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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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风雨茅庐(18)

没完没了的应酬,大至官员的聚会,小至朋友的汤饼会,丝绸业同人的宴会,也都前来请郁达夫夫妇,郁达夫满心不痛快。日本人来沪来杭,也特地前来拜访郁达夫。日本历史学家增井经夫妇经内山介绍,自上海特地来拜访郁达夫夫妇,并约请赵龙文夫妇、钱潮夫妇、郁达夫王映霞到天香楼吃饭,日本驻杭领事松村也来同席。郁达夫满心不快,但还是得应酬,他一连饮酒数斤,大饱大醉,谁能了解他心中的痛苦?他只想到上海一行,那里有他的文人朋友,有邵洵美、赵家璧、傅东华、鲁迅、茅盾……还有他的长兄一家。他一一前去拜访了,与他们赴宴,一起谈天,一起抱怨,那是一种解脱,可以减轻无边的痛苦,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死水一潭的杭州。

《三国演义》中有刘备种瓜菜的韬晦记载,郁达夫亦然,他不敢英雄自居,也不愿列为左翼的门墙,那是有一番苦心的。杭州是当局蓝衣社的大本营,郁达夫不敢也没有必要以文坛左翼居之。世道险恶,公道无存,郁达夫成熟了,年届不惑的郁达夫当然不再是东京时代的那个学生,也不是创造社初期的那个初出茅庐的斗士,也不是左联时期的左翼作家,他明显成熟了,但这种成熟,要有隐晦,韬略,要做出极大牺牲,朋友反感,青年奇怪,亲人不理解……

郁达夫处境险恶!他又一次掉人孤单和陷阱中。他的力量太弱!

一九三五年旧历年底,居住在南京的那个郁达夫十分厌恶的委员长带了一批随从来到杭州,随从云集,郁达夫为浙江省当局所逼,见到了那个杀人魔王。郁达夫十分反感,但他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与官场人物不同,他趋避而惟恐不及。与委员长同来杭州的那些大员们都知道郁达夫夫妇迁居杭州,慕名前来拜访这个桀骜不驯的文人。郁达夫不能推心置腹,只得与其周旋,虚与委蛇,与蒋氏的秘书卢贡华、侍卫长钱大钧、特务头子戴笠等一起游湖交往。******来杭还带来著名的电影演员金嗓子周璇,郁达夫也不得不与他们谈天饮酒,日日笙歌眩耳,把个郁达夫恨得咬牙切齿。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军统特务头子戴笠还来到已经完工而尚未搬人的“风雨茅庐”,进入达夫旧居时,戴笠出手大方,给他们的佣人小费,出手就是十金,令郁达夫目瞪口呆。

戴笠亲自来到场官弄郁达夫的“风雨茅庐”边的旧居,参观郁达夫即将落成的新居,当然看到了马君武的“风雨茅庐”门楣,也看到鲁迅先生的《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看到郁达夫的自撰楹联。郁达夫做梦也料想不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居然盯上了他,不仅小喽罗来往众多,而且降尊来临。他的确大吃一惊,就是他的妻子王映霞也吃惊不小……

杭州是呆不下去了。可新居已经落成,搬家不易!回上海?去北京?妻子不愿!“烽火满天殍遍地,儒生何处可逃秦?”

没有职业,可还必须为人做陪客。建房欠下了一笔账,当然要还!

稿酬也将成为问题,他必须考虑以后的生活,“风雨茅庐”没有能给他带来平静,仅仅是一所无法遮挡风雨的茅庐而已!他想起鲁迅的那首律诗,想起王世杰那幅官僚嘴脸,戴笠那不怀好意的来访,想起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豪绅、土财,想起……

一九三六年的春节姗姗来迟,他想走出这“围城”。好在一九三五年年底,凭着朋友的关系,福建省政府主席陈公洽陈仪屡次来函邀请郁达夫去八闽游历。陈仪有招揽贤能之举。他看中了郁达夫。郁达夫与陈仪不是初交,在日本时,陈公洽曾经见郁达夫衣服单薄,送给他一件军大衣,让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御寒。待那些中央大员一走,郁达夫立即给陈仪主席写了一封信,有游历八闽的意愿。王映霞也因为经济方面的原因,同意郁达夫游历福建。春节一过,才正月初十日,王映霞就把郁达夫逼去上海,并打算亲赴上海,押送郁达夫上去福州的轮船。

郁达夫一九三五年年底是那样的颓丧,他必须韬晦,难以自拔。他必须出走,冲出包围圈。八闽在等待着文学家郁达夫……

§§§第四章 闽中的风雅

郁达夫在一九三五年底到一九三六年春节之前,编好了三部书,送交出版。一本是《达夫游记》,计收入已经发表游记二十三篇,由上海文学创造社出版,作为“文学创造社丛书”之一。另一部是《达夫散文集》,交上海北新书局出版,选取他已出版散文二十七篇。再就是新编了近作散文杂文集《闲书》,交由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为“良友文学丛书”

第二十六种。他虽然基本退出上海的左翼文坛,与所谓第三种人交往较多,但他不甘寂寞,写下了不少足以流传后世的典范作品,精美的散文、游记、日记、传记与杂文、小品文字。郁达夫在杭州的三年中,在文学上依然建立了不朽的业绩。虽然,这一段时间他依然不为人们所理解。

一变以前的正气、世纪末色彩,郁达夫的中年作品具有独特的风采。他的作品没有鲁迅的尖锐、泼辣,但他的作品来得富有生活气息,幽默,活泼。他的作品非常受欢迎,纯净、厚实、知识渊博,他介于周氏兄弟之间。这一段时间他的大多作品不长,而耐人寻味,隽永,富有诗意。而且他的文章完全能经受时间的筛选,流传后世……

郁达夫决心走出围城,那个围城是官场商界的人物纷至沓来,老婆孩子的纠缠不清,还有特务警方的盯视……他要突围。

春节前的那一段时间把郁达夫闹怕了。他不是官员,可老是被请去当陪员,一个依靠写稿收入的作家,精神上不痛快,而且被占用了时间,他们没有其他收入,还欠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笔账,收入有限,在他看来,弄弄文笔是谈不上叫职业的,他需要一个比较固定的职业。

省党部的成员、省议会议员、省府官员、市长、厅长、处长、科长,交往太频繁,又有谁来关心作家一家的生活呢?那只是附庸风雅的一群。

郁达夫正是常常为这一点苦恼,哪怕是一个教职也好。郁达夫却难以设法。

郁达夫要跳出这是非之地,需要他人的帮助,在酒酣耳热之际,与朋友之间他偶尔也提到工作、金钱二字,年终又有一位朋友自愿借给郁达夫“风雨茅庐”欠款,另外有一个省政府的委员叫葛敬恩的转告郁达夫,福建省政府主席陈公洽陈仪有意招请郁达夫赴闽游历,并可以聘任职务,月薪三百元左右……

郁达夫心中怦然一动,月薪三百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正打算离开这无聊的杭州。与妻子王映霞商量,也觉得这是一条解决经济压力的捷径。郁达夫年前不少稿约都为一些俗不可耐的应酬所耽搁,而初去福建,应该是比较宁静的,他们的打算也极为轻松,带上一点盘缠,游历八闽,去看一看,合适的话,去福建省做一段时间的事。正是住在杭州的时间太久了,静极思动,他可以增加写作的素材,了解福建的民风,游览福建的客家山水,又可以逃避无聊的应酬纠缠,何乐而不为?

与江浙相比,福建省虽然并不够开放,但福建山水之美是甲于天下的。

厦门的鼓浪屿,兼擅山海之胜;崇安的武夷之秀,山水风光天下无双……如果愉快的话,可以住一段时间,如果的确不妥的话,也可以打道回府。

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字公洽,乃浙江绍兴人,是鲁迅的同学兼同乡。郁达夫从鲁迅口中知道陈仪的为人。与鲁迅一起,他们留学日本,在嘉纳治五郎的弘文书院,与鲁迅乃是比较友好的同学。后来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曾治浙江省。郁达夫在留学东京时,这位前辈看到郁达夫衣衫正单,曾经送给他一件士官生的大衣,救了那个初到东京的年轻人的燃眉之急,郁达夫对他有非常好的印象。陈仪为人讲究义气,比较开明,虽然福建省是穷山恶水,他试图纠罗贤明人才,为福建扩大影响。而招罗人才之一,正是通过浙江省的委员葛敬恩。郁达夫是人所知道的社交与文化人才,浙江省不能用,陈仪有这个意愿。

郁达夫在陈仪主席数次来函招请与葛氏的督促下,年前便去了一函,表示有游闽之决心。******一行年前刚刚返回南京,郁达夫夫妇只匆忙地过了一个春节,才正月初,就打算赴闽,因为稿约太多,而这春节,又实在是一个游玩的日子——中国人的习惯,旧历新年伊始,那是游玩、访亲、玩牌的日子——白白耽误了好些日子。郁达夫、王映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妻子才正月九日,就给郁达夫整理行装,劝郁达夫早日赴闽。郁达夫早已有了赴闽的雄心,可是时间好快,日挨一日,就是不肯真的起身。七、八年来,他已习惯于在妻子身边生活,悠闲自在,单身远游非所愿也。恰值雨雪天气,杭州还是那样地冷。郁达夫可不知道,这几日的福建早已是春暖花开的早春了。夫妻俩各不相让,临行之前还吵了一架,直到天明。到福建的盘缠有限,王映霞希望郁达夫路过上海,一直上船,不要在上海耽搁,而郁达夫希望在上海停留几天。

王映霞怒气冲冲,决心从杭州陪达夫去一趟上海,然后将郁达夫亲自押送上赴闽的轮船。郁达夫坚决不同意,仅仅在从宁波经杭州到上海的火车临到站时,夫妇俩才提着个皮箱,丈夫被妻子送上了火车。

夫妻口角一场,那是夫妇失欢的开始,火车开了,双方的意气尚未消失。郁达夫不理妻子,妻子也不理达夫。王映霞不放心,还向上海三北公司打电话,询问郁达夫上船的情况,电话回来说,已经有这么一个人上南去的轮船了,她才放下了一片心。

郁达夫一脸不高兴地上了火车,上了轮船,直到轮船出了吴淞口,向南行去后,细忏起来,方才失悔自己与妻子吵了一夜,又想起妻子平日的好处。不知此次南行前途如何?

海上风平浪静,南方是温暖湿润的。好在有同乡同行,一路颇觉愉快,直到第三天的中午一点钟,才进入闽江口,停泊在马尾港中,在马尾下了船。幸好同行的一个张君也是要到福州的南台去的,雇汽船、转汽车直忙到那一天的傍晚。匆匆地到邮局向杭州的妻子打了个平安到达的电报,就住在南台的青年会的一所高楼上,面对闽江,心里起伏不平,难道自己就在这南国的都市里住下么?他立即给妻子写了一封信。

接下来的一天,郁达夫做了住下的打算,买了一些日常用品,打听当年同在日本留学的同学。知道郑心南氏已经当到厅长之职位了,还有陈世鸿氏等当年老是见面,如今都在闽省任职。杨振声杨金甫氏恰巧也受教育部的委派来闽视察,老朋友与之相见分外高兴,郁达夫刚刚要安顿下来,就买了许多的福州的地图册籍一类了解福州的情况,一边却在准备翻译托马斯·曼的作品,从事翻译工作,另外他准备好好地游览八闽,买了些八闽的游记古籍著作。直到元宵节的前一天,才见到忙碌中的福建省主席陈仪将军。陈仪与郁达夫由于早已认识,谈话是开诚布公的,郁达夫对他也颇为了解,陈氏也对郁达夫的来闽感到极为高兴,畅谈移时便要郁达夫在福州长住,并声言将以闽省的经济设计任务相托,表示将委任达夫为省府参议,月薪三百元,郁达夫因近年挫折不少,一口答应下来,他知道经济设计的参议乃是个有名望的闲职。“我其为蛮夜参军乎!”郁达夫心里这样想。

郁达夫当然知道,福建的政治、文化、经济,不用说跟上海相比,就是跟江浙两省相比,也不知要落后多少。直到隋唐之际,还里还是一片蛮荒地带。八闽之地,自古山高水恶,天高皇帝远,就是到了南宋末年蒙古人南侵、晚明时期满洲人拥有这八闽版图,在全国都属于最后之列。

因而,出现一大批遗老遗少,到了元、清的初页还是以宋、明为正朔的。

他给妻子写了封快信,以陈仪主席留他在闽久居的意思告之。在午餐之后,他一个人按图索骥登临石山绝顶,俯瞰福州全市,对这福建起了一点好奇之心。心里认为这福州实在不差,也许比杭州还要好呢!

他按图还知道福州的现状,知道英国、日本、法国、美国都在此拥有领事馆,也算是南国的一个重要都市了。文明的空气早已侵入,与一九二七年的那一次偶游,大大不同了。

《福建民报》、《南方日报》相继刊登了郁达夫南来的消息,自中午至深夜一直有不速之客来访,想不到来客一下子来了四十多人,郁达夫好忙!

元宵节的那一天上午,福建省政府正式发表了郁达夫为福建省政府之委任状,算是正式担任闽省政府参议,并支取了一个月的薪水。郁达夫极为满意,立即随心所欲地买了一大叠书,并且乘兴游览了宫巷,那是福州望族的聚居地,清代的一些封疆大吏林则徐、沈葆祯等人的旧居颇多。郁达夫十分高兴,闽中风雅,果是别具一格。

郁大参议非常希望能在福州静下心好好写作,他知道,这参议一职并没有多少硬性的任务。充其量是一个闲差,他最为反感的是,席不暇暖,立即已陷入包围之中。他希望在这闽乡好好地写一点作品,以完成《宇宙风》、《论语》、《良友》、《开明》、《文学》等稿约。才来这八闽,《论语》已经来电,提请他别忘记自己是该社的编辑。虽然是一种幽默,可郁达夫难以做到这一点,因为他发觉刚来到福建已陷入四面楚歌中。

元宵那一天,他还满怀兴趣地写下一首诗:

离家三日是元宵,

灯火高楼夜寂寥。

转眼榕城春欲暮,

杜鹃声里过花朝。

下面是郁达夫元宵节报一周的生活工作日志:

正月十六日,九时出发,回看了许多人,买书又三四十元;中午在西湖吃饭,打算就西湖事向建设厅说说;晚上,在教育厅吃饭,微醉,复去看福州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