,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立刻头晕起来。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神经受不了压迫,那姑娘椭圆形的脸蛋,满脸是微笑,边走边问他:
“他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去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侍女口里的气息扑面而来,面上痒痒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自我感觉到他的脸在红起来,他只含含糊糊地应道:
“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那侍女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
“随便拿几样来吧!”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了。他就站起来推开纸窗,海的气息扑了进来,房间里的空气很沉浊,很快地,沉浊的空气,女人的味道都散了。
眼前是一湾大海,静静的起了微风,一片片的海浪鱼鳞似的,在那里微动。夕阳返照,金光闪闪,他一阵心动,顺口吟出一句:
“夕阳红上海边楼——”
他向那西边一望,夕阳西下,离地平线只有一丈高了,心里呆呆的。
时时想着那个少女,他觉到了那少女青春的气息,丰满、肉感,他想吟诗,避开苦恼人的惶乱,可江郎才尽,没法子想到的东西,那吟咏是假的,想亲近姑娘是真的了。
他胡思乱想。
停了一会,那侍女把酒菜送了进来,跪坐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地替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细细地看她一看,把自己心中的苦闷都告诉她,然而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视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摇一摇动,他不过同一个哑子一般,偷看她那搁在膝上的一双纤嫩的白手,同衣缝里露出来的一条粉红色的围裙角。
他听说日本的女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短短的一条围裙,外边是一件长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什么样纽扣,腰里缚着条一尺多宽的带子,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衣服一步一步地掀开来,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每能偷看。他听人说,这是日本人的最美处。他在路上遇见女子的时候,有时就是注意这个地方。他有时痛骂自己,骂自己是畜牲,狗贼,卑怯的人,也就是这个时候。
他的心乱跳,偷眼看了那侍女的围裙角,他想同她讲话,但是说不出话来,那侍女被他看得有点不耐烦,便轻轻地问他: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他的脸一阵苍白,又是一阵红云,含糊地回答了一声,他呐呐地总说不出清晰的回话,好似站在断头台上。
原来有很多的日本人轻视中国人,自从中国的甲午与庚子两战之后,日本人中沙文主义思想横行全国,轻视中国人就像轻视猪狗一样。
日本人把中国人叫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比骂人最丑恶的“贱贼”还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面前,他不得不自认“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抖起来,他的眼泪滚了下来。
那侍女看他有些疯狂,就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让他安静安静,所以对他说:
“酒快没了,我再去拿一瓶来吧。”
等到了一会,他听见那侍女的脚步声又走上楼来,他以为她是上这边来的,所以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势改了一改,但是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原来她是领了另外的两个客人,上隔壁的房间里去的,那两三个客人都在对那年轻的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娇滴滴地说:
“别胡闹了,隔壁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见了,就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心里骂他们: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世界上哪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负心的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下么?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任何女人了,我就爱自己的祖国,把祖国当做自己安慰依傍罢!”
他想马上就跑回去发愤用功,但是在他的心里,却期待着那个年轻的侍女再回到他这里来。
他压住怒气,默默地喝酒,一杯又一杯,觉得浑身热了起来,他把窗门开得大大的,他看到太阳真的就要下山了。海风带着咸味,扑进了窗户,他又一连喝干了几杯酒,他觉得眼前的海景、海中的远山、灯塔、航船都迷糊起来,内海的薄雾升起来了,海天相融作一处。在这一层浑沌不明的纱影里,西方的将落不落的太阳,也沉了下去。他只觉得好笑,于是笑了一回。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双颊火赤,自言自语地说: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只立在窗口笑,便问他说:
“窗开得这么大。你不冷么?”
“不冷不冷,这样的落日,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拿来纸笔来,我马上写一首诗给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郁达夫自我奇怪起来,他心里想:
“我怎么变得这样大胆了?”
他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很快活,酒足人自醉,他不禁又呵呵地笑了一阵。他听见隔壁房间那几个日本人高声地唱起日本歌来。
他也放开自己的嗓子,大声地念着自己写出的诗:
醉拍阑干酒意寒,
江湖廖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洲骨,
未拜长沙太傅官。
一饭千金图报易,
五噫几辈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
也为神州暗泪弹。
一觉醉醒,他看看自己睡在一条红绸的被子里,被子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这一间房子不太大,房间里挂着一盏电灯。枕头边摆着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两三杯茶,喝了之后,醉态颟顸地直到房门外去。
他开了门,那少女刚刚跑了进来,她微笑着问他:
“你,醒了么?”
他点了点头,微笑着回答说:
“醒了,便所在什么地方?”
“我领你去吧!”
他跟了她去,走到日间那一条夹道,外面已是灯火辉煌,旅馆里的三弦嘈嘈,大笑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来。白天的情节,他都想了起来,一想到酒醉之后对那侍女讲的胡话,他暗自好笑,又觉得脸上火烧一样。
回到那侍女的房里,他问那侍女:
“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
“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八点四五十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帐来吧!”
“是!”
他付清了帐,又付了一点小费。那侍女嫌少,说:
“我是不要的。”
他的脸红了,又摸出一张纸币,说:
“别嫌少了,就请收下吧。”
他那胆小的心又跳了,手颤抖得厉害。那侍女看了他一眼,就低声地说着:“谢谢。”
他才从酒馆里出来。
他的脑袋空落落的。一轮圆月挂在半天上,他不知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又恨又悔,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