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14996700000152

第152章 风雨茅庐(14)

初人雁山,他们便已领略到猴披衣、蓼花障、响嵩门、霞嶂洞、听诗叟、双鲤峰之类怪异的峰名,进入灵岩寺,他们劈面看到那夹山重峰,所谓展旗峰与石柱峰,深山藏古寺,诚然!嶂外是一条清溪,嶂内是修篁十万竿!石屏重重叠叠了。更为奇中之奇的是,万重石屏之中,竟藏有一条小龙湫,湫水滴沥,真乃高山流水!

他们宿下来时,恰值黄岩中学的两位教师带领学生在此秋游,已历三天,明天便要返回学校,他们立即向他们请教,晚饭后,他们更请来实际办理这景区的姓潘的委员来,介绍雁山之胜。灵岩寺之宗教微不足道,建寺甚迟,庙中的和尚还是刚刚从宁波请来,那庙不过是近年才募建起来。

雁荡山的重岩叠嶂太奇特,郁达夫的印象太深!那是仙家之地哟,半夜三更郁达夫清梦连连,他如处在仙境里!这里组成奇特、清幽、诡异的世界,他觉得自己飘飘然地飞了起来,突然他听到喇叭声,嘈杂声。

“火!”他以为着了火!急起披衣,踏上阳台,朝外一看,啊这不是真的!

他看不见火,也看不见人,只看见前后左右是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是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苍苍,只余一线,四周岑寂,而远远的,他听见那些嘈杂声,此种奇异,神秘,幽寂,诡异的境界,郁达夫只觉得难以用生花之笔去形容。大自然是最美的,一切比喻都是蹩足的,信然!

郁达夫怀疑这是梦境,这月光,这山影,这重叠的石屏,有梦里的依稀。可这石栏,这宏伟的天柱峰,与天柱峰头的一弯残月,又太明晰,太确切!他如醉如痴,对这雁荡山的秋月顶礼膜拜了十来分钟,才从侧边的房里传来又一声号令声,哦,他此时才明白,楼下是那些黄岩中学的学生,要赶上大溪坐轮船返城去了。郁达夫才知道,那是一幅极为新奇的雁荡山夜月真图画哩!郁达夫走下楼去,与那两位教师握手道别,一直送他们走出展旗峰外……,一个人在月光下立着。

雁荡山的秋月!天柱峰头的月亮!郁达夫十分激动,他陷入美好的遐思。这次游雁荡山,便是明天一处不游,他也有不虚此行的感觉。

他倍觉亲切快乐,站在阳台上呆看那月光峰影,坐到天明。那是第一个晚上,也是旧历九月廿一日的清晨。

那天早餐之后,他们碰到几个来自上海的德国老外,什么奥伦斯登、毕士登、勃斯汀等人。郁达夫和他们都见过面并无什么交往,这一次竞一起坐了轿子到大龙湫去。一路依旧是峰回路转,远望只见千嶂莲花一类名目繁多的怪峰奇石,郁达夫心里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油然而生,眼不够用,耳不够听,无穷无尽。

他们来到大龙湫口,只见秋旱之后的大龙湫依然白天正落,瀑身长大,石壁高耸,飞瀑悠悠扬扬,飘飘忽忽,似轻纱白绢,似珍宝珠廉,似白絮飞上蓝天,潭水清澈见底,给人一种虚无缥缈、意不可言的感觉。他们——郁达夫、王文伯、德国老外,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意犹未尽。郁达夫早就看过《雁荡山记》一类的书,面对凉爽的秋风,清澄的潭水,面对那四周的山岭,就在那大龙湫旁,他觉得这里的景点,一切描写都是苍白的。一切绘画都是多余的。真有黄山归来不言山,雁荡归来不言瀑的感觉。他觉得《雁荡山记》上面那么多咏叹此情此景的诗词文章,都是无力的。身l临此境,那些秀才的文章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又去游览了西石梁,观看了著名的燕尾瀑,可惜者,此时已是枯水季节。如果是雨季,那飞瀑的形式,当为天下最胜处,他们还游览了能仁寺等地方……

郁达夫忘不了那个侵晨的秋月。第二天早上,他与王文伯、那一批老外一起步行了七、八里路,去雁荡山另一重要景点灵峰。这灵峰夜景乃是雁荡山第一景点,可惜好景不再,淡云蔽月,光线不明,再也没有那个清晨之美景。但在残月下,晨曦里,他们还是看到灵峰美景确实可观,一群人着实赞叹了一回。

灵岩寺到灵峰寺要过响岭头。日出之后,那灵峰诸景又为之一变。

那里有更多的怪异莫名的山峰,什么五老峰、斗鸡峰、犀牛望月、夫妻峰、合掌峰、老僧点头等等。郁达夫看到这秋日的果盒溪其水清碧,举世无双,他们还攀援到合掌峰中的观音洞里去,在那里吃了顿素餐。那洞中,层层登高,山有九重,自有那僧尼佛像,洞中有古树,泉水滴沥,真是别有洞天。他们又跑了苦乐洞、将军洞,最后登上了山之半的北斗洞。那里面是一个道教世界,最为奇怪的是,这里也安装了电话。他们在那里给汽车夫挂了个电话,叫他早点准备,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海上名山。因为在郁达夫看来,雁荡名胜是从海中来的,其出海年月当不太古……

他们离开了这雁荡山,时间太紧,只能耽搁两三天。他们还打算访问青田的石门洞。他们预定计划,要下永嘉,再循瓯江西进,过青田、丽水、缙云,再道出永康、金华、兰溪,再顺钱江东下。他们是到了永嘉才知道金华到永嘉的公路若干桥梁难度很大,至今尚未铺通,真正铺通还须数月。只得怏怏原路返回,结束了这一次旅游。那几个德国朋友却还打算继续去探险,而郁达夫与王文伯却只有打道回杭州了。

郁达夫十分惋惜未能西上,他怀恋梦中的青田石门洞瀑布,那是真正的大瀑布。他念念不忘未能到达缙云的仙都山。他已经从书中窥见那里是山高六百丈,周遭三百里,在县东二十三里,道书称其为三十六洞天祈仙第二十九洞天,上有独峰,亦名玉柱峰,顶有湖生莲花。仙都峰下处处石壁,曲曲清溪,规模绝大,形势绝伟,非有六、七日功夫,是游不遍的。他在一月后写成的《两浙漫游后记》中如是说。

虽然意犹未足,游山归来的郁达夫是快乐的,心情出奇地好。告别了朋友,他在潜心创作。写下了《南游日记》、《雁荡山的秋月》、《青岛、济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等游记散文,也全力撰写《自传》七章。还写了一组随笔、小品文。一九三四年的郁达夫创作颇丰,而且他屐痕处处,无愧是一位重要作家。

上海的民智书店印行了郁达夫的一册《郁达夫文选》,收录了他的早期作品十篇,编者在《序言》中说:“中国过去十年文坛上能以一贯的主义,写文章成功而且美丽的作家实在不多,除了鲁迅、冰心、叶绍钧之外,只有郁达夫了。”与右翼文人苏雪林的取悦于官方的论调恰恰相反。

虽然郁达夫去青岛、平津前后两经上海,可来去匆匆,几乎没有在上海歇脚,只不过在其长兄处宿了_夜。去时准备回来再说,回来时又因为小儿子病重,匆忙返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绪去内山书店,也无缘与鲁迅先生见一面。他太想念他们了,十一月里,郁达夫去了一趟上海。

他先去了内山书店,还是那个老习惯,进入书店,翻翻书,买他一大摞。郁达夫的这种做法很是引起王映霞的多次不满,王映霞自有她的想法,她精于打算,维持家用小有积蓄,但她已不能容忍他那样买书,但郁达夫的习惯爱好又使她无可奈何。郁达夫在自家屋里曾手书一联《自况》,那是王映霞所熟知的:

绝交流俗因耽懒

出卖文章为买书

那对联是针对暗探的,有一种保护色作用。但他的对联也明白无误地告诉妻子,他做文章需要买书。在他的家里已有无尽的书,包括英、德、法、日诸国的书籍,也包括中国古今的诗文一类的作品,特别是那些线装的木刻本、石印本、手抄本,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还有他人赠送的版本,郁达夫都予以精心的收藏,他近年来对古诗又有了特殊爱好。在内山书店,郁达夫遇到刘大杰等人,意外地,他发现久违了的鲁迅先生也在这里买书,而且不约而同地,他们手里都拿了一套古诗选……

他们一起走进内山老板的客堂,郁达夫分外高兴。对于久违了的郁达夫的来临,老板端上茶来,表示了十分的客气。鲁迅先生对与这个老朋友的突然相遇更是十分愉快。他们边饮茶边谈文坛佚事,谈杭州的也谈上海的,对于文坛的近况发表了各自的看法,最后他们谈到了做诗。

两个文坛的大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也许是文坛里的特殊。新文学运动以来,谁不做几首新诗呢?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朱湘、李金发、戴望舒……等等。一般的新进作家也以此入手写上了几首,凡属搞新文学的几乎都做,可鲁迅是几乎不做新诗的,郁达夫呢?除了译作,从不与新诗沾边。在新文学领域里,大概就是新诗的成就最差。而鲁迅与郁达夫恰恰在古诗方面素有研究,并写出流传千古的诗句。郁达夫一向以来认为新诗的内容散淡,容量虽大,不及律诗的形式与内容和谐的统一。他认为新诗,这应该是新的诗人唱出新的感情,新的对象,新的建设与新的事物,而现在的那些新诗却有着新的桎梏。什么豆腐干体、十四行诗、隔句对、隔句押韵,他不赞成。他认为这是把中国古代的格律死则打破后,弄上新的枷锁,实质是离开中国的牢狱,去坐西方的牢狱,而且西方的牢狱不一定比中国的好。

那一段时间,郁达夫正在研究汪元量的诗,也做了不少格律诗。鲁迅先生也在那一段时间做了不少。他们谈到杜甫,郁达夫说:“杜甫的律诗高于他的古体。”鲁迅则认为:“杜甫的律诗,后人还可以模拟,他的古诗内容深厚是不许人模拟的。”他们把杜甫与陶渊明与李白做了比较。鲁迅说:“我觉得陶潜站得稍稍远一点,李白站得稍稍高一点。”郁达夫对先生的评论表示了由衷的赞同,说:“一个是旁观者清,一个是居高临下。”他们对诗有过深刻的讨论,谈了很久。

’迁居到杭州以后,郁达夫的生活安定而且幸福,夫妻之间虽然难免因为开支、买书、饮酒一类事磕磕绊绊,可郁达夫再也没有像出走普陀、逃归富阳那样的“叛逆”事件发生。王映霞对郁达夫是严加管制的。但精明的妻子太聪明,她在表面上一切都是为丈夫着想,为孩子着眼,而郁达夫在这一年多来也毫不干犯妻子的禁忌:不过量饮酒,从不去妓院,与富阳的妻子断绝了一切来往,节缩买书。王映霞掌握着财政大权。只有她知道,这一家究竟有多少存款。

存款已经不少,每个月的稿费、版税颇丰。而杭州的生活费本又不高。一九三。年春天,郁达夫去安徽大学,星夜逃回,那责任在安庆校方。郁达夫通过交涉,由王映霞亲往安庆要回了半年工资,两千来元,一分未动用。王映霞是精明的,那将成为防身的储存。这几年郁达夫的创作成果极少有人能够企及,大量发表文章,出的文集、选集也有了几十本,版税相当可观。

在郁达夫新居场官弄附近,有块一亩多的地皮,是长方形的一大块。他们现在的新居,破烂得可怜,夫妻俩觉得非常之不满意。王映霞希望能建一所上海那样的洋房,在这里安居乐业。而郁达夫是做梦也想有一座自己的书房、写字间、藏书楼的。在梦想建房子这一点上他们夫妇是空前的统一,可是建在那里呢?

事有凑巧,一九三四年年底,在北平工作的孙伯刚请假南返上海,筹划结婚,郁达夫夫妇与孙伯刚乃是通家往来。郁达夫虽然曾经对孙伯刚不满意,但一直觉得自己的婚姻是孙伯刚氏无意中促成的,尽管在一九二七年郁达夫在日记中还恨过他。他们夫妇与孙伯刚的故妻杨掌华更是交情不浅,杨氏还做过他们的证婚人。后来杨掌华死于难产,郁达夫夫妇着实还为他们难过了一回。孙伯刚这次南来,自然来到场官弄来探访他们夫妇。孙伯刚是真正的老杭州,人头颇熟,人缘也不错。

他发觉郁达夫与上海赫德路嘉禾里的他大大不同了,走出书斋,社会的交往大了,与当地的官场人物交往不少。特别是中国旅行社与杭江铁路局先后邀请他到浙皖旅行,郁达夫的游记、诗词更是使他多了不少朋友,他也为老朋友而高兴。

来而不往非礼也,郁达夫夫妇第二天立即回访了孙伯刚。远行归来的孙伯刚家有不少客人,客人中有位叫沈太素的,经办省立救济院,这省立救济院的前身乃是同善堂,正是王映霞的祖父所干过的。这沈太素与王映霞也有过一段纠葛,当年郁达夫迷恋着王映霞展开猛烈的进攻时,沈氏曾经托人向王二南先生提过亲,郁达夫也曾经为此事有过吃醋的举动,后来还是老先生看到郁达夫与王映霞打得火热,回绝了的。王映霞对沈太素的事也有几分知情,他们夫妇进入孙氏家时,恰巧沈太素等人谈起他们救济院正在进行整理院产的计划。原来同善堂有不少地产,包括名震天下的西子湖边有若干义冢,这些义冢大多是太平天国时期的战乱中建立的。沈太素说起他们准备将义冢的枯骨集体瘗埋,再把沿湖的地皮出售,以所得的款项,充裕国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郁达夫来时却听见了沈氏的这个计划。.王映霞面对这个沈太素,确实产生过局促不安的感觉,那沈太素也心有所动,好在孙伯刚的介绍,彼此恢复了常态。当他知道郁达夫夫妇住在场官弄63号时,他说:

“在场官弄内,好像也有我们的院产,但不知是在哪一头?”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王映霞却对沈太素的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场官弄又不太长,没有多少房屋,这位沈先生提到的会不会就是自己住处隔壁的那一块空的地方?没想到这沈先生又说:

“也许就在你们的住屋附近,在一块空地,里面只有一间破屋。”

王映霞心动了!她自从搬入场官弄后,楼上房屋摆梳妆台的窗口,正对着那块空地。那是一块庵基,上面有一间破屋,只有一个老人在那里进出,正是救济院看守房产的人员。