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兄弟叔嫂之间
一个炎热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对于他所钟情的女孩子,虽然也还有过几次见面的机会,但终于止于名分礼义,无可奈何。
一个秋日的早晨,晴空浩荡,郁达夫终于与他的长兄与长嫂动身前往日本。他身无长物,按照长兄的意见只带了几本线装古书,穿了一身半新的夹服,跟随着大哥大嫂离开了生养他们的富阳。乘船在杭州上了岸,又乘火车,前往上海。在上海,他们买了船票,和一些杂物,为了应酬,的确忙碌了好几天。
郁达夫从来没有来过上海,上海街道边的林荫道上的梧桐叶,已略显苍黄,这是中国农历九月下旬的天气,那些租界上熙熙攘攘的居民,似乎也感到了几分秋意。大哥和大嫂都拜客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旅馆里。他知道上海可不是杭州和富阳,他不敢到外面乱走,他已经感受到这大都会的危险。
他站在一个叫一品香的旅馆朝西的阳台上,黄昏到了,看出去,远近的灯火楼台,街头是车水马龙,上海原说是不夜之城,销金之窟,然而国家呢?支离破碎。像这般昏天黑地般过生活,难道是人生的目的么?
金钱的争夺,犯罪的公开,精神的浪费,****的横流,天虽则不会掉下来,地虽则不会陷下去,是可以的么?年仅十七八岁的郁达夫那时幼稚的大脑里,对帝国主义的险毒,物质文明的糜烂,世界现状的危机,与国计民生的大略等明确的观念,还是什么也不懂。不过,他想,这可不是正常的社会生活。
对着这样的夜景,他感到相当的不安。有几夜,长兄郁曼陀的几个朋友,便做东道请他们看戏,在天蟾舞台看过男扮女装的旦角,那一天刚刚是色艺双全的贾璧云演出全本《棒打薄情郎》,郁达夫当初对这上海的颓废空气感受到厌恶,但不免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
着实为了应酬忙碌了几日,也实在花费了不少精力,终于在一天早上,他们三四个人坐了马车向杨树铺的汇山码头出发,这时马路上还没有行人,太阳也只是出来了一条线。他哪里知道,这一去啊离开亲爱的祖国,前后竞长达十年光景!
太阳升高了,船慢慢地驶出了黄浦江,直人大海。祖国的陆地,渐渐远去,拉成一条线,缩成一个点,终于被地平线的虚空吞没了。郁达夫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他鹄立在船舱的后头,西望着祖国的天空,却连一点悲哀的感觉都没有。没有当年远离家乡去杭州、嘉兴那种伤感的情怀,这一次仿佛是旅行的归途中,大概是因为在家较久,差不多两年的求学流离颠沛,与居家蜇伏,已经把他的思乡情结完全打乱了。
大海在他面前展开,海阔天空,那是神秘又现实的大海,好奇使郁达夫终日伫立在船楼上,饱吸着大海上的新鲜空气,心情舒畅,有一种天高任鸟飞的感觉,油然升起,别人因为背井离乡常常痛苦异常,可他却颇为离开了这两年的拘禁地而暗暗高兴。他害怕什么呢?因为在他的身边有长兄长嫂啊!
曼兄和大嫂都在船舱里,船楼上的人并不多。人家是常常出门的哟。郁达夫内心特别痛快,大海的宏伟之气象深深感染了他,登高远望,啊大海,他进人大海的怀抱。古人诗句中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一切的感觉他都有了。大海落日和旭日东升,那种磅礴的气势,在年轻的诗人的心中引起巨大的轰响。晚夜降临了,大海中依然神清气爽,月底之夜空,满天的繁星别具一格,深邃、繁杂,清晨他又早早地登在船舷边观看旭日的东升,巨大的圆日在跃出海平面,红光满天,他沉醉了。
几天以后,他们到了日本的第一个港口长崎。轮船就停泊在这日本的西部通商口岸,远远望去,小岛纵横,山青水碧,风光绮丽。郁达夫和他的兄嫂一起上了岸,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肤色相同,民俗迥异的日本人。通商口岸街市的热闹,习俗的好奇着实使郁达夫感到惊讶不已,他心跳,他兴奋,他自己问自己:
“难道这就是异邦了?”
“这就是甲午海战中打败大清帝国的日本本土了?”
“这就是东洋帝国了?”
“这就是那神奇的国土了?”
郁达夫想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但是一个也用不着回答。他想起不久以前看到的一部四书解说扉页地图上,那日本俨然只是长江口的一个小小岛屿,而朝鲜也俨然只是山东省旁边的一个小圆球,他直觉好笑。这就是日本,真正的日本国。郁达夫很认真,他环顾兄嫂,长兄微笑着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也向他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郁达夫对这里的一切都好奇不过。长长的海岸线,远山葱笼的树木,低矮的小木屋,长长的电线,一切在他的心中是那么的多姿多彩,朝气勃发。他觉得与祖国的乡土相比,这里就像少女,而故乡千疮百孔,就像一个穷人。
一个艳丽清新,一个就像病态的病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新来乍到的远方来客,首先看到的是异邦瑰丽的山水,甜蜜的空气,他在这里接触到的仅仅是目接的一瞬,而且这是日本西部的第一个大都会,他在乡下被拘束得太久了,家乡的落后经济的接触使他有些生厌了。
船又起锚了。航船通过这濑户内海,郁达夫的好奇心更重,急于解开这东洋帝国魔袋的郁达夫,目不暇接,山光水色,风景如画。大自然的绮丽风光,加上星星点点的小木屋的点缀,啊,他惊奇不已。“忽闻海上有仙山,生在虚无缥渺间”,世传的蓬莱、方丈、瀛洲仙岛石,难道就在这里?他想得很多,秦始皇时徐福的人海,八千童男童女的故事,汉武帝求长生不老之术的奇谈,莫非就在此地此境?
三个人,一路上且行且玩,由神户,到大阪,去京都,去名古屋。在京都他们游览了那里的岚山,故宫,南禅寺,嵯峨野,浓绿的琵琶湖水,金银阁等等,兄弟之间甚是快乐,郁达夫颇有点“此间乐,不思蜀”了!
到了十月底,他们才迟迟到了东京,在小石川区一处高台上住了下来。天气渐冷,郁达夫只有在上海做的夹呢学生装。已经是十月将终,寒风有点可怕起来了。突然改变了环境,改变了生活起居的方式,言语不通,经济行动,又受了监督没有自由。天生的多愁善感,使他慢慢地滋长了另一种苦闷与痛苦。他怅望着西去的祖国天空,心里产生了相当的不快,产生了思念家山的悲苦,愈是得不到,他就愈想,想念万里远途的富阳乡下,年老的祖母,愁苦的母亲,还有那快要出阁了的心上人。
他与长兄相亲相爱,与长嫂情同手足,三足鼎立,长兄比他年龄大一纪也就是十二年。作为长子,十七岁父亲亡故,他成了家中的主台柱。他是争气的,在杭州府中毕业后,十六岁时被免于县试与府试而直接参加院试,以第一名及格,以后进入新建立的师范学校学习。1905年,他作为浙江选拔一百名师范学校的学生之一赴日本留学,进了早稻田大学,先学师范,继攻法律,于1910年7月学成归国。于8月中,他参加以留学生为对象的官吏擢用考试,成绩不错,成为七品小文官。在外交部供职,做过两年翻译,做过司法官,在1912年5月被任命为京师高等法院推事。而就在这一年的6月,他被派来日本考察司法制度。
兄弟俩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极端,年纪相差一大截,性格迥异。
郁曼陀厚道、慎重、博学、果断。经过生活的门槛,务实,仿佛是天生的长者。郁达夫呢?好奇、毛糙、存在过多的幻想,在学业上是初出茅庐,办事凭一己之见,孟浪。然而这不是磁石的两极,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有如前辈与后学,谈论诗赋,做兄长的也深知小兄弟的秉赋与个性,有时甚至自叹弗如。
曼兄一边为兄弟的学业奔波,一边要为公事忙碌,家里只剩下叔嫂俩,这两人有一个共同的苦恼,在日本,语言不通,同病相怜。郁达夫没法子,只有以学习打发光阴,像土拨鼠一样躲在房子里。他在学习《日语初步》,做自己的诗人梦,誊写诗稿。长嫂呢,羡慕极了,在他的心目中,这小叔叔就是一个大学问家,一个真正的人,而这人,只有她的丈夫可以相比拟。她时不时地将她那点学识拿出来,像香菱一样学起做诗来。
在他们同住的一幢房子里,住着各式各样的人物,然而他们一个也没有接触,他们苦于语言的不通。进入东京,他们仿佛是刘姥姥进入大观园,只有感叹的份,他们不敢轻易地迈出家门一步。做嫂嫂的因为夫君有令,不得走进市区,不得离开宿舍过远,她遵守劝告,丈夫在他的心中就是一切,一动也不能乱动。其实,此时他们孤独得实在厉害。郁达夫是天生的不守本份的,越是劝诫,越是增强的他的好奇心,即使没有狡猾的蛇的劝告,也巴不得早日吃到伊甸园里的禁果,他在试验着突破这边防线。
第一天,他试着在小石川区的街道上转了一下,不错,他认识了。
他们所住的房子有很多特征,高大,底层有很多的店铺,那下面就是一个闹市区,街道上尽是来来往往的日本的男男女女,穿着和服的男女。
街道两侧大都为店铺,热闹非凡,与死气沉沉的富阳乡下,适成鲜明的对照。那是真正的闹市,比起初见一面的上海来更加热闹、繁荣昌盛,他知道,道路就在脚下,在这里他就像是一只雏鸟,不甘心老是蹲在鸟窠里。
然而他还不敢铤而走险。语言太生疏。岂止生疏?简直是一窍不通!眼前只见穿得花绿的日本男女,耳中是一些搞不懂的日本话。他只有在努力学习日本的特种语言,那是日本小学一年级才用的课本,里面是“我有三个好朋友”,“上野的樱花开了”等等,但离会话,他还差万里之遥!生性喜欢游玩的他,只得灰溜溜地从大街上溜回自己的家里——尽管只是寄宿的家里,他没有忘记首先到他嫂嫂那里去吹一阵耳边风,上街之事千万不能让长兄知道。而提心吊胆的长嫂见他安全返回,又见他说出这孩子气的话来,一块吊在空中的大石又落在地上,微笑着点点头。
一切都是安全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第二天他又出发了,他溜得更远的地方,来到一座神社前的草地上翻阅会话课本,回思所见所闻,一种思情在胸中汹涌,耳闻目睹,充塞着异想。一切都感觉到好奇,他奇怪日本房屋的式样,似乎是不伦不类,怪模怪样。他看到过黄公度的《日本杂事诗》,那里面的一条注解:
“室皆离地尺许,以木为板,藉以莞席,人室则脱屦户外,袜而登席。
无门户窗牖,以纸为屏,下承以槽,随意开阖,四面皆然,宜夏而不宜冬也。室中必有阁以度物,有床第以列器皿陈书画。(室中留席地,以半掩以纸屏,架为小阁,以半悬玩器,则缘古人床第之制而亦仍其名。)楹柱皆以木雕漆,昼常掩门,而夜不扃钥,寝处无定所,展屏风,张帐幕,则就寝室矣。每日必洒扫拂拭,洁无纤尘。”
郁达夫好生不解,他看见过几户人家,和他的长兄一起拜访他人,自己的蜗居里也一样,日本的建筑与中国屋的建筑截然不同,古色古香,与睡地板有何区别?拜访他人的那种客套更近于虚伪了。
黄公度《日本杂事诗》中又云:
“坐起皆席地,两膝据地,伸腰危坐,而其足承尻后,若趺坐,若蹲踞,若箕踞,皆为不恭。坐必设褥,敬客之道有敷数重席者。有君命则设几,使者宣诏毕,亦就地坐矣,皆古礼也。因考《汉书》贾谊传,文帝不觉膝之前于席。《三国志》管宁传;坐不箕股,当膝处皆穿。《后汉书》,向栩坐板,坐积久,板乃有膝踝足处。《朱子》又云:今都学使所存文翁礼殿刻石诸像,皆膝地危坐,两踩隐然见于坐后帷裳之下,今观之东人,知古人常坐皆如此。”
郁达夫感受到有趣的是,中国早已抛弃的陋习,却在日本大为兴隆,他感到好笑,他嘲笑日本人的好古,然而他又说不出所以然。
第二天,他依然安全地回到斗室中来。长嫂高兴,郁达夫更为快活,他们心照不宣,这只不过是瞒着曼陀兄长一人而已。
第三天,他约束自己,在家里读了好一会书,特别是日本语的启蒙课本,不过他受不了拘束的生活方式。他两年的半读书半自学,散漫惯了,胆子又一向很大,为他的两次犯禁成功而高兴,他从曼兄的口里知道上野公园去街道的大致方向,更得知上野公园乃日本东京第一去处。
何不到上野公园去一趟?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跑丢了不成?心里充满了快乐,把兄长的教条早已丢人三十三天去了,苦闷的心情立时烟消云散了,他向嫂嫂胡扯了一句走出了宿舍,他估算着上野公园的大致位置,顺着街道,且行且看,宽大的街道,高耸的建筑物,琳琅满目的商店,陈列着布匹、时装、书籍、百货、电器……,应有尽有那些橱窗阔气、漂亮、干净整洁,身着和服有如中国戏装的日本民家妇女,丫髻半挽半垂,宽衣大袖,足不弓鞋,皆穿木屐,面如傅粉。他并听说日本妇人不着衣裤等。动了他自小的好奇心。他是对一切都感受到新鲜,感到有趣。
他忘了一切,听他不懂的口语,语言的不通令他惆怅不已。他赏心悦目,心里复杂极了,四处望去,尽是街道、人群、建筑物,偶然看到一座神社,木质的牌坊,许多建筑物与中国十分相似,似曾相识,可又不一样。
那些人物,比起国人来,似乎并不高大,且矮小一大截。可他们的国家如今竟进入强国之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