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面前,出现了另一番风景,电车、汽车越发多了起来,道路广阔,林荫大道两侧栽着整齐的法国梧桐,不消说,正在落叶,街道上落满了黄色的的桐叶。他并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坐车,只是信步走去。也不知走了多少道路,在他韵面前出现了一个广阔的环境,依据那上面的招牌,郁达夫心中豁然开朗,“哦,上野!”他心里一阵惊喜。“上野的樱花开了”!他想起初读日文时的情景。当然,现在是初冬天气,樱花不仅没有开,而且早已落叶,只剩余光秃秃的一排排树枝和树干,他看到不忍池,虽然是冬天,这里依然是游人如织,宽广的楼台亭阁,挤满了游人。与杭州西湖相比,别是一番景象。他的心里欢快极了,他恨不得大叫起来。
纤敏的神经,使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如意。四边的草木似乎都对他微笑,悠然无穷的大自然都微微对他点头。碧波涟漪的池水,为他笑成满面皱纹,那颗绷紧的心解放了,自由了。周围都是旅客男女,大部分是日本人,也有部分是欧洲人,他认不出,那是一律的白脸皮,郁达夫分不出他们的国籍,在他的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广阔的人行道,精工料理的花草,雅洁的茶座,热闹的精养轩……尽收眼底。
天上飞满了灰色的寒云,北风正紧,落叶萧萧。不忍池边,依然游人如织。不忍池中,依然飘荡着船只,桨声咿呀。周围的游客,衣帽华丽。寒风吹得人们缩起了脖子。可郁达夫游兴正浓,那种一旦游玩忘乎所以的熊样,在他心上悄悄地回复。
正在郁达夫悠然自得地游园的时候,他的兄长却因忙于公事,到了傍晚才回家中。家里只有他的妻子,他的陈碧岑妻子满眼泪水,孤独,冷漠,一齐袭击着她,只是不见了他的小弟。
“达夫呢?”他明白了,有些焦急地问。
“……”她一声不吭。
“达夫到哪里去了?”
“……”她满眼流泪。
曼陀暴跳如雷,满脸怒气。他后悔,怨恨,这个娇纵的小弟,该到哪里去了呢?如果丢失他怎能向祖母和母亲交代?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个好玩的个性?
他只能向他的妻子耍威风。他的心揪紧了,人地生疏,语言不通,交通复杂,在一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都市中寻找小弟就像大海捞针。
东?南?西?北?他统统不知道!
妻子眼睛噙着泪水,等着夫主去训他。狂怒的郁曼陀,慢慢地冷静下来了,小弟弟虽然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挤乱钻,总不至于钻到电车底下去。
从他的妻子口里,才知道,“大概是到上野公园去了,昨天他说过的,”他妻子说,“中饭也没有吃过。”
“上野!”他的一颗心提了起来,一个客地不熟的人,跑这么远去上野?他不太相信。可是如果去逛商店大街,也该回来了。他决定去找。
妻子要他先吃了饭,他吃不下。妻子要与他一起去找小弟,怕他吓着小弟,他答应了。
黄昏时分,北风统治下的苍天特别的阴暗,凉风飒飒。东京的黄昏是活跃的,依然灯火辉煌、车水马龙,饭店酒馆,嘈杂的声音混成一片,这个商业的城市,一片沸腾,与人的心境毫无共通之处。
他们经过一条条街道,一座座店铺。没有,都没有达夫。事实上他没有钱,他们知道小弟不会在那些地方。
对于东京,郁达夫是生疏的,新来乍到,并且是刚刚从乡下来的,那个求知欲颇强的弱小的小弟弟能到哪能里去呢?陈碧岑对她的丈夫嘟囔着说:
“他一定是迷路了!”
的确是迷路了,这曼陀知道,他的妻子心地善良,关心着这个情同手足的小兄弟的命运,在这个语言不通的都市里,达夫怎么能找到沧海一粟的新家呢?东京究竟有多少条街道,就是他这个老留学生也不知道,那真是太多太多了!
东京的街道他并不太陌生,也不太熟悉,一个留学多年的老留学生,他深知它的庞大,芜杂,和街道的纵横驰骋,许多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小巷的路灯发出昏暗的灯光,他不知道小弟弟在哪一个方向。
命运!他不这么想,他不太相信命运。可人生的命运竟是如此。
三年前他刚刚从日本留学,经过考试,相当于一个进士,他被录用于外交部供职,那时他的家里已经困苦不堪。他十七岁就死了父亲,他成了祖母和母亲的惟一希望。后来因为他的刚直,在部里办事不肯徇私舞弊,在老北京遭到别人的排斥。在那个死气沉沉的都市里,官场腐败成风,宦海翻波是很正常的事,过多的学识是没有用的,只会引起部内上下的忌惮。他深知老北京宦海中沉浮,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朝中有人,因为朝中无人莫做官,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中国多年的老话。
二是要卑劣,卑躬屈节,结党营私,宁为五斗米折腰。他记得一次一个次长要他安插一个位置,他没有答应,因此那次长与他闹起意见来,他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了个小小的司法推事。二弟军校毕业后,在绍兴军队中当了一个小小的军官,但钱不够用。而小弟在这非常时期,失学在家,先是杭州府中停办,继而他被之江大学除名,在蕙兰中学又没有好好求学。他非常生气,一边是娘亲的望子成龙,一边是小弟的不争气,一边是宦海失意,满腔忧愤,他知道自己的肝火特别的旺。
这兄弟的前途他老在内心牵挂,忧心如焚。
好不容易,他才将这失学在家的兄弟带到日本来,他深知这小弟的自小聪明才智还在他的上边,可以造就。这几日忙于公务,小弟缺少教训,小弟此时此地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他真的迷路了吗?
郁达夫真的迷路了。愉快使他忘记了一切。虽是初冬的天气,落叶萧萧,长堤上,池水边,别是一番风情,一切充满了诗情画意。十八岁的年龄,正是无可奈何的时候,渴望自立,喜怒无常,在心理学上还没有摆脱危险期。郁达夫的个性没有什么危险,但他对自然有一种本能的爱好,在上野这样独特新奇的环境中当然是忘乎所以了。
夜幕慢慢地拉了下来,他一个人在公园的雕塑前,慢慢地踱步,他有点累了。中午,语言不通的他,胡乱买了一点东西充饥,到现在早已是饥肠碌碌了,他坐在长躺椅上,远近的人家都已开亮了电灯,从上野公园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见沙囊里的萤火虫似的,高下人家的灯火,在晚烟里放着异彩。远远的风来,带着市井的嘈杂的声音。电车的车轮声,传到他的耳边的时候,他方才知道现在早已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薄暮中,他知道麻烦了。
他现在是迷途的羔羊,现在他感受到真正的孤单和寂寞,他现在知道,与他最亲近的嫂嫂一定伤心得流泪了,而他那长兄也一定狂怒了,他不禁害怕起来,白天里一些来路的记忆——街道、商店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只见到电车来来往往,每一条街道似乎都有点相似,他无所适从地走出公园,他想问讯,可他与人们的语言不通。偶然经过一座小酒店,他想大醉一场,可摸摸口袋是空的,况且从酒馆里出来个醉醺醺的男人,差点儿挨了人家的一顿打。他像一个幽灵,在街头飘荡,不,他更像一个流浪汉。
这流浪汉形单影只,现在真的后悔起来。啊,异国他乡!这喜怒无常的青年现在心中充满了恐怖了,快乐早已离去,耳畔是电车开车的丝丝响声,大街街头的岗亭上是有警察,他害怕自己会被当做小偷抓了去。这时他想起了他的祖母与母亲、他的长兄与长嫂,心里暗暗叫苦。
他就这样信步慢慢地走了两个钟头,迷乱中,他居然走对了路。正在他彷徨和踟蹰时,他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不错,灯影下匆匆而来的不是别人,是他的长兄长嫂,郁达夫喜从天降,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大声呼唤着曼兄的名字。
郁曼陀与他的夫人,寻找了差不多两个钟头,这时又惊又喜,恼怒与怨恨早已抛到海外去了,代之而来的是欣喜与爱抚,搂抱在一起。以至于陈碧岑在旁边大出意料,眼里又一次闪出泪花。
不久,曼陀便辗转请托,为郁达夫求学奔波。他本是日本专写汉诗的随鸥诗社的成员,在东京与逖野迦陵、森槐南、冢原梦舟、近藤恬斋、士居香国、胜岛仙波、永坂石埭诸人均有很深的交往。这一次二度东来,日本成员为了重温旧谊,邀他同进晚餐,谈诗论画。曼陀即带达夫参加。
郁曼陀是老中国“南社”的诗人画家,而这一次随鸥社又请他出席,一个异国他乡的青年,来到日本与这一群过着舒适生活的人有此交情,并且赋诗往来,那是需要一点功底的。
在这郁闷的空气当中,郁达夫怀着一线希望,他有一条出路,而且是华山一条露,那就是日本语的早日谙熟,与自己独立的经济来源。因为中国文化的落后,日本与中国,曾有国立五校,开放收受中国留学生有约定。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只要能考上这五校的入校资格,以后一直到毕业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可以领取官费。为了考取官费,郁曼陀决定送郁达夫进入学日文的夜校,与补习中学功课的正则预备班。
十一月间,郁达夫进入神田的正则英语补习学校,白天去补习中学功课,晚上又得上夜校补习日文,为考试作准备,因为他知道,一旦考上第一高等学校的特设预科,即获取官费留学的资格。从长兄那里他已然知道,日本文部省直辖五校接收中国留学生的协定。只要考上东京一高预科、东京高师、东京高工、山口高商、千叶医专,就可以免费入学与求学。明治二十一年,也就是甲午海战之后,日本在东方崛起,在西方的帮助下打败了大清帝国。同样在遭受西方列强的蹂躏之后,小日本在战火中经过明治维新,产生了一个伟大的转折,一举从一个落后的封建主义国家,进入军国主义。采用西方的先进技术,产生了良好的效果,进入列强之末座。大清帝国刚刚相反,一波三折,成为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并且用自己的肥肉养肥了野心勃勃的一群狮、虎、熊、狼、狗。小日本在欧美列强的眼中已是声誉渐高,日本军人在与强盗的周旋中成了一名最凶悍的强盗,为此,整个亚洲都先后遭受到它的荼毒。
那时整个亚洲都派人去留学,中国、朝鲜、印度都有为数可观的留学生。
而到了1906年,清政府规定,非具中学毕业者不得遣送。1907年规定,在各校的入学考试中合格者,即为官费生,学校的教育费与学费,平均每人每年日币650元。
郁达夫必须为取得官费留学而努力。那也是一种拼搏。只要考上一高预科,以后一直到大学生毕业,每月的衣食住行都可以享受官费,不再在经济上依赖兄嫂。
那颗纤敏稚嫩的心,是多么清楚,为独立为自由而战。那个沉浸于苦闷、忧郁之中的郁达夫不见了,成了机械、一架读书的机器。补习学校是补习英文的,夜校是补习日文。也在郁达夫有天才的语言记忆能力,努力的拼搏,使他提高了兴趣。每一句英语、日语的记得都使他愉快。他把全部精力用于攻读功课之中,好胜心比别人强一万倍。每天的奋斗,他都要学到时针指向十一、二点。以至于那个一向严厉的大哥都暗地担心他那赢弱的体质。那个贤慧的长嫂,暗地里做一点好吃的给他补充。
郁曼陀的经济并不宽裕,这东京费用本来奇高,突然三人的用度也有点人出不敷。天气却一天天冷了起来。这中间少不了北风与雨雪,因为天天步行的结果,皮鞋前开了口,后穿了孑L。东京的天气特别冷,一套在上海新做的夹呢学生装,穿在身上没有多少暖气,好在有了不久前一位曾在日本土官学校的同乡,送给郁达夫一件陆军的制服,度过一个严寒的冬天。那个助了达夫的同乡不是别人,正是以后曾经赫赫有名的陈仪将军。尽管这样,因为无时不在努力,也因为天寒地冻,使郁达夫种下终生的呼吸器官的病根。但在他的一生中,奠定了他的学业基础。
只有当那个严父似的长兄外出公干时,郁达夫才松了一口气。长嫂的温暖是他心中的一点安慰。郁达夫为了学业,每天早晨五点钟先到附近一座神社前面的草地上去朗读日文课本等,一到八点钟,就嚼着面包,快速步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则学校去补课。以一天二角钱的日用,在牛奶店吃用中餐和夜餐,晚上就是一连三个钟头的日文夜课。他在此补习完全是日‘本速度与效率。
异国他乡,举目少亲。只有长嫂同情他,他们情同手足,形成默契,相互关照。当丈夫公干时候,他们彼此在一起,长嫂给予小弟达夫以更多的母性的温柔。达夫呢?也只有在长兄不在身边时,才能款款而谈,滔滔不绝,把所见所闻,略无所遗,一古脑儿说给这个现在心中最亲近的长嫂,他们彼此心心相印。
她是他最忠实的听众,她崇拜他,知道他的才气。郁达夫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听众,他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自有他的惊险、香艳、知遇的故事和经历,他毫无例外地向他的长嫂倾诉。在长嫂面前,他似乎是个毫无机心,坦白得没有一点隐私的年轻人,他显得幼稚、天真,又老练世故。而陈碧岑,她不时会颔首,发出会心的微笑。她也有她的要求,每天要三弟教她讲日语,教她做诗,达夫满口答应,以施展他的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