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刚又对沈太素说:
“你们空着的院产,不正可以拿来利用利用?像这样让它荒芜下去。不太可惜么?”
“最近我们正在做一个全面整理的计划,还有这样的打算,谁如果看中院里空着的地产,则可以设法以山地来交换。不过,当然也要向省政府申请批准。”
沈太素与其他的客人陆续散去后,王映霞对孙伯刚提出了请求:
“如果你明天有空,是否可以去问问沈先生,场官弄里的那座废庵,有两庙来地,听说是救济院的产业,我想买它下来,可否请他帮忙?”
“废庵买下来干什么呢?”
“我喜欢这块地皮。它只有一座四周坍败的庵屋,地面不错,只要拆除庵屋,可以造房子的。”王映霞兴奋地说。
“想造洋房吗?”
“是的,不管怎么说,先买下来再说。”
“庵基上造住宅,按迷信来说,是不吉利的。”
“这哪里管得许多?无论如何请你去托沈先生帮忙。”
王映霞对孙伯刚重重托付。
孙伯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马上转告了他们夫妇的请求。沈太素很是爽快,说:“只要那块地基是院产,一定可以帮忙的。”孙伯刚因为要立即动身赴沪完婚,请王映霞夫妇自去找沈先生接洽,说自己已为他们转告,沈太素是会帮忙的。
购买地皮的工作出奇地顺利,不久郁达夫夫妇找到沈太素,沈太素知道他们的来意,不久又专程拜访了郁达夫夫妇,并顺便测量了那块院产。他说:“这一块院产有一亩多,造一间住宅倒还合适,如果你们能用三十亩的山地来和我们交换,那倒是符合院内的计划。”
“到哪里去争取山地?除非是农户人家!可他们也不会要城市的空地呀?”王映霞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
“这问题不难解决,如果是你们想交换,那么可以托熟人为你们代购山地。”沈太素是一个热心人。其实这正符合他们救济院迁埋枯骨一事呢。
才半个月,沈氏便把玉皇山背后的十亩山地的地契送给了郁达夫夫妇,要价才一千七百元,当面付清。然后,郁达夫夫妇又正式办理了向浙江省政府申请转移的手续。好在省政府里郁达夫有不少朋友,那地产又是救济院的事,自然不存在问题。
一切都有王映霞主张。郁达夫是孤独的。这孤独是由于他太有思想,对一切都不满,尤其是不愿与官场来往。他现在是作家,也是名士,但他一向不喜欢杭州那些不学无术的名流。在这个世界上,像郁达夫这样的名士屈指可数,但那些政府官员——省党部的厅局长,可以无穷无尽,与他们交往必须小心翼翼。他不能随便,还必须装疯卖傻,不可表现出太精明。“难得糊涂”,那是郑板桥老前辈的至理名言。与鲁迅,过去的郭沫若、茅盾他们交往,彼此之间可以相濡以沫,言语投机。与徐志摩、成仿吾、胡适之、冯雪峰、钱杏祁他们交往,也可以随心所欲不必担心,有时完全可以同仇敌忾。但与省政府的那些人,那些党部委员、议员、建设厅长、教育厅长、公安局长之类的人物交往。只有他自己知道,轩轾分明,话不投机。他们也礼尚往来,可以从心里排斥他们,但还必须顾及一切,不能扫了人家的面子。郁达夫必须出席人家的宴会,那些要人的父母做寿,小姨子婚礼,也必须去喝酒赞礼。郁达夫好生痛苦,不以为然,但又无法推却,他是个自由撰稿人呀!王映霞喜欢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名流”,喝酒做诗,可以与官员来往。王映霞的心里是充实的,但郁达夫的大脑中却一片空白。他的心太不容易满足,不平则鸣。但他不能,那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知道,王映霞不是当年的王映霞了,那个纯情、动情的少女早已成了一个贵妇人,使郁达夫吃不了兜着走,更加深了痛苦。郁达夫也不是当年的郁达夫了,他不满,他反抗,可总是以失败告终。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是俄罗斯童话《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中的渔夫,他实在不愿再与妻子争吵。他可以出去旅游,可以来去上海。一切家务妻子代为料理,妻子是家中的基石,也是交往明星。郁达夫不得不举起白旗。郁达夫的心里包含着痛苦,他已经怀念上海时代。当年在上海,他流浪,无家可归,社交面不广,可是,交谈有鸿儒,来往无白丁。可现在呢?社交圈子是大了,但成了交谈无知己,来往有高官……。有时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只能写写小品文……
王映霞的心里格外充实,侨居上海,她觉得太孤独,也缺乏自信。
可一回到杭州,便有回到老家,如鱼得水的感觉。她是经郁达夫渲染而闻名天下的大美人,又精于计算,善于交际,使她几乎成为一名社交的明星。一个名气加美丽的少妇,使她格外受到青睐,在社会的交往中减少了不少麻烦。她善于驾驭郁达夫已经得到的名声,许多问题在处理时恰到好处。她烧得一手好菜,更加上伙食不赖,客人来往众多,正所谓座中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在他们的家里来人中,有社会名流、附庸风雅的男女,甚至有学子、商人,她的心中已有对郁达夫一条根深蒂固的裂痕,那是郁达夫所不知道的。就是她对郁达夫极不信任。但是她已有了孩子,她必须紧紧抓住他那颗活跃的心。王映霞是聪明的,她家里有女佣,自己掌管着一切开支。并且她怕郁达夫赚取稿费不难,但花钱大手大脚,她算计好了,有了这块地基,她可以立即兴土动工,建一所房子。手头之外可以由郁达夫解决。而建房的责任,她能自负。郁达夫可以依旧写作。为了宽慰郁达夫,他们除在杭州频频出双人对出席官场,还时常成双成对地来往于沪杭之间。在外人的眼中,这真是天造地设的贤伉俪……
现在,他们必须筹措经费,如何建房子。他们天天谈论的是如何建房。郁达夫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图书室……或者说是书房,起码有两间,如何使用。他当然有自己的宏大规划:浴室不能不备,当然灶房不可或缺,那是单独的。王映霞也有自己的打算,要有猫狗小舍,儿童的游戏室。他们共同设计,可分内外两处,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宽一点的围廊,通风透光,四周可以栽种树木和修整草地,四周要有围墙,栽种爬山虎一类的墙藤,再用木栅一类。设计归设计,由王映霞去实施。
王映霞请来一位姓郭的朋友,这朋友是建筑方面的行家,听了王映霞的计划,表示如有四五千元的本钱完全可以对付。郁达夫在来访的朋友中也宣布了自己的计划,当然大叫其穷。有许多朋友许下宏愿,可以借给郁达夫造房的钱。郁达夫还有一个丁姓的学生,那丁姓其实也不是什么郁达夫的什么学校的学生,却是郁达夫故乡富阳一位富家的小姐。那丁小姐是郁达夫的一个崇拜者,年届三十,漂亮可爱。但在婚姻方面颇不如意,年届三十方才结婚,可不到一年就已离婚了,住在娘家。那丁小姐常居杭州,家庭富有,在富阳、杭州、上海均有住宅,因慕达夫先生的大名,昧昧然甘拜郁达夫为师,彼此以师生相称,他们的家乃是富室,因丁小姐的关系,那父母也与郁达夫通家往来,鼓励郁达夫建房,不足部分可以由他们补足。夫妇俩异常兴奋,不久设计图纸出来了,修修改改,便筹款动工。
郁达夫平空增添了一份心事,虽然他也看重书房,可一下子平添这么一大份开支,也自着忙。他一方面拼命写作,写他的游记、自传,翻译小说,写一些短平快的小品杂感,增加稿费,一方面又从全集中抽出部分编成所译的世界短篇小说,成一册《达夫所译短篇集》。此外,他还希望发一笔小小的横财,听说买一元航空奖券,有希望奖励五万元云云……
上海良友图书公司赵家璧在一九三五年初来了一封信,希望郁达夫去上海一趟,良友图书公司正在策划一件文学界的大事,编选十卷特大本《中国新文学大系》。《大系》只编选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十卷:分小说三卷,编选人分别为鲁迅、茅盾、郑伯奇;散文两卷,编选人为周作人、郁达夫;文艺理论建设一卷,编选人为胡适;诗歌集一卷,由朱自清总裁;戏剧集一卷,编选人为洪深;文学论争一卷,编选人为郑振铎;史料索引一卷,阿英也就是钱杏邮总裁。《新文学大系》由赵家璧主编,蔡元培写总序,各编选人各写导言一篇,由各位文化名人编选,可谓是声势浩大。
郁达夫与赵家璧的交往还比较早,还是在一九二八年就有了交往。
而且知道赵家璧是徐志摩的学生。在一九三二年的秋天刚刚离开了大学,进入良友图书公司,编选“良友文学丛书”。这良友公司的经理眼光还不小,看得较远,他们编的丛书无论从内容、形式都要一流。赵家璧在朋友郑伯奇的陪同下来到嘉禾里,郑伯奇因为在一九三一年秋天的左联会议上曾经主持了那次“开除郁达夫”的会议,一年未见达夫的面,心里惭愧,在达夫家的门前踌躇不前。可刚一进门,郁达夫却对他们出奇的热情,深深地感动了郑伯奇与赵家璧两个人,请求郁达夫为丛书写稿。郁达夫是个心胸博大的作家,不是一个记恨和心胸狭窄的人,何况他对左联的那一套并不感兴趣。在当时左联****的情况下不是某个人可以阻止的,而别后郑伯奇叫赵家璧多多联系,把他的书逗出来。郁达夫一九三二年是刚刚肺病复发的前夕,他答应为他们在杭州边养病边编一本书,郁达夫把那本书写成了,其中就包括《迟桂花》等一系列的散文、小说,他编成了小说散文《忏余集》。但由于楼适夷得到那本书的版权。楼适夷与郁达夫的感情是非同一般,何况那是个左联的外围刊物,把个赵家璧蒙在鼓里五十年。三三年时,郁达夫和鲁迅一样,应赵家璧的要求,为良友图书公司的一种木刻连环画《我的忏悔》从德文译成中文,并写篇两千字的序言。那木刻连环画是比利时木刻家麦绥莱创作的。郁达夫办事向来认真可靠,把那本连环画的一百六十五幅木刻组成的图画故事,全部准确翻译,使赵家璧大为感动。二十年后,那时新中国已经成立,麦氏访问中国,新中国的副总理陈毅元帅还将此书连同鲁迅等四种木刻连环画交给麦氏留做纪念,这麦氏很激动,称:“这不仅仅是四本书,而是全人类对我艺术的支持。”
赵家璧与之的良好关系,到郁达夫迁居杭州后继续下去,他数度到达夫的新家拜访。郁达夫呢?还请赵家璧为他在上海购书。到了一九三五年的春天,还将他的另一册散文小品集《闲书》交由“良友文学丛书”出版。
年初,郁达夫又接到孙伯刚的来柬,要求他们参加孙氏的婚礼。两事相加,郁达夫夫妇毫不犹豫地去了上海。他们首先到了孙家拜贺,送上礼品和一幅行书立轴,又去了兄长家几次。鲁迅与内山处是不能不去的。一月十日,赵家璧还专门在北四川路的味雅餐馆为郁达夫等设宴,鲁迅夫妇出席。鲁迅当年曾有一则日记记其事:
度饱尝了失子之痛!
他失去了他与王映霞所生的第三个儿子耀春——郁亮!一九三四年秋天,妻子因三儿的病中断了北平之行,爱子之心,一夕数惊。可到冬天,这孩子恢复了健康。今年春天,这儿子居然又患上了慢性中耳炎,夏天又因伤风,而变成肺炎,居然又转化成结核性脑膜炎,万无生理!一条才两周岁的小生命,卧病半个月以后,钱潮医生医治无效,弃他夫妇而去!
最可伤的是中年丧子,郁达夫十分悲痛。王映霞更是痛不欲生!
十年之中两丧继体,床帐依然,痛感人亡,情何以堪!郁达夫流出了不轻易流下的眼泪。“彼凡人之相亲,小离别而怀恋;况中殇之爱子,用千秋之不见!”潘岳思子的诗,正是郁达夫此时此地心境的写照!与龙儿之死不同的是,郁达夫夫妇给这儿子以无条件的爱,无条件的抚养。临丧之时,郁达夫日夜危坐在儿子的身边,以至于完全失眠了。他痛伤耀春之殇,泪流不止,突感心头失去一口之气,连头脑都觉得空了。郁达夫借了一辆汽车备好了儿子的墓碑、葬具把他移送到富阳的原籍,安葬于祖坟边。
痛苦的郁达夫无所事事,悲痛了好几天。每天坐在书斋中看着天上的白日,痴痴地只觉得心头少了一颗心。感儿子之病亡,他写下了《记耀春之殇》的悼文,又写下了六首《悼亡诗》:
赢博之间土已陈,
千秋亭畔草如茵。
虚堂月落星繁夜,
洮笔为文记耀春。
命似潘儿过七旬,
佯啼假笑也天真。
两年掌上晨昏舞,
慰我黔娄一段贫。
跬步还须阿母扶,
褰裳言语尚模糊。
免教物在人亡后,
烧出红绫半幅襦。
明眸细齿耳垂长,
玉色双拳带乳香。
收取生前儿戏具,
筠笼从此不开箱。
魂魄何由入梦来?
东西歧路费疑猜。
九泉怕有人欺侮,
埋近先茔为树槐。
生小排行列第三,
阿戎原是出青蓝。
怜他阮籍猖狂尽,
来对荒坟作醉谈。
郁达夫还悲痛中,林语堂来书准备与郁达夫同去扬州一带旅游,郁达夫谢绝了。他的心里不能从沉痛中自拔。四、五月间,他还在全力创作,儿子的死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现在他很少去写,只是对一些无法推却的稿件才应付一二。妻子比他有更多的痛苦,失子之痛,使她的母性受到很大的伤害,郁达夫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才好。他一步也不离开她,怕她担待不了那么多的伤心。王映霞也体谅郁达夫的痛苦之情,她们俩,有时只是孑然相向,泪眼朦胧,相对发愁。王映霞把她的爱放在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身上,人事两非,愁又有何用?他劝郁达夫心不两用,还是从事创作,而郁达夫则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慰妻子,在《东南日报.沙发》上连载了《娱霞杂载》、《璨霞道情》,抄录诗文,那是王映霞所喜欢的。妻子当然也是曲意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