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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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九岁题诗四座惊(19)

转眼已经是六月的暑假炎天,太阳当头,吴年喘月,纵是富春如画的山川,也一样是烈日当空,热浪翻滚。忽然有一天,郁达夫遇到赵家的女仆,她手里拿着从上海来的一封信,那是一个姑娘的手迹,不消说,那是莲仙来的,不识字的女人,将这信给郁达夫看。来信中说她们母女俩在几天后要回到富春来。富春江的夏天比起大上海的夏天,不可同日而语,不久便到。

孤寂的郁达夫无意中看到那封信,心中十分愉快,那颗小小的心早已蹦跳了,少女的倩影早已进入他的神经中枢,那是他的一种安慰。

啊,她要回来了,郁达夫想起了她。他痛恨自己,回想到一年前,那时小姑娘一声“达夫哥”如今还在耳畔,可人事全非了。为了学业,他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她,两小无猜的那一个晚上,他怎能忘记呢?她,如今在他的心里超越一切。

离少女回家的日子还有三两天,早晨,郁达夫坐不住书斋的冷板凳了。每天读一段时间的英语使他索然无味。天空是那样的晴朗,万里晴空,只有一两朵云彩,他风快地从弄堂中直奔到江边,啊,富春江仿佛放慢了速度,江中依然是百舸争流,那帆船,白的,微黄的,簇新的,破旧的真不少。江边是洗衣妇们的天下,还有几个钓鱼的在悠然自得,几个孩子与郁达夫所见的完全一样,在江边玩卵石。前面的江边曾经他当年的足迹,如今只留下点点的记忆。

大江奔流,唱着永恒的一支歌,是悲歌还是赞歌?他不知道,反正富春江天天如此。天空湛蓝湛蓝,江水波光粼粼。烈日当空,愈来愈焕发出她的美好。啊,春江,这就是家乡,他又一次发现家乡是那样的美好,他又一次背诵着南朝吴兴人吴筠《给朱元思书》中隽永的小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里许,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峰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

他处在一片兴奋中。

不!转眼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心境。在这乡下,再也不能住下去了。这是土拨鼠的生活。一个男子汉,应该像一只雄鹰,远走高飞,不应该像只土拨鼠似的生活。更不应该像一个老妇人,老是围绕着锅台旋转……

他心里充满了激烈的争吵,她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他自我安慰,又自我设计,她会出其不意地来到他的身边。当年轻的小伙子问她为什么不按照她信中所说的时间回到这小县城时,她也许会回答说,是为了使你大吃一惊。他乐了,一个人竟笑出声来——

前面过来一个壮年的汉子,听到他一个人发笑的笑声,有点莫名其妙,转身摇着头走了,郁达夫明知自己的失态,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颠狂的狂态,世界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

下午,他一个人溜了出来,在江边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等待着末班的小火轮,有时他远远的见东北面的江心来了船影,尽管没有马达的叫声,他都以为是载着她的快船到了,可是不久他都大失所望,没有她的影子。

第二天,他更早地等待他的心上人,魂灵早已飞到她的身边。他拿了一本书,江边尚未是雾气朦胧,旭日已然东升,连他的母亲也觉得怪异得很。但他心灵的那一角,做母亲的是不会知道的。第二天又过去了,她当然还没有来。

第三天,郁达夫姗姗来迟。脸庞消瘦了,仿佛生了一场大病,然而他精力充沛,他知道,今天的希望决不会落空。路上的行人仿佛都向他微笑,山水特别美好,船帆轻快,春江第一楼更加挺拔壮观,露珠已经在野草上消失,阳光强烈,上帝特地为他设计了这么一个好天气,让他迎接他的心上人。

他的神经有些错乱,想读读手中的书本,只是机械地翻动了几页,一句也读不进去,只是巴巴地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望着春江那一边来的大小的船只。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以至于口里念着她的名字。,在大堤的泥土上写着一长串的“赵”字。间或他画出了一朵出水芙蓉,这与他的大哥曼陀的画一样,然而没有兄长那样好,大哥的诗画是绝唱,他试图做一首诗,然而只做了两句,又被乱七八糟的思绪打乱了阵脚。

到了傍晚,心上人还没有来,他绝望了,眼圈有些黑,浑身无力,汗水淋漓。他拖着懒洋洋的脚步,回到家里。

书房里和着报纸躺着一封信。他不想去拆它,那当然不会是她的。

那是他大哥的一封家书。他的哥哥早已从外交部进入了法部,不知道为什么写书来?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书信,开头是几行诗,后面是一则惊天动地的消息,他已受他所任职的北京大理院的正式派遣,九月下旬东赴日本考察司法制度,他准备把新婚的妻子与失学在家的小弟弟带去日本,让小弟一起求学。

去日本!郁达夫把一切怨恨与烦恼都丢到爪哇国去了。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飘洋过海,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是扶桑之国!在二十四史上,他读到许多中日文化的往来,唐朝的“遣唐使”的来朝,那是同样崇尚儒教、神道与佛学的地方——东方之国。他还背得出李白的《哭晁衡卿》的那首绝唱: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北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他知道,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是日新月异了,欧化了!对一切都好奇的郁达夫倾刻把一切的忧郁都抛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母亲来到了他的身边。这个出生在书香世家,识字并不多的郁家主妇,让他的儿子将来信读了一遍。突然她像被雷击似的怔住了,眼睛刷刷地流下泪来。她知道,这意味着又一个儿子要长久地离开家,到大海对面的那一个岛国去了。

郁达夫看得呆了,他不能理解娘亲的心。一向自强不息地希望自己儿子成材成器,希望儿子出息的生母究竟为什么泪水滔滔。然而不久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母子情深,骨肉难分。他恨不得扑上去,拥抱母亲,安慰她,多叫声娘。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的泪眼模糊了。他知道,最难过的将是他的老祖母,她也许会痛哭一场。

暮色遮没了整个星空,郁达夫的一夜在痛苦和激动中度过。兴奋、失望、惆怅、快乐,间或出现。操劳过甚,过早白发了的亲娘,使他两眼辛酸,她为他们兄弟操持了一生心血,如今又面临生离死别,他泪眼朦胧了;苍老而慈祥的老祖母啊,我可不能侍候你老人家了;日本国,我就要踏进你的国土了;莲仙啊,你为什么没有来到我的身边?我该如何对她说?他渐渐地进入梦乡了。即使到了梦境,郁达夫也没有能睡安稳,他想得太多太多了!

其实,郁达夫错怪了那赵家小姐。阴错阳差,莲仙是在当天的中午与她的母亲,离开码头的,她们的女仆也到码头去接的。小姑娘根本就不知道郁达夫会看到她们的家信,所以也就很自然地回到她们自己学宫旁的那一座大院子里。她也不知道郁达夫为了她有那么许多烦恼,如果她知道郁达夫到如今还是那样一往情深,也许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吧。只可惜,那时他与她根本无法沟通……她是无法知道这一个少年在为她神魂颠倒的。

郁达夫当然不知道,赵家少女,这一次不是无故回家的,而是要聘定终身。小姑娘如今是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她不可能再一味地等待没有任何契约的情郎,而且他与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婚约,天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小姑娘早已多时没有看到这位邻居的荫生哥,她不敢奢求与等待。

一连过了好几天,达夫哥终于见到了她——赵家少女。.那是在码头边,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难以用尽情的语言表达。在他的眼中,她长得更漂亮了。素朴淡雅的衣衫把她衬托得更加美丽了,处处显示了美:

优美的线条、青春的朝气、白净的脸蛋、纯洁的眼神,郁达夫的心都有些忘情了。

小姑娘也看到了他,不过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与他同时张了张嘴,但没有出声,只是相互微微一笑,彼此之间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们不敢说话,不敢拉手,不敢拥抱,一切亲密的动作都不敢,因为旁边立即会投来疑惑的眼光。

他们的心中此时都有自己的想法。郁达夫真希望此时能与她一起登上城东的鹳山,走进春江第一楼,希望此时能够情话绵绵。他希望在那鹳山上与她一起俯瞰山下,整个富阳尽收眼底,远望江天,看着那空气新鲜、万木葱茏、阳光灿烂的山与水,因为那是小小县城的最优美最僻静的佳处,小姑娘可以自由地投入他的怀抱——那当然是郁达夫一厢情愿的想法。

郁达夫的相思病当然是人家所不知道的,这包括他的母亲和老祖母,小姑娘与她的母亲也只是隐约感受到。郁达夫没有从行动上去追求这可爱的姑娘,他因为读书和胆小的天性,耽搁了他心中最好的一角。日子又平平淡淡地溜了过去。

终于有一天,郁达夫得到一个使他难堪的消息,莲仙要与别人订婚了。郁达夫听了大吃一惊,而且他得到消息,少女的夫婿正是他高等小学时期的一位老同学,心里叫苦不迭。婚姻不能自主,功业不知何时,啊啊,郁达夫好伤心,伤透了那颗悲哀的心。

快要去日本国了,八月中,郁曼陀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陈碧芩一起从北京返回江南的这小镇,他要到日本去考察法律,他最放不下心的是这钟爱的小弟,他决心将这小弟带出海外好好锤炼,成就功业,这已经得到他的母亲的同意,他们的母亲是深明大义的,只是祖母那里还有点麻烦,她无论如何不愿让这小孙子远走高飞,她太爱他了!

郁达夫呢?他是巴不得早一天出国,他太伤心了,他可以慢慢地在外疗伤。

有一天,郁达夫走出城门,远远地看到他心中的女神向他走来,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两个人相遇了,彼此不交一言,只有那眼神的轻轻一击,他与她内心中都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幽怨,只是……他在内心中永远、永恒忘不了她。

在1918年郁达夫写的那组《自述诗》中透露了他的终生无奈的感受,那诗组的第七、八两首抄录如下:

左家娇女字莲仙,

费我闲情赋百篇。

三月富春城下路,

杨花如雪雪如烟。

一失足成千古恨,

昔人诗句意何深!

广平自赋梅花后,

碧海青天夜夜心。

郁达夫在写下这两首诗时,在诗后分别有两段小小的注解。前诗小注云:十三岁秋遇某某,有诗,不存集中。后诗小注云:罗敷陌上,相见已迟。与某某遇后不交一言。到了他成为真正的名作家之后,他先后在1927年和1934年的人生四十前后两次写到那赵家少女,那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郁达夫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