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没有一下子从痛苦中拔身而出,六月初,他写作并不多,并且来了不少朋友,邀请他同去游黄山,郁达夫心情不佳,一口回绝了。
曼兄也从海上来信,邀他同去庐山避暑以散心,消除失子之痛,郁达夫也婉言谢绝了。他不能抛离娇弱的妻子。他已然欠下了不少稿约,希望更多的时间陪伴妻子。也希望能完成那些许诺了的稿约。六月中旬,他曾离杭州赴沪,也不过是小住三天,去了几个朋友家,承诺了《译文》、《人间世》、《时事新报》、《文学》、《大公报》、《良友》、《新小说》等写稿。人家还要求他写出中篇小说一类的大稿子,但郁达夫的心情实在不佳,只能是应酬。
六月中的西湖,游人如织,来看西湖夏荷的人实在不少,郁达夫还不得不接待。上海来的文艺家谁不来郁达夫处呢?戴望舒、王文伯、胡适之、刘开渠等等,天气炎热,还不得不外出。又要陪同南京政府来杭的大员,郁达夫真是一肚子的苦水。只有与文艺家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痛快的。这一段时期,他与艺术家、一代宗师刘开渠的交往甚多。
刘开渠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在杭州艺专雕塑系任教,他们在北京时已有师生之谊了。郁达夫为此还写下了《雕塑家刘开渠》的散文,为他鼓吹。刘开渠还送了画来,让郁达夫题款,郁达夫为他的一幅山水画上题了一绝:
扁舟来往洋波里,
家住桐荫九里深。
曾与严光留密约,
鱼多就共醉花阴。
七月中,郁达夫才从沉痛中拔身,完成了不少刊物的稿约。为了筹划建房,还应他人之约把全集中的三十二个短篇小说改编了一次,重订成《达夫短篇集》,他亲自将之送到上海,由北新出版。北新书局还重版了《达夫日记集》,印成一册,收录了他的《日记文学》、《再谈日记》、《日记九种》、《沧州日记》、《水明楼日记》、《杭江小历记程》、《西游日录》、《避暑地日记》、《故都日记》等十来种。他认为自己的创作是弄弄文笔,而弄弄文笔不是职业。郁达夫发觉人家都有固定的职业,林语堂是编辑与大学教授,他寄了信来,又上西天目山避暑去了,可自己哪里有这样清闲?他没有一个稳定的职业,只能读读书,写他的稿件。这一次来上海,遇到郑振铎,邀请他下学期到暨南大学任文学教授,并谈起了授课计划,郁达夫当然想回上海,那样他又可以与鲁迅他们经常往来了。
可郁达夫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自己至今为当局忌恨,国民党的教育部长王世杰竟以“郁达夫生活浪漫,不足为人师”而遭拒绝。郁达夫非常气愤,这王世杰曾经是现代评论社的同人,也算是一个朋友,可人家一阔脸就变,他心里明白,当局无非认定他是一个左翼作家,他正为当局所忌妒!
他去了上海长兄的家里,曼兄早已去了庐山,但他知道郁达夫是肯定要来的,留下了一封信,让达夫等他几天,他会很快地回来与他聚谈。
郁达夫等了几天,可曼兄尚未回来,只得怏怏而返。
郁达夫刚刚从上海返回,曼兄就从庐山牯岭来信,对他不能同去牯岭抱憾,信末还附来律诗一首:
人世炎威苦未休,
此间萧瑟已如秋。
时贤几辈同忧乐,
小住随缘任去留。
白日寒生阴壑雨,
青林云断隔山楼。
勒移那计嘲尘俗,
且作偷闲十日游。
郁达夫也非常抱憾在沪上未能与长兄见面。因此写了封信约重阳节兄弟一起回归故里。因为重阳节之后,他们的生身母亲陆氏已经是七十高寿了,他们将在母亲生日时一起回富阳为娘亲祝寿。他在信中还写了一首诗:
《海上候曼兄不至,回杭后得曼兄来诗,步原韵奉答,并约于重九日,同去富阳》
语不惊人死不休,
杜陵计只解悲秋。
竭来夔府三年住,
未及彭城百日留。
为恋湖山伤小别,
正悉风雨黯高楼,
重阳好作茱萸会,
花萼江边一夜游。
郁达夫的信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他极度孤寂,这种孤寂是来自多方面的,难以排遣。一个有思想,有成就的作家,也一定与他心灵的孤寂分不开。他发觉,尽管自己有一个精明美貌的妻子,但他与她的志趣已经格格不入。与当年相比,妻子多了一份持家的本领,多了一份能干与泼辣,多了一份自信,却少了一份温柔。她对郁达夫看管过严,期望过大。她一方面要求郁达夫像奶牛一样,产出上等的奶;另一方面。她又希望郁达夫能出入官场,与那些上流社会有频繁的交往,现在又多了一件事,建筑新居。在浙江杭州,王映霞借助夫君的名声,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与省政府、市政府,与省里的军政要员热乎。而郁达夫最恼火的就是那种虽然来往于官场之中,但又排遣不脱空前的孤独,那是一座寂寞的灵魂围城,他突不出去。他知道,那些委员、议员、官长们,大多是一批俗不可耐的蠢物,但你生活在这里,不得不降格接待他们——官员、新闻记者、杂志编辑。那些人也能充当斯文,做诗集句,还得罪不起。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行尸走肉,不得不去打麻雀牌,喝酒与唱和。有时郁达夫只得躲出去。一个人上吴山、紫阳山,去湖滨,放开自己的诗心。与来往的文坛朋友交往才使他快乐。他也交往了若干方外的朋友,比如,他去了虎跑寺,那里曾经驻足弘一法师,如今也驻锡了一位诗僧,法名元礼。与郁达夫往来甚密,元礼是关东人,痛伤家乡沦丧,与郁达夫颇有共同往来。在中秋节那一天,达夫特地跑到寺院中,与那诗僧一起同去江干的一家酒店畅饮,醉后酬唱,郁达夫留下了一首诗,《中秋无月,天寒风紧,访诗僧元礼,与共饮江干,醉后成诗,仍步曼兄牯岭逭暑韵》:
两度乘闲访贯休,
前逢春尽后中秋。
偶来邃阁如伲饮,
便解貂裘作质流。
吴地寒风嘶朔马,
庾家明月淡南楼。
东坡水调从头唱,
醉笔题诗作此游。
八月间,郁达夫的创作并不多,他们因为要建居所,筹集经费,满腹牢骚,不知如何才好。为了建房,他居然去买航空奖券,希望能撞个大运。其实,郁达夫的运气不坏,得过一次航空券大奖。他又在《文学》七月号上发表了《住所的话》,使一些朋友寄信来表示支持,有些人还为他垫了资金,使郁达夫肩膀舒畅了不少。他依然雄心勃勃在创作,试图包作他的《出奔》,他非常希望能放手一搏,重振雄风,事实上这是他的最后一部小说。九月初,郁达夫在全力写作,《文学》期刊的稿约期限已到:他在全力写他的《出奔》,不然的话,《文学》就要缺少几万字的稿子。
为了他的写作,王映霞居然自己代表他去上海催讨稿费等事,郁达夫自己呢,心情郁闷,精神极度疲倦。从法国报纸上,他看到法国的巴比差死了,那是一名左翼的国际作家,侨居俄国,他觉得国际文坛上又少了一名斗士,几年前巴氏到中国来,他们还见过面呢!他黯然神伤,不薤执笔。干脆与朋友们到湖上痛饮。
夫妻双双在家计算着如何建房,房地产正式归入郁达夫的名下,者手动工。那段时间,同乡的那一位丁小姐经常来访,她的确使他们夫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家里反正有钱,达夫建房她家可以先垫上一笔将近中秋,她还送来了中秋礼品,郁达夫也不示弱,还以一张《张黑女墓志》的拓本。王映霞对郁达夫的过分与这位富家小姐交往一点也不忌妒,那丁小姐十分希望与达夫一起,希望与他一起去日本或者到东北的旅顺大连等地去游历,郁达夫那颗活跃的心怦然而动,为什么不去呢?
一去,他就有的是材料了,当然那只是想想而已,最讨厌的事情还真不少。不少友人知道郁达夫好饮贪杯,要他写对联,写屏条,有的人还希望郁达夫送画给他们呢!
农历九月十五日,曼兄一家自上海来到郁达夫家,他们应约赴富阳。再过几天,他们的老母亲已是七十高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兄弟少不了要故里一行。郁达夫不难立即前往,他只得将曼兄、长嫂与侄儿女辈送到江干上船,而他们自己则待一天后,借一辆汽车,然后返回老家。
身心皆疲。郁达夫真有没落之感,他发觉自己写作不快,真有老去的感觉,他觉得身体太坏了。他是一向嗜好烟酒的,妻子劝告他,他也一再下决心要戒烟戒酒了,但谈何容易?他只希望自己振作起来,他心里汩汩流血,他希望努力,他写了不少杂文散文,但他觉得自己写小说力不从心,生活没有了,是江郎才尽了吗?
看报纸、会友人,北平天津来的朋友都谈及华北是日益危急了,就是杭州也是寇氛日深,响起了试验防空的凄厉的警报声,郁达夫的心里非常痛苦,他知道,委员长在调兵遣将,围追堵截北上的中国工农红军,可对东来之威胁又是那么不当一回事,他知道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在旦夕了。
九月十九日,郁达夫向杭州市长周企虞借来了市长的二号坐车,第二天才八点钟,郁达夫夫妇带上长子郁飞,还有友人雕塑家刘开渠、文艺家叶秋原、雷圭元、戴克庄一行七八人,浩浩荡荡回到富阳为母亲拜寿。
母亲老了!郁达夫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坚强刚毅的娘亲老了。他知道自己以前显然对娘亲缺乏应有的尊重,可他能不感动么?他才三五岁死了父亲,一个家不是在这渐老的母亲维持下一个个长大成人么?
这个吃苦耐劳的坚强母亲,曾使他是那样感觉依靠、感觉怨恨。可现在她老了,岁月催人。他只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
拜寿是皆大欢喜的场面。兄弟三人有多少年没有在一起了?他记得娘亲与他们兄弟在一起可以上溯到去日本留学之前,如今少说也有二十多年,当年的孤儿寡妇,如今儿孙成行,母亲自然高兴,兄弟该满足了。
郁达夫刚刚发表了他的自传七章,他的朋友们饶有兴趣地去拜访了郁达夫少年的足迹,他们一起来到富春江的江滨,来到春江书院、泮池、鹳山诸地,一起登上鹳山山顶,远望春江中点点的白帆与乌篷船,踏进松筠别墅,饶有兴味地考证着郁达夫的青少年生活……
刘开渠最是快乐,他在一九二四年就是郁达夫的学生,对郁达夫的印象尤好,他来这富春江一来是为好友的母亲祝寿,二来是要看看达夫的故乡,何以这小小的山城会出现郁达夫兄弟这样的杰出人材?他还负了一个任务,他要给寿星女主人来一次雕塑,让她留传后世。
郁达夫当然是快乐的,他的曼兄更快乐,养吾多年来一直乡居,现在已是富阳城中的名医,真正传承了祖上的衣钵,兄弟一齐在富阳该是多么高兴,他们的母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年在母亲的压迫下,荧窗夜读的郁达夫心里自然是一番感慨,一切都成了美好的记忆,熟读诗文,偷偷到江边去玩,月光下的少女……都成了过去,宛如梦中!啊,人世沧桑,以前的熟人朋友,死的死了,嫁的嫁了,走的走了!离开这远古的名城富春,他只是偶然来去,他从一个少不更事的留小辫子的小荫生,经过四十年的岁月成为饱受艰辛的文学家了!
秋风萧瑟,浩荡的富春江,可还记得当年那个孩子?如今郁达夫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漂亮的媳妇、儿子!曼兄呢?同样道路曲折,从东京到故都北京,又辗转沈阳,最后他来到上海,他是当之无愧的大法官。郁曼陀喜欢故乡,他是南社和西泠印社的诗人与画家,他编就了他的诗选《静远堂诗集》,他的画总是布满富春江的山水烟峦,他不是一个喜欢动感情的人,但他的心底却比任何人更眷恋着富春江!
他们当然还不知道,这是他们合家最后的一次大团圆!不久,日寇又一次大举侵华,中国大地满目疮痍,山河破碎,他们郁家付出惨重的代价,家破人亡!
祝寿的场面是非常欢乐的。三个儿子,各家媳妇,成双成对,还有那么多的孙儿辈。一家中都是乐呵呵的。郁达夫也看到他与前妻的孩子们,前妻孙荃,他知道他的前妻对他还有哀怨,而妻子王映霞对他又跟随得很紧,他的心中自然是极矛盾与痛苦的。但亲朋来了不少,在富阳,郁家已是非昔日可比了,毕竟他们的儿子是争气的。祝寿之后,他们还一起登上鹳山第一楼,一起照了一张合家欢,郁达夫紧紧地依在他母亲的身边,刘开渠则坐在曼兄的旁边,而郁飞则与母亲王映霞手拉着手,旁边站着他的堂姐郁风,当然母亲笑得挺开心,他们兄弟子侄都到了,还有与达夫一起来的那些文艺家朋友!那张照片就在春江第一楼前的护手栏杆边,二十来个人随便坐成一个直角形,近处是香樟的枝丫,远处是浩荡的富春江,江中游弋着一条条渔船。
他们在富阳住了两天。
郁达夫急着回去,他必须写作,他本是一个喜欢幽静的人,喜欢寂寞的春朝秋夜,他可以很认真满意地写作,郁达夫认为,自古以来的文学家艺术家都是孤独的人,所以加倍地希望得到同情,只有寂寞之中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他知道托尔斯泰、妥纳也夫斯基、巴尔扎克、罗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