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余,工作之余,兄弟俩并非那样呆板。同胞兄弟的情怀与秉性非常接近。虽然他们一个放浪,一个老成,然而他们出于同一个渊源,他们都爱好诗,并且对之都有较深的造诣。有时他们闲谈到深夜,对诗人的诗句争论不休。两人的经历不同,性格迥异,对历史、文化认知有差距,但他们彼此都满怀爱国情操,同仇敌忾。倒是把个女性晾在一边。作为妻子和嫂嫂的陈碧岑,她在一边发出会心的笑。为他们兄弟的亲密与和睦而欣慰。郁曼陀自是一代才子,诗书印画无一不精,而郁达夫给予准确的毫不留情的批评;达夫喜欢吟诗作赋,奢谈他的吴梅村、黄仲则、李长吉,诗赋和言谈中一种伤感的语气老是流露于口头与笔端,而长兄也总是评判他的“倾向太坏”;他们各有各的美学原则,谁也不相退让。即使高明的评论家在前,也很难评判出他们的高下。文学上的评判本来就容许各家相互依存的。
郁曼陀常常把他的诗友请来这斗室,彼此吟哦,可他从来不肯在诗友面前力荐小弟,他为人慎重,办事一丝不苟。谦虚谨慎是东亚人的美德,他正是这样做。而郁达夫非常之人常常有非常之举,当客人吟哦之间,诗歌立成,常常博得客人的青睐。那小青年的神经质仿佛不太正常,脑子过分灵活悲欢无常,叫曼兄背后也常常摇头,叹息不止。他知道小弟的根底,是棵忧伤的弱苗,成长过快,自是难免风刀霜剑的摧残,在他眼里,他是骄纵的。然而有时他自己扪心自问,觉得对兄弟是否太严厉了一点。一切为了兄弟好的信念,使他从不动摇自己对小弟的做法。严厉是爱,在他的心目中牢固地扎下了根。
从小缺少父爱,也缺乏母爱的郁达夫就像禾苗渴望甘露一样渴望父母之爱。父亲的早卒,使他失去了第一种爱,理所当然地是应从长兄这里获得,但长兄的过分严肃的面孔,使他反感,使他望而生畏。长兄与其说是大哥,不如说是严厉的师长。他常常希望长兄是知心的朋友,除切磋旧诗以外,能够倾吐衷肠。可曼兄太厉害了,不爱听小弟的唠叨,有时有如呵斥一个犯人,兄弟之间的关系有如法官与囚徒,这样只有使郁达夫走向抵抗,心灵中老大的不高兴。母亲从他诞生那一天开始,就是家庭的顶梁柱,父亲的过早病故,使她对这最后的小儿子失之扶持。虽然她从内心里望子成龙,艰难困苦的锻炼使她具备了男子的风格,学会抽烟、喝酒,她把母爱蕴藏在灵魂的深处,乍一看,她并不看重这小儿子,早早地把他送入私塾了事,但这一种无私的母爱,如今他已从这家庭中的另一个女性这里获取,长嫂陈碧岑,年轻、贤慧、体贴这远离家山的小兄弟。这样就形成一个特别的格局,达夫与长兄疏而与嫂嫂亲近。
啊,不!郁曼陀有时也心灰意懒,大发牢骚。可那些言语他不能一吐为快,对外人,不便倾诉,对妻子他不屑倾诉,对官场的琐事、倾辄、黑暗和难为,心中常常有解不开的疙瘩。而神经纤敏的郁达夫早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他安慰长兄,并且还对长兄说待他们毕业后,共同出世,他年一起退隐,就像当年的严子陵老先生一样,到那时,兄弟唱随,一醉方休。惹得家中惟一的女性陈碧岑也欢颜满面,为他们的和解而漾满笑意。
三驾马车就这样在一起生活,郁达夫的内心实在是难以形容,他做起事来好像没有什么计划,常常只是心血来潮。
他们这样度过了差不多一个年头。
§§§第二章 一高预科
民国三年的那一个夏季,东京的天气仿佛特别热,为了取得官费留学,郁达夫拼搏了整整一个冬天、一个春天与一个夏天。六月里,满怀信心的郁达夫他投入了日本高等工业学校与千叶医专的考试,结果大失所望——
七月初,郁达夫参加了破釜沉舟的第一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七月下旬,一高考试的结果公布了,达夫名列一部,在二部和三部分别有后来成为创造社同人的广东张资平和四川郭沫若。
八月,郁达夫扬眉吐气,进入了东京的一高(第一高等学校)预科,住在神田美丰馆的下宿屋。第一次领到了留学的官费,其心情可知。
可是也是在这一个八月的月底,与他相依为命整整一年的曼兄和长嫂因曼兄考察期满相偕回国。郁达夫怀着黯然失落的心情,与他们同赴东京火车站,一直把兄嫂送上西去的列车。
异国他乡!空荡荡的!严厉的长兄与和蔼的长嫂去远了,可他又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孤独之中,那是一只孤零的飞雁。与家乡远隔茫茫大海,他的祖母、母亲,还有那兄嫂就在大海西边的天空下。一年离乡的惆怅,化作无限的情怀。他百感交集,因进入一高,他得到官费助学金的资格,不必再为学费为生活忧心忡忡了,可是为此他付出了重大的代价,他得了肺病,并且要带病在此茫茫岛国生活八年!
他沉浸在孤独之中,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好在他对东京地方的言语,已经渐渐地熟悉了。可他没有一个至亲,知冷、知热的人儿。兄长虽然严厉得似乎过分,可在身边,那是难得的知音,他们能够一起用日文、英语、德语交谈,可以一起谈论唐宋诗词、明清小说,可以一起吟咏做诗作赋,可以一起议论民国前途,国家大事。长嫂走了,那是知冷知热的亲人哟,与她在一起,心中就觉得愉快,时而充满笑声,在她面前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穿衣吃饭,寒暑伤痛都有人照顾,有时他是先生,长嫂带着点羞赧,请教学诗,那还真有点香菱学诗的味道!有时他还用日语调笑,嫂叔俩哈哈大笑。那是亲人哪。现在,他发现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真空,那是东京的阴郁。但郁达夫很快就把这真空给填补起来,他开始认真地读书,那是三重的外国语言——英语、日语、德语,与同班的日本同学要多一门日本语言,日本同学,那日文是母语呀。学校图书馆有的是这方面的书籍,他的才力惊人,记忆了不起。学校的老师把他另眼相看,他自己也颇为得意,他时不时还做一些古旧的诗词,七绝、五言,那是他的一种爱好,一种高尚的情趣,到达一种可以忘我的境界,钻入那样一种艺术之中,他觉得天空是晴朗的,自然界永远是那样清新。
他给兄嫂通信,情思缠绵,心切的思乡之情,跃然纸上,书信中那种哀愁艳绝的思想统统寄给隔着大海的兄嫂,他要兄嫂来分担他的愁苦,当他快乐的时候,他也将它写入信中,或者抄几首自己认为得意的诗在信上,让他们分享快乐。
兄长没有忘记扶桑日出处的小弟弟,从古老的中国帝都寄来不定期的书信,有时是宽慰,有时是斥责,有时是心心相诉。比他大十二年的兄长,也有一般的愁苦,虽然收入不很低,可家有妻小(回到北京后。
他们有了一个女儿),祖居有两老,还得贴补海内外的兄弟费用,入不敷出,那是真正的父亲——在道义上可以这么说。仕途的不如意,有很大的压抑,可神经纤敏的郁达夫还是从那里面看出了信息。读长兄的来信,郁达夫是一喜一惊。家书抵万金呢!可他最受不了的是那里边那种严峻的教训,那种居高临下,长辈对晚辈的教训,几乎是无处不指责他,用款、性格,尤其对他的绵绵情丝骂了个狗血喷头,逼得郁达夫恨不得跳大海。郁达夫接受了知道祖母与母亲康健的愉快,可对长兄的批评极为不满,增加了一种无形的隔阂,起了一种本能的反抗。被伤害了的自尊心,流出了血。他要自己治疗自己。
长兄对他学文很不以为然,更喜欢他学一点医学,继承祖业,救死扶伤,像他的祖父或父亲一样,能够行医乡里。郁达夫老大的不愿意,又对长兄的包揽无可奈何,他承认自己的资历尚轻,在经验上,他比他的长兄少足足十二年,当长兄考入府道第一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毛孩子。他知道要他学医并非是他长兄一人的意愿,那里也有祖母与他母亲的心愿,希望他继承父亲的衣钵,母命难违,对于那些孝顺的孩子来说,这一点虽然受不了,可也得接受。东京的留学生监督与郁曼陀本是熟人,拘于曼陀的名气,没有不答应的。郁达夫无可奈何地将自己改作三部医科,发出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慨叹。
郁达夫就住在神田街美丰馆的下宿屋,东京的神田附近是当年的大学城。神田街是一条开满书店的街道,此外到处是无数的小酒馆,俨然是一个学术之都。这里人员繁杂,日本人外,经常可以见到的是欧洲人、朝鲜人、马来人、更多的是中国人。日本古时候把中国看成是天朝上国,自从甲午海战之后,也学着欧洲人,称中国人为支那人,那是有些轻视的意识,据说那本是英文的翻译,支那一词欧人的译意是磁器,中国是瓷器之国。中国来的留学生据说有7000人。
一阵欣喜之后,便是湖水般的寂静。郁达夫凭着单纯的头脑,总以为是取得官费,便解决了一切,一种探奇猎险的心理时时控制着他。他在课余步出街道,时不时进入那长街上的新旧书铺,有时也进入酒吧,喝上一两杯,他更喜好神田街上的旧书铺,时不时用自己的助学金买上几册古旧书籍,潜心研究。神经过敏的郁达夫,他哪里是读书?他往往是进入角色了。他有时是诗人,诗人的处境、诗人的意境引起他的共鸣,那种孤寂,逆旅的处境使他对一切都触景生情,新秋一到,他只有回忆,他觉得自己化蝶了,他不能像王粲那样登楼去,骑上快马,哎,只能是“行经故馆空嘶马”了!他要回到那故乡的小楼上去,与兄长们剪烛共读。他从残秋中,看到池塘夕照,想到家山遥远,衡阳走雁,一腔思乡之情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是一只雁影孤零的孤零雁。
从大海那边,老北京城里寄来了一封书简,那里面有一首诗,那诗是他那亲爱的长嫂寄来的,郁达夫精神为之一振。不久前,长嫂还向她学诗,可如今那情真意切的诗摆在他的面前,那题目分明是《寄怀达夫弟》,他的眼睛填满了泪水……
犹忆他乡同作客,
那知今日独思君。
一家羁旅留京国,
千里音书望暮云。
一个激灵,郁达夫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他静静地看了第二首:
扶桑西望是长安,
横海风波道路难。
何日小屏红烛底,
相将斗句理盘餐。
啊,郁达夫好容易才透过一口气来,一种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那冰冷的心复苏了。好一个“相将斗句理盘餐”,他不加思索马上写下了《奉答长嫂兼呈曼兄》,一口气写了四首:
定知灯下君思我,
只为风前我忆君。
积泪应添西逝水,
关心长望北来云。(步原韵)
昔年作客原非客,
骨肉天涯尚剩三。
今日孤灯茶榻畔,
共谁相对话江南?
垂教殷殷意味长,
从今泥絮不多狂。
春风廿四桥边路,
悔作烟花梦一场。
何须指日比长安,
春水灵搓会岂难?
删去相思千万语,
当头还是劝加餐!
他深领长嫂的心意,怕他们兄弟相思之情坏了身体,回书感谢。长嫂的书信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的感谢之情跃然纸上,啊啊,那是亲情的呼喊啊!
郁达夫愁苦之时,他也会主动写信给长兄嫂,那上面也有一首《奉怀》的七律诗——
帘外风声过雁群,
登楼遥望暮天云,
行经故馆空嘶马,
病入新秋最忆君。
知否梦回能化蝶,
记曾春尽看湔裙,
何当剪烛江南墅,
重试清谈到夜分。
那是难以遏制的思亲之情。清谈到天明,思想在富春江畔鹳山的别墅里剪烛共语,该多么愉快?可如今,只能是耳听雁群的风声,登楼遥望暮霭,回到下宿处,孤零零的一人,到了病人新秋之时,那思亲之情,更是抑制不住。
那个严厉的长兄深为感动,兄弟之情超越了一切,隔水飞鸿,作了《酬达夫弟原韵》:
莫从海外叹离群,
奇字时还问子云,
几辈名流能抗手,
一家年少最怜君。
懒眠每凭乌皮几,
好句争题百练裙,
夺得诸兄新壁垒,
骚坛此席要平分。
想思好切啊,那个流离海外,急于寻找知音的郁达夫的心就像六月天的脸说变就变呢!
异乡游子,海外孤魂,最高兴的莫过于海外遇见同胞兄弟了。在一高,一起考中的同胞并不少,但彼此之间由于年轻,加上时间不长,并没有多少交情。郁达夫在此交往中值得一提的是他先认识了广东省来的张资平。
那时郁达夫刚刚因考试拼搏过度,得了肺病,时不时咯一小口血。
他们在考场上见过面,作为同时的一高同学,郁达夫觉得十分亲近。但是他们两人相去甚远。郁达夫出身贫寒,张资平家境颇裕;郁达夫虽然喜欢清洁,怎奈肺病在身,身心交病,赢弱瘦长的身子,眼窝深陷,加上他在课余常穿一件很破旧的日本浴衣,张资平很不以为然,怪他不修边幅。
而张资平呢?营养颇好,白净的脸皮,整齐光滑的小分头,白色的小手绢,笔挺的西装,郁达夫怎么看也不像个中华人,俨然是个假洋鬼子。
在神田的研数会馆附近,有一家很不像话的中国共和党东京支部,那办公室中有为数不少的中国报纸,有来自北京、上海、广州、杭州的众多报刊,《申报》、《神州日报》、《东南日报》……因共同关心着祖国的命运,他们时常在此相遇。郁达夫因为就住在这附近,张资平的下宿要远得多,可他有一个广东乡下的同乡是这共和党的小干事,常来扯淡。两人偶然见面,彼此点头问好,握手道阔,又少不了议论朝政。彼此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