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转了下宿,住在山田喜助家中。他的居室在二楼,他很喜欢这一层。二楼,可以登高远望,南面是广见池,池水清且静,观柳与观月,不亚于杭州西湖,东面可以遥见八事山兴正寺,松杉苍翠,与黄茅草屋相映,小春日和,每有农夫牧童来往于其问,郁达夫心中颇为高兴,赏鉴风景,城中无此境也。
近来同学们对他也刮目相看了。郁达夫很喜欢写旧体诗,八高的《校友会杂志》一次又一次地登出了他写的汉诗。光是大正四年的十一月,《校友会杂志》就登了他的诗作十三首,与此同时,他还经常在上海的《神州日报》、浙江《之江日报》发表他的诗作。发表了《中秋夜中村公园赏月兼吊丰臣氏》、《寄家长兄曼陀、次兄养吾同客都门》、《梦逢旧识》、《重阳日鹤舞公园看木犀花》、《金陵怀古》、《过易水》、《村居杂诗五首》、《寄永坂石埭武藏》、《看红叶》、《日本谣》等,他像当时一般的风雅人士一样,给自己起了一个别号叫春江钓徒,有时干脆就用他自己的名字郁达夫作为这些诗的作者。他写了《归御器所》:
日落篝火数点明,
几家弦管庆秋成。
匆匆障扇田塍过,
恐被村人说好名。
他写《寄永坂》:
不见诗坛盟主久,
红尘三斗若为除。
何当风雨重阳夕,
同醉黄公旧酒垆。
他什么都可以写,在他的面前是一个旧诗的世界,他为此呕心沥血。他与名古屋的随鸥吟社的老诗人永坂石埭过从甚密,成了真正的忘年之交。在名古屋那一段时间,郁达夫的思想充分展示了他思想的多重性:性的忧郁、诗酒当歌、清高与恃才傲物、自卑与自谦综合在一起。永坂与郁达夫经常诗歌唱和,一个少小年纪,一个年已古稀,在这个谦虚好学的后辈面前,永坂一点也不吝赐教,他大为郁达夫的诗意倾倒,感受到后生可畏,自愧弗如也。于是他把郁达夫真正带进了名古屋汉诗小圈子中,把他介绍给自己的诗友,介绍给《新爱知新闻》汉诗栏的主编服部担风。
在名古屋附近,有一批崇尚汉诗,喜爱中华的老前辈,与年轻的日本人相比,他们还是明治的遗老遗少,对汉诗的传统情有独钟。他们对中国天朝与中国文化怀有一种景仰。日本文化源于中国,这本是不争的事实,日本的名士们太喜欢中国的旧文学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终生研究中国优美的中国文化。那一种阮籍、稽康、刘伶、陶渊明、李太白、苏东坡的名士遗风,在中国也许早已成为强弩之末,但这种怡然自得,诗酒兴会的场面在日本的朝野之间却依然是一种流行的风尚。与郁达夫长兄曼陀有深交的森槐南、永井禾原、永坂石埭都是名古屋当代汉诗界的元老,土居香国在明治二十四年到明治二十六年还在明古屋担任过三年邮电电信局长,这个汉诗的前辈圈子,郁达夫都去过了。
郁达夫也以自己的古诗创作沾沾自喜,他用小册子将大正四年的全部诗作汇编成一本,题为《乙卯集》,扉页上题着自己的两首新诗:
枉抛心力著书成,
赢得轻狂小杜名。
断案我从苏玉局,
先生才地太聪明。
著书原计万年期,
死后方千倘见知。
我亦好名同老子,
函关东去更题诗。
他将自己的《乙卯集》抄了几份,分头送给永坂与前辈的诗友们。
老诗人永坂爱不释手,他瞒过郁达夫,把郁达夫的《犬山堤小步见樱花未开口占两绝》荐给了他的门生,《新爱知新闻》汉诗栏的主编服部担风。大正五年三月《新爱知新闻》首次登出郁达夫的这两首诗:
寻春我欲着先鞭,
梢上红苞吐未全,
一种销魂谁解得?
云英三五破瓜前。
归帆淼淼拥云烟,
江上朝来荠色鲜。
东望浣溪南白帝,
此身疑是已西川。
服部担风大为惊异,这幽雅的诗作竟出自二十来岁的青年手笔,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中华代有人才出哪!他叹了口气这样说,之后他看到了郁达夫在八高《校友会杂志》的数十首汉诗,接着他又再次发表了郁达夫的《由柳桥发车巡游一宫犬山道上作(三首)》,更是惊奇极了,于是他写了一封信,邀请达夫到他的故里去。
诗人住在爱知县海西郡弥富村。郁达夫接到服部担风热情的邀请,非常高兴,快乐得立即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周末一定奉访赴约。
严格地说,服部担风与郁达夫不是同时代的人,他生于庆应三年(1867)年十一月十六日,比明治天皇亲政还要早。他本名桑之丞,讳辙,字子云,雅号荨塘,后来改名担风,十四五岁时开始写作汉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十七岁时请津岛神社的社官村田梅村改诗,同时从名古屋的森村大朴学习中国古籍。二十二岁时人京拜谒大沼枕山、森春涛、永坂石埭等汉语名宿,请求指点。先生一生风雅,不践仕途,致力于诗学的研究,超然物外,主持佩兰吟社、清新吟社、丽泽吟社、名古屋的含笑吟社,尾张一宫的冰心吟社,他是日本著名的汉学家、诗人和书法家,享有盛名。郁达夫从他的老前辈永坂那里知道了这一切。
天气真好!五月里正是暮春天气,万木峥嵘,千秀竞发的季节,郁达夫从名古屋专程到弥富村来,问了讯,又从火车站到服部先生家去。
没有介绍人,担风究竟住在何处,他不知道。他下车来,问了好几次,牧童们告诉他,过桥那边就是老诗人服部的家了。
离车站不过数百米,他看到一座横跨小河的木桥,只见桥上是由先生手书的“禊桥”两个大字。郁达夫心里一阵高兴,由这两个大字他可以想见先生的为人了,无疑他是一个中国通,没有汉学功底的人无论如何写不出如此的汉字。
小桥就在庄稼地中,达夫坐着人力车从火车站出来,知道先生的家是在弥富村东部的小村子里,庄稼中间有一条泥土小道,小河——一条水渠有点像小池——淤滞在水面上,漂着一层水藻,岸边长着茭白芦苇,野田中麦浪已黄。郁达夫诗兴大发,顺口吟了一首诗:
行尽青溪更向东,
云山遥望还会通。
过桥始入词人里,
到处村童说担风。
来到担风的门首,服部先生马上谦恭地把他引入书斋。郁达夫穿着八高的学生装,操着一口熟练的日本语,流畅地说明来意。他拿来毛笔,立即写出刚才吟咏的那首诗。
服部先生一看,更加惊诧,立刻端茶让坐,喜不自胜。一老一少,忘年之交。郁达夫恭维先生的诗作,赞赏老者风雅的布置,中肯地评论着诗,品评古诗。先生满面春风,连声问讯。也问到他的读书。
“你读过哪些书呢?”
“读过《源氏物语》、歌德的《维特之烦恼》,也读《唐诗》……”听说他读过《源氏物语》,老先生非常惊奇,这是一部非常古奥的日本古籍,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就是一般的日本人也不易读的。而郁达夫简单扼要地解释着《源氏物语》的一些细节,先生很是佩服。
“你读过《西厢记》吗?”
先生当时正在读《西厢记》。郁达夫说,“读过,还是长嫂的启蒙呢!”他谈到自己如何读西厢记,与长嫂一起也阅读《西青散记》,郁达夫满口赞扬自己大嫂的贤慧,和善。又说了自己与长嫂的书信与诗词往来。先生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
“真是大家闺秀啊!”
两个异国他乡的忘年之交,在书斋里,尽情地谈论着,彼此十分融洽。服部先生的书斋中到处是中国的古典文学,中国诗人的全集应有尽有,从谢灵运到李太白,唐边塞诗与田园诗,杜甫、李贺、小李杜、杨诚斋、陆剑南,也有吴梅村、黄仲则一流的诗集。他们谈到诗的结构,汉诗的韵味,彼此交换了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爱好,那完全是讨论的形式。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硕彦与后生小子的交谈。先生讲到王漆园与阮舜琴********的人,讲到这********的诗人年龄比他自己大得多,与他有很多的交往。最后,他们讲到郁曼陀,说他在日本的诗界还有相当的名声。
“他是我的长兄啊!”郁达夫很是高兴,那服部先生更是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问到达夫的家中,郁达夫讲到自己的祖母、母亲与兄弟,并且告知担风,他的长兄正在北京的司法部任职,担风也谈到曼陀擅长中国山水画,他看到过他的画作,并且听到不少有关的故事。
两个忘年之交,谈得真是太高兴了,郁达夫在先生面前,已经毫无拘束,没有平日的孤独的心理。面前的长者,就像是他的父亲,亲切而慈祥。先生呢?觉得面前这位中国留学生,就是他的老朋友,年龄、国籍在他们之间都不是障碍,虽然他们之间的序齿相差三十年,但他们却像是真正的老朋友。
他们可谈的真多!诗,日本与中国的风情,广见池与西湖,钱江大潮与伊势海湾……他们也谈及私人的私事,谈到学校中的教师与同学,郁达夫侃侃而谈,有问必答。先生也是少年心性,精神焕发。他们谈上古,从老子、庄子的虚无,谈到魏晋诗酒,又从李白的斗酒诗百篇,讲到苏东坡、辛又安的大江东去、金戈铁马,他们相见恨晚,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
人力车还等在门前,郁达夫要回去了。他跨上了人力车,依依与服部先生惜别。他听人说,服部先生有规矩,送客至多送到门前为止。
的确,服部担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对一般的客人,他把他让到书斋蓝亭或是书院祭花庵,客人告辞的时候,便穿过围绕着清净的庭院走廊,把客人送到大门,连送出大门也是很少的。他送到门前是一个礼,从不随便超越。
可这一次,服部先生打破了惯例,相别依依。郁达夫坐在车上,先生策杖却走在车边,把个郁达夫闹了个大红脸,一脸尴尬。他只得下了车来,与先生并行,他们有谈不完的话。
从先生家到弥富有火车站有五六町路程。一条在庄稼地之间的泥土小路,小桥之下是淤塞的小河。郁达夫指着那“禊桥”两字不忍离去。
先生与他一路谈着,谈芦苇,也谈蔓延的水草、青萍,谈这淳朴的田园风光。他们谈得很热烈,走得很慢很慢……
担风先生将郁达夫一直送到火车站。最后他把自己的学生富长蝶如介绍给郁达夫,希望他们通信,达夫一口答应。
郁达夫非常高兴,他那忧郁的心情为之一轻。服部先生就像是他的父亲,他的眼睛潮湿了。
他登上了火车,车轮滚动了,他们频频招手,恨相见得晚,相别得速——
不久,在《新爱知新闻》的汉诗栏中,登出了两首诗,一首是达夫的《访担风先生道上偶成》,另一首是服部先生的次韵诗:
弱冠钦君来海东,
相逢最喜语言通,
落花水榭春之暮,
话自家风与国风。
郁达夫大为高兴,为有这样一个忘年之交,忘年知己而睡不着觉。
心中痛快得眼中流出泪来。他马上写了一封信,给他老先生寄去。
郁达夫收到的却不是先生的回信,是先生的高足子弟——富长蝶如所寄。那信中讲到先生对他的钦佩之意,又说到先生在火车站送走达夫之后,迈着平静的步子悠然而归。
于是他们两个并未见过面的同龄人竞通起信来,他们也是知己,而且几乎是无话不谈。
莲仙的出嫁,给郁达夫太大的创伤。虽然郁达夫非亲眼所见,但他相信那是真的。他不能忘怀于那女孩子,恨不得回富阳看看。他太痛苦了。长兄的不理解,母亲的苛求,使他在海外陷入了困惑。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从物质上,精神上自己保护自己。他并不轻薄,与那些流亡海外的政治人物丝毫不一样,人家有钱,可以千金买笑,可以狎邪。
而郁达夫,他是君子,他一直未能从初恋中摆脱出来,虽然他很爱日本女孩子,但他没有采取一般留学生那样在日本找一个妻子的做法。
他写信给长嫂,告知自己的痛苦,常常在信中透露自己青春的秘密,特别是在那些诗中——郁达夫或许太顽固不化,太固执,太执着,对那个女孩子爱得太深。他记得太多,性格不易转移。他老是想着,想着少年时代的梦,梦中的山誓海盟,他也是少年维特,老年的莱茵哈特,爱得太深,惟其爱得太深,不可救药。
陷入爱的情网的青年男女,往往是太专注、太专一,钉是钉来铆是铆,无论是富春江边那个小城的景色,那里融融的春江,沿江美丽的大堤、街道,道路上绿色的柳丝、绵绵的柳絮随风而起,他忘得了吗?他忘不了!
刻骨的伤思啊,或者说是单相思罢,心爱的女孩子难道能等他到二十一岁吗?在江南的农家,那是老处女了。如果把自己的女儿养到二十岁还不出嫁,那是一种罪过。勾践统治越国时,如果妇方已经长到十六岁还没有婚配,法律上是要重重治罪的。可在郁达夫的心中,那个女孩子是第一个,永远是可爱的。因为人们通常说,真正的爱只有一次。
又有谁能理解离群孤雁的悲哀呢?一个无依的海外游子的悲哀呢?
长兄是不理解的,在他看来,小弟的性格太不好,倾向太坏。那种境遇和感情他不理解,那种苦恼、忧郁、不平,他知道,但他不能容忍。
他们兄弟的感情属于两端,属于两极。总之,郁达夫的性格太怪。
他使劲地折腾自己,把自己困在孤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