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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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扶桑之旅(7)

其实郁达夫很有几个要好的日本同学,他们有时也来向他说笑的,福田武雄、稻吉英治、志贺富士夫、岩濑正男等,他也感到感激,想同他们说一些知心话,然而口中总嗫嚅着,说不出好话来,与他相契的几个人也只得与他疏远了。他的同学们在那里说笑的时候,他总疑心他们在那里笑他,他就一下子脸红了,他太敏感,谈话的人有一个人看了他一眼,他就以为是人家在背后说他。他同同学们中间,牢牢地筑起一道城墙,他的同学也认为他是一个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没有来到他的身边。

谁也没有来到他的寓所,他是另租于自修寮中,陪同他的只有旧书。山川、日月、农田在他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读读中国古老的诗集,诗一般的小说,深刻的人生哲理,他把自己围困在孤独中。

他的旅居太安静,西伯利亚的冷风经常光顾这里,他有点歇斯底里。他写了信去北京,向长兄要钱,书籍太贵,身体太差,要养病,要钱花,公费有限。可长兄有时没有来信,或者说是来信迟了,写信来痛责他一顿,长兄一个人的薪水,上有二老,下有妻少,海外的兄弟难免不周,加上官场倾轧,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可郁达夫不这样看,年轻人的心胸未免狭窄,他想不通。

名古屋太无聊,有时他想回东京去一趟。虽然他痛恨东京,但那里有他的同学,东京的姑娘漂亮。但他没有去东京,而是去了一趟妓院。

对于那些****妇,他本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他忍不住好奇心,去了一夜,他又痛又悔,自我谴责,这事流露于家信的诗句中,长兄获知信息,又是一次斥责,书中之意恨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郁达夫倍觉忧郁。

其实,郁曼陀并没有忘记他的兄弟。只是他生性威严,要唱唱黑脸的。法官的心也是仁义的,有时不得不假戏真做。他深知兄弟的才气,来信不谈经济只谈学问。在日本,他有很多的朋友,随鸥社的社员与他是诗友,森槐南门下的弟子没有几个不是他的朋友。这位前清来的留学生,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与荻野迦陵、冢原梦舟、近藤恬斋、永井禾原、土居香国、胜岛仙坡、永坂石埭,都是老朋友。

土居香国和永坂石埭,郁曼陀的诗友们,都是生于明治之前的老人,对中国文化都有很深的造诣,他们原本就是忘年之交,因为汉诗互相往来。他们都住在名古屋。永坂石埭原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老教授,后来辞职自己开业。曼陀二次来日,曾与荻野迦陵多次造访他郁达夫来名古屋学医,也是曼陀兄长的意见,有请带契之意。郁曼陀返国之后,让小弟数次带信给永坂,不言自明。郁达夫对这老前辈格外尊重,老教授看到这年轻的郁达夫,一起读读诗文,讲讲医道,彼此十分相契,风雅之道毕现。老教授顺其心意,叫他多写诗,并且鼓励他拿到《新爱知新闻》发表,以慰藉孤独的心。

除了那个老教授,郁达夫可以说是交游断绝。孤冷得就如一个幽灵。他住的下宿里,有一个主人的女儿,叫隆子,时时牵引着他的心。

女孩子很漂亮秀气,也很客气,郁达夫的心中有一种见了之后复杂的感觉.并且也为她写了不少诗:

几年沦落滞西京,

千古文章未得名。

人事萧条春梦后,

梅花五月又逢卿。

我意怜卿卿不识,

满襟红泪奈卿何。

烟花本是无情物,

莫倚箜篌夜半歌。

达夫住在这女孩子家不少时间,对那女孩子不消说极好,只是郁达夫不是情场老手,他与《留东外史》中那些有钱狎邪的浪荡子截然不同,他是一个非常真诚的青年,感情相当纯朴……

有一天放课后,他挟了书包,要回到他的旅馆中去,有三个日本男生是他的同路,将要到达夫的下宿时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学生,在这远离名古屋的市郊,向来是没有见到这样的女学生的,所以他一见到这两个女孩子,呼吸就急促起来,他们四个男生与那两女子擦肩而过时,三个日本人都向她们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那两个女孩子就娇滴滴地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那三个日本青年都高声笑起来,十分得意。郁达夫似乎是自己也与她们谈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到住宿的旅馆自己的房间,将书往床上一丢,他的胸膛还在那里跳,用了一只手枕了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他自嘲自骂: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为什么又要后悔?”

“既然后悔,你当时何以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谈一句话?”

“啊,你这卑怯者,卑怯者!”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

那两双要命的眼波!

那两个女学生的眼睛里,的确是包含着青春的气息,柔顺、可爱。

然而想过之后,他忽然心里起了一阵悲鸣:

“呆人呆人,她们虽然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三个日本人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也不会不看我一眼。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他潸然泪下,伤心到极点。这一天晚上,他记下了日记: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要到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再也不能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回去的人,岂不是在那里享受荣华富贵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如何挨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十几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中生出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是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啊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给我一个伊甸园中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所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二十一岁的郁达夫完全沉浸在青春的烦闷之中。

他怨恨,那只是一种泛泛的怨恨。有所求而不可得,漫无目的,漫无边际。

依然故我,华兹华斯、缪塞、歌德攫住了他的心。然而不,拿上一本诗集,有时也难以平定他那骚动的心。《红楼梦》、《金瓶梅》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更多地看西方人的文学,自然主义的作品。他觉得日本的同学不友好,就去找中国的同学,十多个在八高的中国同学,这些同学不是太庸俗,就是不投机,不堪为伍。他想得到人家的同情,带回来的是倍加的懊恼。单纯的性格,一时的热意,他把自己的经历一吐为快,把自己的内心,家丑及见闻都愿意讲与同胞听。然而一出了同学的公寓,他又会自悔失言,忧郁更加厉害,自我责备比访友前的心理是加倍的了。同学中的一个竟讲他得了神经病。他恨他们,日逐一日地与他们疏远了。之后甚至在校园中见面也不点头招呼。留学生开同乡会,他也缺席,他与几位同胞,有时觉得就像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他同班的那一位同学冯伟民,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自己结婚了,并且花花公子一个,有的是钱,只为混一张文凭,经常探花问柳,下妓院,却专喜讲郁达夫的丑事,以掩盖自己的缺德。郁达夫气不过,与之反目,仿佛世界上的清泉只有一注,而且非他莫属了。

只有后藤隆子在他的身边时,他才觉得心灵有些许的安慰。

后藤隆子年轻可爱,是他下宿旅馆主人的女儿,秀美动人,圆圆的脸儿,大大的眼睛,笑起来通常是脸腮上有一对小小的酒窝,嘴里是一口洁白的牙齿,鲜红的嘴唇老是半张着。郁达夫通常叫她为隆儿。

十七岁的日本少女,最纯真的年龄,无忧无虑,把世界看得就像一座花园,充满着芳香与美好。鞠躬、问好,没有半点恶意,没有半点污秽,天空永远是蔚蓝色的,阳光永远是明媚的。健康、活泼,新鲜的裙子,隆起的胸脯,娇小的脸蛋,传神的眼波,令他心猿意马,惶惶不安。

无疑,郁达夫心中爱她,达到心乱神摇的地步。每天年轻的姑娘按时送了饭来,及时给他叠被铺床。这公认下宿的整理,这是她的必修功课。她一点也不善于遮掩自己,胡乱地把笑一串串地抛给人家。有时她把从山上采来的野花随便撒在郁达夫和他的同学们身上寻开心。郁达夫心里很高兴,当少女送饭和铺被时,他装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他的心里很想与她说几句玩笑话儿,哪怕就是讲一两句也好。然而他在异性方面特别胆小,天生的悒郁症,使他呼吸急促,眉头深锁,他总不开口。他知道自己恋上了她,思慕她的心情一天天浓厚起来,恨不得有一天立即把她抱在怀里亲个够。

但是他不敢。

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旅馆里的学生都上名古屋市区去了。因为这八高新建不久,工商一切未备,比较荒凉。他们家中有钱,此时是成群结队,该不知又是如何之快乐,只撇下喜欢孤独、独行的郁达夫,郁达夫没有钱,也不允许自己外出,夕阳是他的伙伴,田野的芳菲是他的享受,下宿面前是一口深且广的广见池,池水清且涟漪。晚风微微吹来,忧愁被撇在一边,远山遮没在迷茫的夜色之中,他轻轻地散着步,在广见池边浓浓的夜色里,他回到旅馆里。

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旅舍静悄悄的,他坐了一会儿,感到无限的愁思涌上心头,一种莫名的烦恼,使他的脚底忍不住要往外跑。然而要走出旅馆必须经过主人和他女儿的房门口,主人的房子就在大门的边上。

他记得刚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吃饭,他一想到经过门中间,看见那年轻充满魅力的少女,他就感到一种痛苦,于是把外出的心思也丢了。他拿了一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在那里阅读,读了四五页之后,空气中忽然传来了几声刹刹的泼水声。他静静地听了一听,呼吸顿时急促起来,面色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地开了房门,鞋也不拖,幽脚幽手地走向扶梯去。轻轻地开了便所的门,他兀自站在玻璃窗口偷看。原来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隔壁,从便所的隔壁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是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像受难的耶稣,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那全身的曲线!

他气也不敢喘,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愈来愈厉害,他浑身发颤,恨不得闯进去,向她求欢,但他不敢。

少女一点也不知道。

一不小心,他的前额碰在窗玻璃上,发出不太重的响声,郁达夫吓了一跳,被蒸气包住的那少女,那披散着长发的女郎,愣了一下,发出了娇声:

“是谁呀?……”

他一声不响,急忙跳出便所,就三步两步地跑进自己的房间。

他跑到房里,面上同火烧了一样,口也干渴了。“你下流!”他一边打自己的嘴巴,,一边就把自己的被摊开来自己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他忘不了刚才看到的那副丰满的肌肤,他竖起了两耳。

他又听到刹刹的泼水声,浴室的门开了,他知道,少女的脚步好像是走上楼来,来到他的门口。

他用被包住了头,屏住了声息,他耳朵明明告诉他: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涌。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他慑手慑脚地走到房门口,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他想猛地把门拉开,向她倾诉:他爱她。

他屏住气息,尖了两耳听了一刻,门外的声音渐去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门外不再有动静。

一会儿,他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她与她的父亲说着话。他不禁手里捏着一把冷汗。他听到主人父女俩的高声大笑,他反省、他自思,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睛。

他的想头太多,也太可怕,有时头脑清晰,有时显得没头没脑。悒郁的神经免不了。寒假里到了,郁达夫一个人搬进了幽静的梅林。

梅林在广见池的另一边,面临伊势湾,行人稀少,隔池再向南去,那一边是日本国不太多的大平原,就进入名古屋市内,平原的那一角,有一簇森林,划在半空里,像堵在平原上的一堵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沿山壁的山面上有一道女墙,围住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香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